起先叫價的是吳清垣口中的管事們,他們站在人群最前麵,雙手插在袖管裏,臉上寫滿了一種叫做淡漠的東西,宛如一台台叫價機器一般,往往是一人叫完,另一人迅速跟上,不一會工夫,他們七言八語間,價錢已經被抬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站在他們身後的京城少年們,神情逐漸變得焦躁起來,習慣了一擲千金的他們,頹然地發現在這場競買中他們竟然完全插不上手。競買叫價這種事,每個人都有他所能夠承受的最大極限,然而管事們隨口喊出的一個價錢,就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承受範圍,這壓根就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


    吳清垣、趙西洲站在人群最後方,吳清垣臉上掠過一抹看破一切的高深笑容,官場上講究聽音知意,換句話來說,就是指看一件事要學會看山不是山。因此別看這些管事們叫價叫得氣勢洶洶,襯得他們身後那些官老爺們個個都是腦滿肥腸的急色鬼,甚至不惜放下手段,跟後生晚輩們搶女人。


    究其深意,其實不然,這些官老爺們看似好色,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句實話,自從宋文宗將三年一科舉改成一年一科舉起,這大宋廟堂就可謂是人才濟濟,起初還好,建言獻策如同雪花一樣,確實對於治理大宋起到了卓效,不過到了後期,勵精圖治、早起貪黑如宋文宗,也不得不屈服於工作量巨大、年齡上升、病痛折磨這三重壓迫,再加上自打他當政以來,將大宋治理得海晏清平,本就意驕誌滿,此時更是漸漸地拋棄了虛懷若穀的納諫之風,變得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起來。


    久而久之,臣子們深感伴君如伴虎,原先直言不諱的良好風氣,慢慢地就變成了溜須拍馬、阿諛奉承。


    到了宋文宗在位最後幾年,大宋廟堂已經出現了三足鼎立的態勢,上有左相季仲甫、右相趙克己,兩人勢大,宋文宗又久不早朝,他們幾乎架空了整座大宋朝堂;中則是元七意、邱林甫、孫長貴這批中流砥柱;最下層,就有趣了,宛如一座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新晉官員們如同走馬觀花一般,來了便走,王三甲便是如此,他們之中有些是得罪權貴,被貶黜離京,有些則是不分時勢,還以為這是五六年前的大宋,有德者上,有才者上,結果被小人中傷,最甚者甚至如今還在獄中。


    這種不良風氣,一直延續至隆符年間。


    肺癆小皇帝向來不理政事,十二歲就帶著北衙禁軍們去了不還城。


    太後盛淺予又一心稱帝,長久以來就思索著如何消除政敵、籠絡群臣。


    治理大宋一事,說來好笑,一直是由趙克己來全權負責,盛淺予雖然視趙克己如眼中釘肉中刺,但凡是趙克己進諫,她都會私下裏與元七意、季慎一幹親信進行商討,反複確認過後,認為沒有問題,就會準允。


    老宰輔盡管惹人討厭,可論起治國一事,偌大一個大宋,還真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即便是元七意、季慎,也還很稚嫩,有時候他們也會感慨,老宰輔當真達到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境界,他坐鎮上京,輻射四方,一道道政令下達,如臂使指一般將一座將傾帝國扶正,如果沒有老宰輔,恐怕大宋早已內憂外亂,國將不國了。


    說起來可能會有人不信,如今旁人看起來勢同水火的趙克己、盛淺予二人,其實在隆符早年間是一對相當默契的合作夥伴。


    當時宋文宗剛駕崩不久,小皇帝尚處繈褓,繡王趕回上京,這位夏氏錦繡兒,就如同宋高祖評價那樣,天生便是當皇帝的最佳人選,盡管已經遠離上京許多年,不過對於朝堂事、帝國事依舊了如指掌,輕輕鬆鬆的便鎮壓動亂,安撫群臣,如同一位不世出劍仙,盡管少有人知,可一旦劍出鞘,就能光寒十九州。


    一幹老臣痛哭流涕,想要讓他繼承皇位,結果被他委婉推辭。


    隨後,他飄飄然離去,正如當年。


    夏倚天不肯繼位,那麽就隻能讓當時還是小嬰兒的太子繼位,盛淺予垂簾聽政,右相、左相進行輔佐。起初,趙克己還很擔心,盛淺予這位太師之女,明明不識政事,卻要強行幹政,徒給他增添麻煩。


