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奸雄的誕生】


    我們的故事從一個噩夢開始。


    話說公元前八世紀的某一天晚上,鄭國首都新鄭的宮殿中,誕生了一位貴人。


    古往今來,舉凡貴人誕生,必有奇異的預兆。然而這位我們要說的貴人,他的母親在懷孕的時候,既沒有夢到熊,也沒有夢到蟒蛇,更沒有夢到麒麟,反倒是分娩的那天晚上,做了一夜不可名狀的噩夢,汗津津睜開眼睛來,發現臥榻上已經多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關於這件不同尋常的事,《左傳》是這樣記載:“莊公寤生。”——該書的作者左丘明,是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紀的魯國的史官,以簡約、生動的敘事風格聞名於世。然而,正是由於左氏過於簡約的文風,令後人對這件事有了不同的理解。


    一種意見認為,寤乃是寐寤之意,所謂寤生,顧名思義,也就是夢中出生;另一種意見則認為,寤乃是“牾”的假借字,寤生即是牾生,意思是生育的時候,嬰兒的足先出,即世人俗稱的逆產。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管如何理解,總之,這孩子的出生與眾不同,以至於他的母親大受驚嚇,因而對他產生了厭惡,卻是眾所周知,沒有任何意見分歧的。


    有必要介紹一下貴人的家庭。


    貴人的父親姓姬,名掘突,是周平王的卿士、鄭國的第二任君主,因為死後的諡號為“武”,曆史上稱之為鄭武公。


    鄭國的領土麵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致位於今天的河南省中部,北靠黃河,西接王畿(周王室的直領地),南邊是陳、蔡等諸侯國,東邊則與宋國接壤。這一帶,是中原文明的濫觴之地,開化甚早,在當時堪稱最富庶的地區。


    僅僅在數十年前,鄭國還不是一個國家。


    鄭國的首任君主,也就是掘突的父親,名叫友,是周厲王的小兒子、周宣王的同胞弟弟、周幽王的親叔叔。周宣王即位的第二十二年,友被封為鄭伯,因其為人正直,施行仁政,受到百姓們的愛戴。周幽王即位之後,又任命友擔任了王室的司徒,負責打理王室事務,管理王畿的百姓。但那個時候,友的領地還極其有限,僅僅是王畿內的一座小城和周邊的一些農村。


    《史記》當中提到了友的發家史:友擔任司徒一年,周幽王因為寵愛褒姒(sì),王室政治腐敗,有些諸侯不服從王室的領導。於是友問史伯:“王室多難,我應該怎麽樣才能躲避災難?”


    史伯心裏明白,友問他的,是一旦周王室這棵大樹倒下,他和他的族人該如何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之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仔細考慮後,史伯很鄭重地回答道:“恐怕隻有雒邑(周朝的都城)以東、黃河與濟水以南的地區符合您的要求吧。”


    接下來友和史伯的一番對話,堪稱春秋版的“隆中對”。史伯分析說,雒邑以東、濟水以南的那片地區靠近虢(guó)國、鄶(kuài)國,這兩個國家的國君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很貪婪,喜歡占小便宜,百姓不親附他們。“如今您身為王室司徒,位高權重,百姓又擁戴您,您如果要求居住在那裏,虢、鄶兩國國君見您在朝中當權,也會同意將土地分給您。那樣的話,不用過多久,虢、鄶兩國的百姓就變成了您的百姓了。”


    友聽從了史伯的建議。他向周幽王請求,將自己領地上的百姓東遷至雒東。畏於他的權勢,虢、鄶兩國果然獻給他十座城池,就在那裏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鄭國。


    不久之後,友的擔心變成現實,犬戎大舉入侵王畿,一舉攻破周朝的都城鎬京,殺死了周幽王和他的兒子伯服,俘虜了周幽王的寵妃褒姒。值得一提的是,友雖然早就準備好了逃生之路,在關鍵時刻卻表現出無比的忠義,為了保護周幽王,戰死在亂軍之中。


    犬戎之亂後,周幽王的兒子周平王即位,將都城從鎬京東遷至雒邑,中國的曆史從此進入了春秋時期。掘突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一方麵參與了護送周平王遷都的行動,另一方麵趁著王室衰微,吞並了東虢和鄶,並將鄶作為鄭國的都城,更名為新鄭。


