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顏箏回想那日,她與雲大人在斷頭崖前訣別。


    那時,她真的沒有想到會在氣怒之中將那三支箭齊齊射出,等她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已經晚了。


    好在她的箭術頗是高明,在最後的關頭,將準頭往右邊偏了一些,發箭的力道也稍遜一籌,隻要雲大人稍稍讓身,便可以躲過這箭,就算不幸撞上,也不會傷及命脈。


    可他竟沒有躲。


    直到此時,她隻要稍微閉上眼,眼簾前就會出現當日情景,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麵具後麵那張絕望失落的臉龐,還有那目光裏的孤冷與寂滅,他像是故意要在她心上留下這樣的印痕,所以才不躲不閃地迎著那三支箭而立。


    他應聲中箭,胸前的血慢慢滲出來,浸濕深紫色的衣襟,她隔得那樣近,能看清血水流過的紋路,雖然看起來就好像是不小心沾了水漬,可她心裏知道,他受了傷。


    在他從馬上跌落的那一刻,她心裏懊惱地要死,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若不是司徒錦緊緊攥著她,她恨不得也從馬上跌下來,就此死了才好。


    後來,她雖然順利地離開了北府,可卻還是因為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而生了一場大病。


    從平州府到皇城,她病了一路,吃了多少藥劑也沒有用,司徒錦費了好大的功夫,也不過隻是吊著她一口氣。


    她高燒不退,反反複複,一直到了皇城南郊安烈侯府的別莊慶春園。


    司徒錦怕自己露麵惹人懷疑,便隻好狠狠心將她扔在了慶春園門口,恰好那日安烈侯顏緘從別莊出來,見著了顏箏垂死的模樣,大驚失色之下,抱著她便往安烈侯府跑。


    請了最好的太醫,用了最好的藥,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高燒褪後,她謊稱自己名叫箏箏,是江南陳州容氏之女,母亡後來京尋父,雖沒有什麽信物,但卻能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是的,她的祖父顏緘年輕時風流倜儻,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女子為他黯然神傷,有月姬這樣的風塵奇女子,自然也有好人家的女孩子。


    十四年前,顏緘替恒帝辦差時經過陳州,與當時的陳州府尹容世行頗為投緣,在陳州府尹的官邸盤桓了月餘。


    容世行原有意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少年英才的顏緘,但後來知曉顏緘早年就與盧氏女訂過親,便就作罷,他也算一方大員,便是再愛重這位才子,也萬萬沒有讓自己的女兒給人做偏房的道理。


    可該來的緣哪怕是孽,也躲不過去的。


    容世行的小女兒霓裳卻還是被顏緘的才貌折服。


    顏緘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在皇城風流慣了,對於女人向來是來者不拒的,容霓裳江南佳麗,出落得溫婉動人,他本就有七分歡喜,又怎麽舍得讓佳人傷懷?一來二去,兩個人便漸生情愫。


    某個雷雨夜,容世行不在,顏緘便摸上了容霓裳的香閨,成就了一段孽緣。


    江南的差事遲早都要了結,一晃便就到了分別的時刻,彼時顏緘答應回頭便與盧氏女退婚,迎娶容霓裳。


    可風流慣了的人,甫一回到皇城,便被傾城絕色月姬迷花了眼,早就將容氏姑娘忘在了腦後。


    等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在顏氏族人的操持下和盧氏結成了親。


    後來,他到底還是念在容世行曾經對他如此禮遇的份上,悄悄派人去陳州打聽了一番,但容家門庭嚴密,隻曉得他家新近嫁了女兒,也不知是哪一個,倒也不像是發生過什麽大事一樣。


    他私心裏便以為,就算容霓裳被他破了身子,可是陳州府尹的女兒,到處都有搶著要的人,也許她早就嫁了別人,既然他與她各自都成了親,又何苦還將從前的事翻出來,徒惹人不快?


    是以,他便徹底將這段心事放了下來。


    又過了幾年,陳州府尹容世行被人牽連犯了事,容家便徹底淡出在顏緘的視野裏。


    直到景和十年時,有一回無意中遇到個陳州來的官員,那人原在容世行手下當過副手,後來容世行犯了事,他卻不知道攀附了何人風生水起,反成了陳州府尹。


    他談起容家這樁舊事,顏緘這才曉得原來當初容家的小女兒婚前不貞,與人暗結珠胎,容世行打了她半死,她都不肯說出這奸.夫是誰,容世行氣憤不過,原想打死了算數,但到底是素日疼愛慣了的女兒,下手時終究不忍,便隻好匆忙挑了位手下頗有前程的侍衛長,將女兒嫁給了他。


    那侍衛長為了前程,自然不得不要娶了容小姐為妻,可任誰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帶著別人野種嫁過來的,心裏也不會暢快,容世行得勢時,他自然不敢對容小姐如何,隻當是尊佛一樣供著。