    不過顯然他多慮了,盛淺予和她父親,那位倚老賣老、仗勢欺人的老太師不太一樣。


    最開始幾年,盛淺予與趙克己可謂相當默契,前者專注教子,後者負責治國。


    這種默契是什麽時候被打破的呢?小皇帝率軍離京那一年。


    兒大不由娘,況且宮裏常有傳言,說小皇帝與太後關係向來不太好,因此即便是盛淺予擺出了母後威儀,趙克己、季仲甫,甚至是百官群諫,也沒能夠攔住小皇帝。他畢竟是天子,天之嫡長子,除了老天爺以外,誰能管得著他?而且,說真的,叛逆期青少年、皇帝,這兩者集中在同一個人的身上,無人可教,無人可管。


    曆史上曾經也有過這麽一位年幼君主,暴虐成性,他有兩樁罪行,一是站在高台上用彈弓射擊行人,仔細觀察他們東躲西閃的樣子;二是因為廚師沒把熊掌燉爛,他就把廚師殺了,屍體放在筐裏,讓官女們用車拉到朝堂上來示眾。


    與肺癆小皇帝遭遇差之不多,這位年幼君主,也是幼年喪父,而且更慘,母親在他出生之時就難產而死,因此他從小就被托孤給了一位朝廷重臣。這位年幼君主,與這位朝廷重臣,二人關係如同父子一般,不過因為是叛逆期的孩子,再加上手握重權,跟一般農民家庭長大的孩子不一樣,挨爹媽幾頓臭揍,就懂得了是非。這位年幼君主,叛逆期的表現為:他下了個命令,要了他那位如父親一般的朝廷重臣的命。


    如此看來,肺癆小皇帝叛逆期表現已經很不錯了:駐守不還城,以天子之命來守衛大宋江山、黎民百姓。哪位叛逆期孩子能做到如此慷慨激昂,哪位君主能做到這般氣節壯烈?


    肺癆小皇帝離京以後,上京廟堂局勢就產生了微妙變化。


    盛淺予與朝堂之間,那道最名正言順、最順理成章的緩衝帶消失了,已經不能稱之為“垂簾聽政”了,或者說“垂簾幹政”、“垂簾當政”更適合一些。


    早些時候,趙克己等人並沒有覺察到盛淺予埋藏許久的野心,他們還在愁眉苦臉地派遣說客去不還城,試圖將那位不聽話、不要命的孩子請回來,他們甚至不知道盛淺予想要稱帝的這一念頭,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萌生出來的。


    宋文宗駕崩以後?還是小皇帝離京之時?又或者更早?


    他們隻知道,漸漸地,這座朝堂開始不再聆聽他們的聲音,季仲甫不知道自己小兒子什麽時候去了刑部,趙克己也不知道自己最得意門生憑借什麽當上了中書舍人,事態好像逐漸超出了他們的控製,那位幕簾後的女人也不知道何時撤去了幕簾。


    就好像一陣大風刮過,吹走了舊時王謝堂前燕。


    盡管當時朝堂仍舊以他們二人為首,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二人也越發力不從心。


    民間也慢慢地出現了“二聖”的叫法,亦有人將盛淺予稱作“女聖”,說是:“自是上每視事,則後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於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聖。”(這一段摘自《資治通鑒》)


    不過,饒是盛淺予被人謂之“女聖”,她權柄再重,也得看趙克己臉色行事,這位三朝宰輔,曾經對趙徽誇誇其談,說:“黃紫公卿盡出我手”,非是虛言,確有其事。盛淺予盡管動用手段,“勸降”了元七意,但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盡管缺少了冠蓋,也足以遮天蔽日,趙克己依舊是盛淺予喉中刺眼中釘。


    然而,現如今趙克己已死,上京官場可謂又是一股風刮過,把他們統統吹倒在盛淺予裙裾之下。


    吳清垣深知如今上京局勢,自然知道眼前這幫管事們齊聚於此的原因,粗淺說來,就是替站在他們背後的主人在太後眼中謀一個好印象。這樓裏那位是誰?那可是趙克己獨子趙徽的曾經禁裔,如果把這位納入麾下,豈不是說明他們已經與趙家劃清了界限,絕對不是趙克己黨羽?


    吳清垣暗暗搖頭,他是在感慨,這幫京官們如今還真是草木皆兵,區區一位平康坊都知,僅僅與趙徽有點關係,與趙克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也能被他們拿來當救命稻草,據說有心思狠辣者,甚至派遣家丁去了上京城外少陵原,要把趙克己亡妻屍骨挖出來。


    吳清垣眼底露出濃濃失望之色,這種不良風氣,即便盛淺予當上了女帝,大宋亡國也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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