    據說掘突在平定犬戎之亂中表現突出,令申侯(申國國君)青眼相加,所以將女兒許配給他。這個女人,後來在史書上被稱為“武薑”,那是因為她的娘家姓薑,又嫁給了鄭武公姬掘突,按照當時的習慣,便以丈夫的諡號“武”加上娘家的姓“薑”來稱呼她了。


    在那個年代,這種政治聯姻比比皆是,諸侯的女兒生來即被當做交易的籌碼,為了國家的利益,嫁給糟老頭做小妾也是常有的事。而武薑嫁給掘突的時候,掘突才二十三歲,身強力壯,事業有成。說實話,誰家女兒要是嫁給這麽個郎君,夜裏不偷著笑才怪。


    郎才女貌,又生了個大胖兒子,是喜上加喜的事。然而在武薑心中,那天晚上噩夢的陰影似乎一直揮之不去,等到夫妻倆和朝中幾位重臣商量著給孩子取名的時候,她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掘突聽:“就叫寤生吧。”


    春秋時期的人們,取名字不像後世那般講究,既不看生辰八字,也不求富貴吉利,有的人為了紀念自己的戰功,甚至以被自己斬首的敵將的名字給兒子命名。聽到武薑這麽說,掘突僅僅是略為考慮了一下,便表示同意。


    於是,寤生這個名字便被一本正經地寫入家譜,告知列祖列宗,成為鄭國的世子(國君的繼承人,又被稱為大子或太子)的名字了。


    數年之後,寤生的同胞弟弟段誕生。生孩子是件技術活,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武薑的生產很順利。


    段出生後不久,掘突就將共(地名)封給段作為封地。因此,段又被人們叫做共叔段。


    寤生沒有封地。作為世子,他將繼承整個鄭國,所以沒有必要分封領地。


    宮裏的人很容易看出,武薑對兩個兒子的態度截然不同。對於大兒子寤生,她始終帶有一種固執的厭惡;而對於小兒子段,她則體現出一種超出尋常的母愛,說是溺愛也毫不過分。


    自古以來,母親寵愛小兒子,乃是人之常情。平頭老百姓家如此,公卿士大夫家也是如此。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大兒子有權繼承家業,而小兒子相對隻能分得最少的一份,做母親的因此想用更多的愛心來平衡一下這種地位的不平等吧。


    雖然是人之常情,但是像武薑這樣厚此薄彼,還真少見。宮裏的人隻能推測,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天晚上那個噩夢引起的。


    寤生出生那天晚上,武薑究竟做了一個什麽樣的夢?史料上卻沒有任何記載。


    長久以來,夢都被賦予某種隱喻。據傳很多年前,周宣王曾做過一個怪夢,夢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大笑三聲,大哭三聲,然後將大廟(祭祀祖宗的祠堂)裏的神位捆做一束,飄然東去。直到犬戎之亂後,人們才弄明白,周宣王夢中的年輕美貌女子就是周幽王的妃子褒姒,大笑三聲是烽火戲諸侯,大哭三聲是周幽王死於犬戎之亂,神位東去則預示著周平王東遷。


    弗洛伊德或許對此不屑一顧,但武薑不能。


    也許,那個夢太可怕了,以至於武薑從來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而且在現實生活中,她無時無刻不記起那個夢,隻要一見到寤生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她就禁不住從心底打一個寒戰。


    對大兒子強烈的厭惡感,不但使她將全部愛心傾注在小兒子段的身上,她甚至開始考慮置換兩個兒子的身份。


    憑心而論,段確實長得比寤生討人喜歡,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對比也越來越強烈。寤生敦敦實實,一副木頭木腦的樣子,在父母麵前總是唯唯諾諾,生怕說錯一句話;而段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妙語連珠,時常發表一些驚人的見解,連掘突都不得不點頭讚賞。


    除了相貌英俊,才思敏捷,段的武勇在當時也是盡人皆知的。流傳下來的《詩經·鄭風》中,有一首名為《大叔於田》的詩歌,記錄了當年共叔段狩獵的颯爽英姿,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叔於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cān)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tán)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勿狃(niu),戒其傷女。〗


