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箏進屋的時候,元湛正在替她做弓,他修長的身軀坐得筆直,遙遙望去,便如風中之竹,堅韌而蔥鬱。


    她忙嬌聲喝道,“不是說崩開了傷口,怎不好好休息,卻又在做它?”


    元湛並未答話,他托著已經成形的箭身細細地拿刻刀雕著花紋,神情肅穆,眼神專注,直到最後一朵牡丹花的葉瓣鑿成,這才鬆開手來,他徐徐抬起頭,衝著她淺笑,“你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左肩不自覺地抖了一抖。


    像是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那樣,他毫不在意地說道,“我們紫騎槍林中來,劍雨中去,身上掛彩是家常便飯,不過隻是舊傷口流了點血,不值得一提。”


    “咦?”他狀似訝異地問道,“但你怎麽知道……”


    不待顏箏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是北辰他擔心我……”


    顏箏無奈極了,羅北辰才不像是會自作主張的人,但這位說得那樣真切自然,她倒也不好意思拆穿他。


    她將他身子轉過去,踮起腳尖查探他左肩的傷口,果然,淺紫色的錦緞紋路中,透出淡淡的一層血印,她皺了皺眉,“你沒有上藥?”


    元湛往背後看了眼,“一點小傷,過一會血就不會流了。”


    他心裏默念著虜獲無數少女芳心的蒼狸,方才傳授給他的警句。


    不論何時何地發生何事,都一定要保持男俠堅強勇猛的特性,對待苦難和疼痛叫苦愛嬌,那是沒出息的小男人才做的事,像他這等英武的男子,麵對難關時必須學會毫不在意,拋頭顱灑熱血都在所不辭。何況隻是區區舊傷口?


    是以,他特地撤去了肩頭綁著的紗布巾,為的就是這一刻。


    顏箏輕捶了下他沒有受傷的右肩,嗔道,“你這人真是……”


    她拉著他坐下,指了指他的領口,“把這邊的袖子脫了,我替你上藥。”


    元湛心中一喜,覺得蒼狸果然不愧是萬花叢中過的高手,就這麽一招以退為進。是要比自己像個孩子般賴在榻上求憐惜要高明地多。


    她讓他將袖子脫下呢,袖子連著衣襟,哪裏是隨意可以扯下來的?若是要上藥。則必然要將上身的裏衫褪去,這便就有了肌膚之親,將來他若是求娶,她可再不能拿這樣那樣的借口來搪塞他了。


    他滿心滿眼都是夙願得逞的甜蜜,便也不再扭捏。順從地照著她的話將外衫去除,又三下五除二地把裏衫褪到腰間係緊,他微微回過頭來,嘴上依舊逞強說道,“我就說,這傷口無礙的。”


    顏箏細細查看了他左肩那道深深的口子。一些時日將養,原本已經快要愈合,隻是這會受了巨大的外力撕裂。竟崩開了兩寸長的傷痕,倒不怎麽出血了,隻是傷口處紅腫微黏,還是需要處理的。


    她歎了口氣,手上用簽子刮了些從段先生那裏取來的傷藥。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傷口上麵,等到那充滿了薄荷香氣的藥膏將紅腫完全覆蓋住。這又取了紗布來將他身子裹上。


    年輕男子成熟的氣息撲麵而來,令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紅暈,不過她關心情切,無暇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手腳麻利地在他背上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後又急急將他內衫取來替他蓋上。


    她抿著唇道,“你安心趴一會,可別再亂動了。”


    元湛見她起身要走,不由握住她手腕,“你去哪?”


    顏箏輕輕笑道,“全福說,你早上起身就不曾吃過東西,想來是都將時間花在這東西上了,你先躺著,我去看看廚房有沒有麵團,替你下碗麵片湯。”


    前世時,為了要當個合格的皇儲妃將來好母儀天下,她沒有少下過功夫,除了德容言功,她連青樓魅人的技巧都學了,自然也不差廚藝這道。


    帝宮雖然有天下最好的廚子,但若是皇後偶然下廚,親手做幾道精致的點心呈給皇上,哪怕味道不那麽精致,但吃起來的感受卻也是不同的,所謂夫妻之道,情趣始致,便是這個意思。


    不過,處在她這樣的身份,並不需要當真像別的廚子那般從刀工開始苦練,這些自有下邊人去做,她隻需要將那些準備好的材料想法子變成熟的,那便足夠了。


    所以,替段青衣打個下手自是不成問題,可指望她做出什麽龍章鳳腦來,那也不太現實,比較趁手一點的,也不過隻是一個麵片湯而已,既簡單又萬無一失,也不用花費太大功夫,還能填飽肚皮。