    後來容世行失了勢,是他頭一個衝去告發了容家,後來容家被抄家發配,其中可也有這位侍衛長不小的功勞。


    等容家犯了事,侍衛長便一不做二不休,一紙休書將容小姐休棄,連帶著那才五六歲的女孩兒,一並趕出了家門。


    恰那年陳州遇到了罕見的大水,衝垮了不少田地,有人看到這對母女被洪水卷走,埋骨淤泥。


    祖父從前喝醉了酒,總是要提起那段舊事。


    他自諳雖然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但卻是風流男人中的君子,也曾招惹過良家女子,可那些女子願跟他的都被他納入府中當了妾室,不肯當妾的也發送了足夠的銀兩托付了好人家。


    除了月姬是性子太強,自個要離開的,但她離開之前,他也曾許了要迎她當個姨娘。


    惟獨對這位容小姐,他自覺虧欠良多,若非當時他沒有把持住要了她,卻又不能娶她,否則,以她陳州府尹愛女的身份,嫁個好人家總是成的,就算後來容世行犯了事,可禍不及出嫁的女兒,她也不至於落到後來這樣淒慘的境地。


    更何況,她還替他生了一個女兒……


    顏箏曉得這段舊事,知道這位容小姐和那個顏家無緣的女兒,是祖父顏緘後半輩子心上的一根刺。


    總之,她是不可能再以月姬之女顏真的身份在安烈侯府出現了,她也不可能告訴祖父,她是他未來的孫女兒,這等怪力亂神之事,或者祖父是會信的,但彼此之間沒有感情相處的基礎,就算他信了,心裏難免也會對自己有提防和防備。


    說不定,還會對自己動殺機。


    所以,她要重新回到安烈侯府,最好的方式,就是冒了容小姐所出女兒的身份。


    一來,的確是有這麽一回事,祖父向來有擔當,自然不會容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這和已經宣布死去了的顏真不能再重新活一回不一樣,他早些年肯讓顏真認祖歸宗,現在便也不會將這容小姐所出的女兒拒之門外。


    二來,他做事向來仔細,一定會再派人去江南陳州徹查一番,等他發現了容小姐淒苦無比的身世,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也會讓他更加看重她這個女兒。


    如今她身無長物,要對付廖氏,或者將來對付繆蓮,都需要在短時間內積蓄實力。


    而她所能依仗的,便是顏緘的寵愛。


    讓顏緘認可她的能力是一回事,可若沒有讓他必須憐愛的理由,她太出眾,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顏箏所料不錯,在她病著的半個月裏,顏緘派人去了一趟江南,等到那些人從江南帶回來的確切消息都傳到了他手上,他看待她的目光果然再不相同。


    她太了解祖父了,不,現在該稱他為父親。


    她太了解她如今的父親,安烈侯顏緘了,曉得他是個十分有擔當的男子,他覺得虧欠了容小姐的,會在她的身上十倍百倍地補償回來,他許她住秀春園這座府中除了榮恩堂外最大的院落,他許她可以出入他的書院,他甚至許她仍舊叫原來的名字——箏箏。


    要知道,安烈侯府大小姐顏真的死,可是顏緘和廖夫人心上的一根刺,箏字雖然與真字寫法不同,但讀起來卻是差不多的音,他每叫一次“箏箏”,就等於多惡心廖夫人一次。


    這是他對她最大的容忍和疼愛。


    隻要有了這份與眾不同的關注,顏箏才不會去管廖夫人是不是待見她呢。


    她回到安烈侯府,本來就是要頂著被廖夫人害死的顏真的臉龐,與她幾乎類似的名字,活生生地,歡歡喜喜地,站在廖夫人的麵前,笑著向她問一聲,“夫人近來可好。”


    若是廖夫人當真可以絲毫不芥蒂地待見她,那才叫真正的可怕呢。


    顏箏坐在椅子上,一陣寒風吹過,令她渾身瑟瑟發抖,她將披著的鬥篷裹得更緊了一些,目光平靜無波地望著荇草一聲不吭地打掃著沾在青石板上的雪漬,忽然冷聲開口,“若是清不幹淨,便不要掃了。”


    她淡淡地說,“橫豎隻要留一條路能走便成。”


    荇草微微愣住,停在那不動,她一時猜不透這位二小姐的心意,也不曉得讓她停手的話,是真心還是試探。


    這時,秀春園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穿得頗有幾分華貴的嬤嬤笑嗬嗬地進來,“喲,外頭天凍,二小姐怎麽站在外頭?您身子剛好,也不怕被這寒風又吹壞了身子?”


    她雖然笑著,但顯然語氣裏帶著幾分輕慢的,“我來奉了夫人的命來給二小姐送帖子的,明日鹹寧長公主府要開花宴,長公主聽說咱們府裏新來了位二小姐,覺得稀奇,便令夫人也帶著您一塊過去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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