    田就是狩獵,是自古以來統治階級習武備戰的常用手段。這首詩歌生動地描述了共叔段狩獵的盛大場景。從詩中可以看出,段是個武藝高強的人,長於弓箭,力能搏虎,曾經將打死的老虎親自獻給父親。


    然而,即便段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即便武薑多次以母親的身份提出廢長立幼的請求,掘突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的理由很簡單,嫡長子(嫡妻所生的長子)繼承家業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即便段再優秀,隻要寤生沒犯什麽錯誤,就不能被廢除繼承權。


    因為掘突的堅持,寤生的政治地位得以保留,並且在掘突死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鄭國的主人,也就是曆史上的鄭莊公。


    寤生即位沒多久,武薑就來找他,抱怨說段的封地太小,要求寤生把製(地名)封給段。


    製在當時是一座大城,原來是東虢國的領地。掘突吞並東虢國之後,在製設立關卡,駐紮軍隊,把它建設成一座舉足輕重的軍事重鎮。


    製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別名,叫做“虎牢”,也就是《三國演義》中“三英戰呂布”發生的地點。


    “製啊……”寤生支吾了半天道,“您也知道,製曾經是虢叔(東虢國君)的領地,虢叔仗著它易守難攻,不修德政,胡作非為,所以先君把他給滅了。我擔心,把這樣一座城封給段,很不吉利。要不您考慮一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我都沒意見。”


    寤生話裏有話,他在提醒武薑,如果把製封給段,怕他也學著虢叔的樣子,有恃無恐,胡作非為。


    “那好,就把京城封給段吧。”武薑很幹脆地說。


    鄭國的重臣們聽到這個消息,都跑過來找寤生,大家議論紛紛,一致反對將京城作為段的封地。


    大夫祭(zhài)仲說得很直接:“京城的城牆長度超過了一百雉(三百丈),按照祖先定下來的規矩,城牆超過一百雉的城池不能分封給任何人。現在您為了順老薑之意,把京城封給段,不合規矩,好比一個國家有了兩個主人,後患無窮。”


    寤生無可奈何地說:“老薑要這麽辦,我有什麽辦法呢?”


    眼下這些人都是鄭國的權臣、元老,關起門來說話,從來沒把武薑當一回事,總是“老薑老薑”掛在嘴上。久而久之,寤生也習慣了。


    祭仲說:“老薑貪得無厭,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啊?依我之見,您應當趁早妥善安排這件事,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否則的話,事態一旦失控,將直接威脅我鄭國的安全,對您極為不利。”


    祭仲的話明顯帶有煽動性,把一屋子人的情緒都給點燃了,有的人甚至拔出劍來,叫嚷著不如先下手為強,現在就把段給殺了。順便說一句,那個年代的君臣關係不像後世那麽疏遠,大臣帶著武器來見國君並不違反規定,諸侯與大夫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堂下群情激奮,堂上的寤生卻始終不動聲色。他心平氣和地看著大夥吵完、鬧完,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平息了大夥的情緒。這句話是如此經典,以至於後世的人曾經無數次引用,而且一直被延用至今。我時常認為,中國人的可敬和可怕之處,其實都包含在這句話裏邊了。


    他說的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段帶著自己的隨從,風風光光地離開新鄭,前往京城去了,從此他被鄭國人叫做“京城大叔”。這種叫法多少有些戲謔的成分。據傳,段在離開新鄭的時候,武薑還私下找段談了一次心,大致是說,你哥哥寤生為人刻薄,完全不顧同胞之情,這次給你封京城,是我再三懇求,他才不得不從,心裏肯定不舒服。你到了京城之後別閑著,要習武備戰,一旦有機會就派兵襲擊新鄭,我來給你做內應,打他個措手不及。武薑還說,如果段取代寤生做了鄭國的國君,她就死而無憾了。


    按照武薑的意思,段大張旗鼓地幹起來了。他到京城之後第一件事,是命令京城附近兩座邊城的地方長官聽命於他,又以狩獵為名舉行軍事演習,將兩座邊城的士兵編入自己的部眾。


    有位叫公子呂的大夫,對這種情況深感不安,他對寤生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不知道您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麽藥。如果想把國家拱手讓人,那我不如直接投奔大叔好了;如果沒那個想法,就趕快製止他,別讓百姓三心二意,不知道誰是鄭國的主人。”