    元湛望著她瑩然而去的身影,甜得都快要溢出蜜來,他對著窗外說了句,“有賞!”,門前的大樹上便有葉子沙拉拉響。


    他不知道,那女子並非折服於他新學來的獵愛奇招,不過隻是臨別前最後的溫柔。


    因為愧疚傷害了他,因為抱歉利用了他。


    因為不知道何時會再相見,等待遙遙無期。


    因為離開之前在一起的時間太過短暫,不過明月輪轉,由新月如鉤到月滿圓盤再成一條淺小的月牙。


    這樣短的時間,卻有那麽多想要說的話和想要做的事,她萬般不舍離開他,便隻能傾盡所有的力氣去將深情和眷戀留下。


    她抱著決絕的去意,發誓要用力地去愛他,想在這短短的三旬看遍一輩子的風景。


    接下來幾日裏,元湛變著法兒施展從蒼狸那學來的招數,什麽“欲擒故縱”,什麽“聲東擊西”,什麽“無中生有”,每回都能得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她越來越溫柔多情,他臉上的笑容便也越來越開朗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柔情蜜意中春風得意,他背上的傷口便也很快愈合。


    北地剛送走永帝的使者,洛王之死雖然驚心動魄,但徐氏一族是萬不會有人吐露半個字的,安王為了自保,忽然便得十分安靜,自然便沒有將這消息傳到皇城,永帝隻當洛王遍尋獵寶,等到了他生辰時自會出現,倒也不以為奇。


    皇城沒有動靜,北府便更安寧和諧。


    如今,元湛事事稱心如意,就唯獨穆昭的寒毒未解,成了他懸在心頭的一根刺。


    派去皇城的精銳折損了一批,但寒毒的解藥卻並沒有取回,甚至都不曾帶回什麽有用的信息,眼看著若再派人過去,不過隻是讓忠心於他的兄弟們送死,他便也不忍再繼續為之。


    可段青衣這頭,卻遲遲都沒有進展,眼看著夏去秋來,北地的寒冬來得早,若再繼續束手無策,那穆昭……


    他費盡心力將穆昭找回來,想方設法替他改換麵皮,絕不僅僅是因為穆昭懷有武穆遺書,有萬人敵之能,將來可以替他鞍前馬後掃平天下逆寇,成為駕馭萬軍的統帥,更因為穆昭將軍的一份恩情。


    穆昭是穆氏一族唯一僅存的血脈了,不論在情在理,他都必須要讓他活下去!


    但那寒毒實在太過陰險,用了不計其數的毒花毒草混在一起,隻要猜錯了一味,用錯了藥,就全功盡棄,甚至還可能會造成反噬,段青衣為了將解藥琢磨出來,以身試藥,已經將自己弄昏了好幾回。


    元湛想,段先生雖然有神醫聖手,可他擅長救人,對毒理並不怎麽精研,能研究到這地步已然費盡心思,實在不能苛求更多,何況,段先生年紀到底大了,身子不如年輕人強健,若是再繼續以身試藥,到時候穆昭不曾治好,段先生卻先倒下了,這該如何是好?


    是以,他嚴令段先生暫時將穆昭身上的寒毒放在一邊,他自己卻又從別的途經去尋找方法。


    這些日子,顏箏與元湛朝夕相處,雖見他眼角眉梢都流露笑意,她的溫存他感受得到,且十分受用,自從那日一碗簡陋的麵片湯後,她與他之間的感情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似乎又更進了一籌。


    可即使相處時那樣愉快,但她總能感覺到他心裏隱藏著什麽心事。


    終有一日,她忍不住開口相問。


    元湛掐去穆昭的姓名身世,隻挑基本的情形說了一遍,“段先生為了這病例已經折騰了三四個月,我這幾日瞧他形容都憔悴了許多,醫者不自醫,他手底下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可近幾年來,他身子日益差了,他卻說這是天意,他也莫能奈何。”


    他沉沉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幼年多遭坎坷,若不是段先生鼎力相戶,這會可早就沒有我啦。所以見他愁眉苦臉,我心裏難過得緊,況那位中了寒毒的小哥,亦是我一位故人之子,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


    顏箏聽了若有所思。


    半晌,她抬頭問道,“你說的寒毒,我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隻是一時有些不大確準,不如,你帶我去見一見段先生和那位故人家的小哥,或許我有法子幫你。”


    元湛又驚又喜,語氣裏驚疑不定,“箏箏,你竟有法子?”


    他一拍腦袋,“啊,是了,當初鹿城瘟疫,那解疫的藥方也是你托人捎給小林子的,你既能解救鹿城上千百姓,或許還能替段先生想想法子。不過,要見那位小哥……”


    他想了想說道,“我雖盼望著你能救他,可卻不願讓他看見了你的容貌去,不若你還學當日在墨城那樣,學我舊時的打扮,遮住你的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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