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錦在二樓臨窗而坐,早已經將書局門口的動靜盡收眼底。他招來書童低聲耳語幾句,輕輕一揮手,書童小跑下樓,不一會兒,便將顏箏領了上來。


    “你來了。”他抬頭,墨色的眼眸深沉瑩亮,像一汪沉靜莫測的潭水,似乎能夠輕易看透人心。


    顏箏有些驚訝,“你知道我會來?”


    司徒錦請她坐下,親自倒了一杯茶從幾上推了過去,“朝中即將有變故,與你了解的認知有所不同,我想,你應當是會慌亂的吧。這世間能解你心頭困惑的,恐怕也隻有我了。我本想尋機會去找你的,沒想到你先來了。”


    而且坐的還是長公主府的馬車……


    顏箏便開門見山地道,“永帝要撤藩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這的確和我知道的不一樣。我想,你來得早,是不是也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事?”


    司徒錦笑了起來,“去年,我路過昌平街,無意中看到一個姑娘賣身葬父,我見她姿色不錯,又有幾分才華,那賣身契上寫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簪花小篆,便花了五兩銀順手將她買了下來,送去了普賢堂靜安師太處抄經。”


    顏箏睜著眼,不明白他怎地忽而說起這個。


    司徒錦卻笑得更深了,“她叫曹芯,原本應該被禮部員外郎趙中仁的長隨買下,經過調教,送到承恩侯的府上,成為國舅爺的心尖肉,在後宅鬥得風生水起,氣死了承恩侯夫人,弄殘了大少爺,生下了國舅府的繼承人,後來母憑子貴,當上了承恩侯府的太夫人。”


    他輕輕抿了口茶,接著說,“再後來,景帝登基,扶持自己的母家,原來的承恩侯府自然就沒落了。這太夫人沒當兩年家就敗了,兒子被養得紈絝暴虐,將僅剩的家產敗光之後,為了騙到母親的私房,居然找土匪綁架了她,土匪沒輕沒重一個不小心就將太夫人弄死了,最後被拋屍在了普賢堂山下的林子裏。”


    顏箏越聽下去臉色越發凝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直接將她送去了普賢堂,替她將這萬般痛苦的過程省略了去,也算是一種慈悲。”


    司徒錦卻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什麽善人,哪裏會有什麽慈悲。”


    他頓了頓,“你看,我隻不過是隨手買下了她,卻將她以後的人生都改變了。但趙中仁的長隨不買下她,也必定會買下其他人,承恩侯夫人和大少爺的悲劇難道就能避免嗎?這可說不定。”


    顏箏愣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們所做的任何事都可能改變接下來的進程,但曆史的車輪不會因此停滯,它仍舊滾滾向前。也就是說,我們隻能改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無法阻擋必然發生的事件發生?”


    司徒錦終於點了點頭,“真真本來應該死在去往北地的大車上,但你替她活了下來,你的出現改變了洛王的命運。他原本是景王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卻死在了墨城安王的領地,這推動了永帝撤藩的決心。”


    他微微一頓,接著說道,“但這念頭並不是突然而起,永帝心裏不知道已經想了多少回了。四藩雖在苦寒之地,但占地遼廣,不受君王製約,永不稅賦,儼然四個小國,永帝豈能甘心自己的國土與人分享?”


    撤藩,是遲早的事。隻不過前世,因為韓王的謀逆,永帝沒有來得及實行罷了。


    司徒錦道,“所以,這並不是你的過失,不必太過自責。”


    顏箏聽懂了,在曆史的洪流之中,她不過是最渺小的一朵浪花,她的努力或許可以改變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命運,但無法撼動巨大的浪潮,它們終將駛向該去的地方。


    這樣一想,心不由便安靜下來。


    她低聲道,“我並沒有什麽鴻鵠之誌,也不想在這裏有什麽大作為。我所想的,不過是我母親不要再遇人不淑錯嫁非人,希望顏家不會因為後族之榮而被抄家滅族,而我所愛的人能平平安安,如此罷了……”


    司徒錦目光微閃,現出淩厲的光,“所愛的人……你是指樓雲嗎?”


    顏箏渾身一震,“你……”


    韓王的左膀右臂紫騎統領雲大人以泰國公府二公子樓雲的身份在皇城留了下來,這件事應該是機密。為了保證絕對的隱秘,她想,這世間應該隻有寥寥數人才能知道這一點。但司徒錦卻輕而易舉地道破了這秘密。


    一定是她的舉止讓他起了疑心,他是那樣聰明的人,甚至可以稱得上老奸巨猾,隻要窺一斑而能知全豹的人物,他知道這秘密之後會怎樣做?告密?威脅?她忽然害怕了。


    司徒錦看她警覺的目光不由笑出聲來,“你在怕什麽?”