    公子呂的擔心並非多餘,京城大叔的所作所為,不隻是在軍事上威脅中央政權,更在政治上造成了另立中央的事實,勢必導致國內民心不穩定。


    但是寤生隻是抬了抬眉毛說:“不著急,還不到時候。”


    沒多久,段幹脆將兩座邊城收作自己的領地,還派兵占領了鄢(yān)和廩(lin)延兩座城池。


    這回動靜有點大,公子呂又坐不住,跑去對寤生說:“是時候啦,再拖下去,大叔的實力越來越強大,依附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寤生仍然是不動聲色,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不親不義之人,依附他的人越多,滅亡得越快。”


    就這樣,在寤生的縱容之下,新鄭和京城兩個政權雖然互相戒備,竟然相安無事地並存了二十二年。鄭國的百姓談起自己的國君和京城大叔,已經習慣於用“宮中這位”和“京城那位”來代稱,就連宮中最重要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會不小心說漏了嘴:“京城那位前幾天又舉行了大規模的狩獵,宮中這位還是不當回事呢!”


    “宮中這位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隻有祭仲捏著為數不多的幾根山羊胡子,半眯著眼睛說:“請不要低估宮中這位的智慧。”


    這一年的冬天,眾臣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蟄伏京城二十二年之久的段終於作好充分的戰爭準備,發動了叛亂。他寫了一封密信給武薑,要武薑作為內應,在指定的時間打開新鄭城門,同時又派自己的兒子公孫滑前往鄰近的衛國請求援軍,許諾事成之後給予厚報。


    這之後,段便帶著部隊從京城出發,朝著新鄭進軍了。和當年離開新鄭一樣,他的心情既輕鬆又愉快。這位從小受到母親溺愛的人物並非泛泛之輩,更非隻知道追逐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兒,他有思想,有口才,有組織能力,更兼武勇過人,而且還有英俊瀟灑的相貌和肌肉勻稱的身段,深得京城婦女界的青睞——如此之多的美德集於一身,不用來造反真是太浪費了。如果要問他有什麽缺點,那就是缺乏對傳統秩序的尊重與敬畏,也缺乏對他那位外表懦弱、看似無所作為的哥哥的正確認識。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那封密信在送到武薑手上之前,先被送到了寤生那裏——信使既是段的親信,也是寤生的間諜。自打段搬到京城去居住,他的一舉一動,就從來沒有逃脫過寤生的眼睛。


    寤生不止提前知道了他要起兵的消息,甚至連他抵達新鄭的時間都摸得一清二楚。


    寤生在看到那封信之後,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是時候了!


    他把大夫們召集起來開了個簡短的軍事會議。令公子呂們感到驚奇的是,麵對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寤生的表現依然是不慌不忙,他井井有條地將任務分配給列位重臣,三言兩語交代好必須關注的細節。寤生的態度之從容,計劃之周密,隻能說,對於京城大叔的反叛,他是早有準備,而且早就作好了應急預案的。


    按照寤生的安排,公子呂帶兵車兩百乘前往京城附近埋伏。等段的大部隊走遠了,公子呂突然殺出來,兵不血刃地占領了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傳到段的隊伍裏,段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繼續前進,新鄭已經有準備,偷襲肯定是不成的了,強攻則毫無勝算;如果打道回府,後路被抄,京城已經易手,公子呂防備周密,再奪回來幾乎沒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陣功夫,他手下的士兵發生動搖,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倉皇之中,段帶著幾名親信逃往鄢城,又輾轉逃回舊封地共城。


    共城隻是區區小城,抵擋不了寤生的大軍。眼看城門將破,段哀歎一聲“老薑害我”,棄城投降。


    一場蓄謀已久的造反陰謀,轉瞬間宣告失敗。


    段逃到共之後,寤生有沒有乘勝追擊且致其於死地?這個問題在曆史上有較大的分歧。在闡釋《春秋》的三本傳記中,《左傳》隻記載段逃到共城的事,沒有明確的下文,但是從寤生後來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沒有死,而是逃到別的國家,過起了流亡的日子;而《穀梁傳》和《公羊傳》則都認為寤生殺死了段;《史記》對此的記載也語焉不詳,隻寫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筆,沒有後文。


