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茂話不多說,拉著蘇小義就要走。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不需要說話,兩個人誰都清楚,此刻麵對三個突厥人,能全部活下來根本不可能,能跑出去兩個就算命大了。


    蘇小義被張三久的話刺激的氣血上湧,胸腔滾滾熱氣似是要炸裂一般。


    那幾句話就是生死之言,說的時候張三久根本就沒想過活。蘇小義從未見過能將生死看的這般平淡。捫心自問,自己沒有這樣的膽量,也沒有這樣的血性。


    斷後向來就是九死一生,十不存一。況且張三久的雙腿根本就支撐不了多久,麵對三個突厥人,活下來的可能性為零。


    手腕被孫茂死死的扣住,白天看著病殃殃的孫茂此刻力氣大的出奇,幾乎是拖著蘇小義往後退。


    “要死一起死,”蘇小義眼眶欲裂,張三久的話激發了他內心最原始的殺戮性。三個人對三個人,誰死還不一定。


    “走!”張三久的臉都要扭曲,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顯露無疑。此刻的他就是一頭近乎瘋狂的公牛,和原來不苟言笑雲淡風輕判若兩人。真正無畏的人閑暇之餘比一個普通人還要普通一些。可是隻要戾氣上身,連腳下的昆蟲都會繞著走。


    張三久扭過頭低吼道:“你不能死,我左武衛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能救上幾個,我張三久就沒白死。”朝孫茂使一個眼神,就弓著身隱沒在黑暗之中。


    身體迅速的後退,蘇小義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像今天這般流如此多的眼淚。滾燙的熱淚順著麵頰流進了脖頸,打濕了衣衫。


    孫茂的鼻腔中發出陣陣野獸般的怒吼,朝著草原深處不斷行進。野草從膝蓋到腰間再到高過頭頂,鐵鉤般的一雙大手讓蘇小義的肩膀失去了知覺。


    能感覺到孫茂的手在顫抖,那是憤怒,也是不舍,更是不甘。隻要過了今夜,對正就一定會派人來。被一群餓狼圍著都沒有死,又被人搭救,本以為黴運已經過去了,卻不想還是遇到了突厥狗。


    如果沒有遇到蘇小義,他孫茂誓必要和張三久一起斬殺突厥狗,縱然不敵也要砍下一顆頭顱才罷休,斷沒有退讓的道理。


    可是此刻他隻能讓張三久留下,他要護蘇小義周全,保證他能活著進入左武衛。


    張三久說的不錯,左武衛自大軍開拔以來,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寒冬出征,糧草不濟,死傷者甚重。


    蘇小義能救下十個人,張三久就死的值。


    明亮的月光如絲綢般傾瀉下來,隱隱傳來兵刃撞擊的聲音,一下一下撞進蘇小義的心裏。每一聲都是生命的不屈,都是對生的向往。


    孫茂死死壓著蘇小義不讓他跑出去,牙齒咬的嘎吱作響,嘴角破出了一道血流。數起耳朵聽著遠處喊殺聲、咒罵聲、刀兵聲。


    過了許久,一切都歸於沉寂。


    或許是因為天黑,突厥人沒有多做停留,聲音漸行漸遠,消失在天幕之中。


    再過一個時辰,確認突厥人真的走遠,孫茂才從蘇小義身上一躍跳起,一柄橫刀砍的野草四濺,順著來時的路一路砍過去。


    張三久血肉模糊的身軀橫在眼前,身下壓著一具同樣血肉模糊的屍體。


    整個身體被利器刺穿,手掌寬的傷口上是已經結冰的殷紅血液。橫刀斷成兩節,留有刀柄的那截就插在身下突厥人的肚子上。刀身沒入身體,隻留一支刀柄在外麵。


    死人不是沒見過,身為一個醫生蘇小義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人,卻從沒有一次讓他哽咽無聲。


    張三久死的很慘烈,到底沒有辱沒他心中的大唐雄風。


    前段時間他的大哥死了,現在他也死了,不敢想象家中至親受到這樣的打擊會怎樣。


    他是為我而死,那就不能白死。


    “他家中還有何人?”蘇小義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活下去的動力,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那些還要活下去的人。


    “家中尚有老娘健在、還有老婆子張杜氏及一兒一女。”


    “以後我養活他們。”


    孫茂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蘇小義,點點頭:“公子高義,我代張三久給您磕頭了。”


    貨真價實的響頭,每一下都實打實的用盡力氣。


    能得到蘇小義這句話,張三久這條命就是值了。


    打仗就沒有不死人的,每次大軍征討結束返回原籍的時候,都是滿城素縞、哭聲震天,老人死了兒子,女人死了丈夫,牙牙學語的孩子死了父親。如果立有戰功還好,能免除幾年的賦稅和徭役。那些在死在戰場上的新丁,多半都是枉死。少了一個成年壯勞力,該交的稅還得交,還服的徭役不能少。日子清苦的讓人不忍直視。


    能有這樣的結局,對於張三久一家來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福分,多少人都羨慕不來。


    突厥人沒有為同伴收屍的習慣,死後天葬,成為動物的腹中之食是他們的最終歸宿。反正人已經死了,帶著隻會是累贅,死人是不能稱之為人的,甚至部落裏那些羸弱之人也不能稱之為人,遇到意外,立刻就會被丟棄。


    要在草原上生存下來不能有仁慈之心,否則隻能成為他人的食物。世世代代的生存信條告訴他們,生存需要不惜代價。


    這是張三久的戰功,孫茂抽出橫刀砍下那個突厥人圓滾滾的腦袋,掛在腰間。場麵血腥的讓蘇小義幹嘔不斷。


    挖一個淺坑,把張三久放進去,再埋起來堆一個膝蓋高的土堆就算是他的墳塋。


    死人自然不會運回老家,軍人沙場裹屍,埋在異土他鄉,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能有個墳頭已經不錯,很多死去的人被戰馬踩成了肉泥,連個屍首都找不到。


    兩個人守著張三久的墳塋過了一夜。期間孫茂時不時的和死去的張三久來一場人家與地府的對話。家常裏短的瑣事說也說不完。


    還有張三久的大哥張大久,居然是頂替別人被征召來的。


    村裏最有錢的那家人因為三個兄弟怕死,怎麽也不肯應召,無奈之下花了大把的銅錢找張大久頂替。


    大唐律法征召府兵是三丁抽一,可是這是對於窮人而言。一個中等之家的財力也就勉強能支撐一個府兵所需。弓一矢三十,橫刀,硝石,甲胄,這些都需要自己準備。如果是騎兵還需要戰馬,這可是巨大的消耗。


    對於那些有錢的富有人家,大部分都是鑽律法的空子,花錢找人頂替這種事層出不窮,屢禁不止。後來官府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反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自己征召的府兵一個也不少,也就隨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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