    他撇了撇嘴,“如果我想要樓雲的命,他早就已經不再這人世了。你不要忘了,我可是能將人從三十年前帶到現在的一名妖道。雖然,我可能無法將你帶回去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所有的法術都失了靈。”


    顏箏聽了這話心下微鬆,她知道,司徒錦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他既然沒有要對阿雲不利的想法,那阿雲暫時的處境該是安全的。


    但她卻又不敢將自己的情緒都表露出來,隻能垂著頭問道,“那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司徒錦再抿一口茶水,“進宮。”


    “啊,對了。”他又道,“不日之後,我將安排曹芯與景王偶遇,或許,她有機會能到景王府中生活。你是安雅公主的伴讀,以後與景王多有見麵的機會,說不定也能見到她呢。”


    顏箏一震,“曹芯?”


    司徒錦笑了起來,“我早說過了,我不是什麽慈悲的好人。”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沉沉說道,“你不是要阻擋繆蓮的太後之路嗎?我想,曹芯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對手。”


    美貌、才華、心機、手段,曹芯都是不輸於繆蓮的存在。而比起繆蓮,更重要的一點是,曹芯無父無母,沒有家族,她隻是孤身一人,就算她取代了前世繆蓮的位置,也不會造成比繆蓮更大的傷害。


    而比起普賢堂青燈古佛的日子,想必曹芯更樂意去到景王身邊這個戰場吧?他也不算是在害人。


    隔壁的巷道裏傳來驚馬的嘶鳴,司徒錦笑著說,“你該走了。”


    顏箏輕輕福了福身,“那就告辭了。”


    她重新戴上帷帽,走了幾步,忽又返回來,認真地對司徒錦說道,“我要他平安無事。”


    司徒錦挑眉,“哦?我確實可以保他平安,但我為何要這樣做?你又不會因此嫁給我。”


    從私心裏講,他甚至還希望樓雲能夠早日完蛋,就算他不能和顏箏在一起,但看著自己所愛女人的皮囊和別的男人親親我我,這種感覺也糟糕得很。他不出手了結樓雲已經算很寬宏大量了,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還來求她救他!


    顏箏咬了咬唇,“你知道,我不會嫁給你的。但……”


    她不知何時從發髻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銀簪,輕輕抵在自己脖頸上,“如果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也不會獨活。司徒錦,你看著辦吧!”


    司徒錦一手打掉了她的銀簪,但尖銳的尾刺還是割傷了她白嫩的皮膚,殷紅的血隱隱從破損處冒了出來,像雪地上的紅梅,閃到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他滿腔的怒意升騰出來,臉色漲得通紅,但在她倔強的目光裏,這些火氣卻漸漸地平息了。他知道,她做得出來。


    良久,司徒錦幽幽一歎,“好,我保他平安無事。”


    他無力地揚起了手,“你走吧,最近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顏箏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生氣,便也不再多言,悄悄地便下了樓。


    天色漸晚,街上的人少了許多,她一溜煙從書局出來便鑽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由羅北辰親自送回了安烈侯府。


    安烈侯曉得了這回事,特意將女兒叫到麵前問道,“長公主召你何事?莫非……”


    顏緘這等通透的人,嗅覺敏銳得很,一下子便想到了樓二公子的婚事上去。他政治覺悟很高,頭腦也運轉飛快,立刻便算出了兩家聯姻之後所帶來的好處,當然,也有弊端。


    他麵色凝重地說道,“箏箏啊,你現在是為父身邊唯一的女兒,你的婚姻大事為父必當慎而重之,絕不會草草而為。泰國公府是個好去處,長公主為人也夠磊落,樓雲是次子,你不必管家,身上擔子倒也不重,這門親事若能做成,也算金玉良緣。”


    “但……”他話鋒一轉,語氣裏竟有幾分擔憂,“但那樓雲身子不好,恐非長壽之人,這是自打胎裏就得的毛病,治也治不好的。你是我的女兒,我自然要為你的幸福打算周全,所以這門婚事,我看就算了吧……”


    這番話發自肺腑,出於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真心疼愛,令顏箏很是感動。


    安烈侯顏緘或許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絕對是一個好父親,在他的眼裏,兒女是兒女,而不是聯姻的工具,他是真的設身處地為孩子們的幸福著想的。


    她心下感激,不由便開口說道,“父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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