    不管是何種結果,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曆史上撲騰了沒幾下,就灰飛煙滅了。回想起來,他的命運好像一直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這隻手似乎是母親武薑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寤生如願以償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等待著,就是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不難理解他為什麽對段有這麽深的仇恨。這種仇恨植根於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於得不到應有母愛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陰影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謀反的路上,他有很多機會對段進行規勸。如果段不聽規勸,他還可以用強硬的手段進行製裁。然而,如果那個時候就動手,他不可能將段置於死地,社會輿論對他不利。


    他不怕段謀反,就怕段不謀反。


    他像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著自己獵物一步一步走進自己布下的大網。隻在最後一刻,他才驟然出擊,而且一招致命。


    段舉起反旗的那一天,他在道義上獲得了置段於死地的權力。沒有人能指責他什麽,包括武薑都無話可說。他已經一讓再讓,仁至義盡,無可挑剔。


    然而,記載曆史的史官卻洞若觀火地看穿了他的心思。


    《春秋》記載這件事,隻有六個字:


    “鄭伯克段於鄢。”


    別以為這是平鋪直述的記錄,我們來聽聽《左傳》裏對這六個字的分析:


    第一,段以下犯上,違反了孝悌之道、君臣之義,所以直呼其名,以示警誡;


    第二,寤生和段兩兄弟相爭,如同一國二君,分庭抗禮,所以用了“克”這個字;


    第三,稱寤生為鄭伯,而不按慣例稱為鄭莊公(寤生死後被諡為莊公),是諷刺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不但不教育弟弟,反而養成其惡,這也說明他本來的動機就是想殺死弟弟;


    第四,不寫段“出奔共”這部分史實,是因為如果寫了,好像罪責全在段身上了,其實寤生同樣有責任,隻是不好下筆罷了。


    這就是所謂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與價值判斷;該寫什麽,不寫什麽,都有其深思熟慮。


    讀史至此,喟然長歎,寤生固然歹毒,史官的筆觸更毒!


    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還有一段花邊。


    段失敗後,寤生多年來積聚的對母親的怨恨來了一次總爆發,他命武薑從新鄭搬到城穎去居住,臨行還叫人給武薑托了一句話:“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黃泉,就是地中之泉。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不到死了埋葬到地下那天,他是不願再見到武薑了。


    武薑無話可說。這一切,畢竟是她親手種下的苦果。


    然而沒過幾天,寤生就開始後悔了。


    這種後悔,不能排除寤生打心裏邊對自己的母親仍有深厚的感情,但更多是政治上的考慮。民意調查顯示,全國上下對於國君流放母親的做法一邊倒地表示反對,寤生的支持率急劇下降至曆史新低。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其他國家也知道了這事,對此紛紛發表意見,譴責寤生的行為,友邦人士,莫名驚詫!


    如果不及時作出補救措施,勢必動搖政權的統治基礎。


    問題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堂堂的國君?狠話既然說出去,想要收回就沒那麽容易了。寤生很傷腦筋。


    穎穀地方的小領主穎考叔前來朝覲國君。按照禮節,寤生請他吃了頓飯。每上一道菜,穎考叔先用荷葉將菜包起來,放在懷裏。


    寤生白了他一眼:“還沒開吃呢,就打包了?”


    穎考叔誠惶誠恐地說:“您有所不知,小人的老母親年紀大了,這輩子隻吃過小人領地的食物,還沒嚐過國君賞賜的食物,我想帶回去給她嚐嚐,讓她也享受享受您的恩澤。”


    寤生聽了,長歎一聲:“你還有老母親可以服侍,我如今卻沒那個福氣。”


    穎考叔故作驚訝道:“怎麽可能呢?”


    寤生把自己的煩惱向穎考叔傾訴了一番,忍不住掉了幾顆眼淚。


    穎考叔聽了,安慰道:“這事其實好解決。”


    穎考叔的意見是,不妨派人挖個隧道,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把武薑接到隧道中,再由寤生親自駕車將她接回來,這樣也就算是黃泉相見了。


    這便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掘地見母”的故事。寤生派穎考叔帶了壯士五百名,跑到一個叫做牛脾山的地方,掘地數十米,直到有泉水湧出,又在泉邊支起木頭架子,營造了一座洞室。穎考叔將武薑接到洞室之中。寤生則在一群朝臣和外國使節的簇擁之下前往洞室迎接武薑。母子倆舉行了簡短的相見儀式,抱頭痛哭。寤生親自駕著馬車,將武薑接回宮去。


    這場政治走秀獲得圓滿成功,一夜之間,寤生的支持率又恢複到百分之百的水平。


    穎考叔因此受到了寤生的重視。《左傳》評價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說他對母親的愛澤及君主,是大大的孝子。還用“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這樣的詩句來讚揚穎考叔。


    據說寤生在洞室之中做了首詩:“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武薑和了一首:“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算是當時母子相見的心情寫照。後人把其樂融融當做一句成語來用,最初大概就出於此。


    【第一個吃螃蟹的鄭莊公】


    周朝的政治體製是分封建國的封建製。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同時直接領有王室的土地(王畿),諸侯則受封於周王室,在各自的領地上建立國家。這種封建結構,好比一家總公司在各地開設了數十家具備獨立法人資格的分公司。各諸侯國在內政方麵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正常情況下,周天子基本上不予以幹涉。但是,在軍事和外交方麵,各諸侯國均要聽命於周天子,即所謂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除此之外,諸侯國還對天子負有進貢和朝覲的義務,如果不按時進貢或朝覲,天子可以“削藩”。對於不服從領導的諸侯國,周天子還可以派兵攻打,同時根據實際情況,號召其他諸侯出兵協助進攻。


    周朝的統治者深諳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道理,為了確保對大大小小同姓、異姓諸侯國的統治,建立了嚴格的軍製。


    按照周朝的軍製,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周天子有六軍,大的諸侯國有三軍,中等諸侯國有二軍,小諸侯國則隻有一軍。對於各諸侯國武裝力量的規模,在製度上有明確的規定,以此保證王室相對於諸侯的軍事優勢。


    這一切的前提是周王室本身強大,具備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如果說犬戎之亂之前,周王室至少看起來仍有那麽強大的話,犬戎之亂之後,周平王依靠了秦、鄭、晉等諸侯之力才將都城從鎬京遷到雒邑,實力就明顯下降了。王室喪失了舊關中平原地區廣闊而富饒的土地不說,東遷之初擁有的方圓約六百裏的王畿,也隨著賞賜、分封和被外敵侵奪,逐漸縮減至方圓約兩百裏左右。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這樣狹窄的土地上的產出,要維持滿員的六軍,顯然是不現實的。


    在這種情況下,周王室很可能還是維持了六軍的編製,但形式重於實質,無論人數還是戰鬥力,都大打折扣。號稱六軍,實際上可能隻有二軍甚至一軍的戰鬥力。而一些逐漸強大起來的諸侯國,即使隻維持三軍以下的部隊編製,實際上人數和戰鬥力都遠遠超過了表麵的規模。


    此消彼長,王室實力的下降既是經濟和軍事上的,同時也是政治上和心理上的。發生在公元前771年的犬戎之亂和公元前770年的周平王東遷,使得周王室在諸侯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憑什麽還要咱們頂禮膜拜啊?這樣的疑問開始在諸侯的心中悄悄產生。


    當然,傳統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這樣的疑問,一開始大夥隻是悄悄地埋藏在心裏,帶著一絲興奮、一絲好奇、一絲不安,同時還有一絲蠢蠢欲動,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王室的變化。


    這頭自遠古走來、渾身披著綠鏽的青銅巨獸,難道真的不再具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統治力量?


    誰,又將成為第一個手持長矛衝向巨獸的堂吉訶德?


    前麵說過,寤生的祖父姬友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司徒一職,寤生的父親掘突則在周平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卿士。所謂卿士,是王室的首席執政官,用現在的說法,叫做內閣總理大臣或是首相也未嚐不可。


    掘突死後,寤生繼承了鄭國的君位,同時也繼承了他在周王室的職務,成為了周天子的卿士。


    這裏必須先了解兩個信息:


    第一、周朝的官基本上是世襲的,子承父業,代代相傳,一家子都當同一個官或同一類官,可以傳幾代甚至十幾代。在春秋時期,如果有人說“我們家三代為官”,那不是吹牛,而是謙虛。


    第二、卿士是王室政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自古以來,擔任王室卿士的人,多半是周王室的同姓貴族,也就是周王室的近親,他們作為周朝宗室的組成部分,與周天子共掌朝政,有效地擴大了周朝的統治基礎。在周朝的曆史上,有很多代天子的政權都由執政的卿士把持,以至於這些卿士的權勢和名望甚至超過天子本人,比如:


    周成王時代的周公旦、召公奭(shì)。


    周康王時代的召公奭。


    周穆王時代的祭公謀父、呂侯、毛公。


    周厲王時代的召公、周公(他們創立了著名的“共和執政”)。


    周平王時代的鄭武公、鄭莊公。


    ……


    鄭莊公自然就是那位在夢中出生的寤生啦。


    寤生雖然也姓姬,但是作為周平王東遷後出生的一代,他對於周天子基本上沒有什麽畏懼之心,對王室也談不上什麽感情。所以,首席執政官的位子他占了,人卻總是呆在新鄭治理他的鄭國,很少去打理王室的事務。


    他這樣做,和周朝卿士的代表人物周公旦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周公旦是周朝的實際創建者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去世之後,繼承王位的周成王年齡很小,不能當朝執政,所以根據周武王的遺願,王室的大權由周公旦和召公奭代為執掌,這也是周朝卿士執政的曆史起源。周公旦也是雙重身份的人物,一方麵是王室的執政卿士,另一方麵則是魯國的第一任君主。但是,為了不辜負周武王的重托,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去魯國享過清福,一心一意撲在王室的工作上,公務繁忙的時候,吃飯洗澡都顧不上(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說的就是他),成為勤政愛民的楷模。


    東漢末年著名的詩人、軍事家、陰謀家曹操曾經寫過一首名為《短歌行》的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在這首詩中,曹操通過“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一方麵矜誇自己不辭辛苦、平定天下的功績,另一方麵也表白了自己不想取天子而代之,隻是想像周公旦一樣輔佐天子罷了。


    毫無疑問,周公旦是周朝卿士政治的一座豐碑,周平王不能強求寤生也像周公旦那樣勤於王事,也不能要求寤生像他的祖父姬友那樣以死報國。他的要求很簡單,寤生身為王室的卿士,鄭國又離王室最近,好歹按時到雒邑來點個卯,在表麵上維護一下王室的尊嚴。


    當然,在維護尊嚴的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很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希望鄭國做個表率,履行向王室進貢的義務。


    按照周朝初年定下的規矩,王畿之外千裏的地區稱為甸服,甸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天的祭祀所需物品;甸服之外五百裏的地區稱為侯服,侯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月的祭祀所需物品;更遠的賓服、要服地區則應該分別按季、按年向天子進貢;諸侯不分遠近,一生之中,至少要親自前往雒邑朝覲天子一次。在周朝強盛的年代,各諸侯國基本能夠按照規定朝覲與進貢;但在周平王東遷之後,王室衰微,王畿麵積大大縮水,王室的經濟越來越拮據、越來越依賴於諸侯的進貢,諸侯們反而將自己的義務拋到了爪哇國,進貢的周期越來越長,進貢的物品越來越少,有的甚至根本不來進貢。


    周平王並非昏庸的天子。如果與他的父親周幽王相比,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敬業的一位統治者。隻不過他生不逢時,從登上王位的第一天,便要直麵這個封建王朝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內憂外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周武王再世,恐怕也難以有所作為吧。


    每逢祭祀遠祖的大祭,他總是出神地看著大廟中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心裏遙想著兩百年前周穆王以沒有按時進貢為由遠征犬戎的故事,難免又想到近在咫尺的鄭國居然已經大半年沒有進貢任何物品,而那個叫寤生的家夥竟然還堂而皇之地擔任著王室的卿士……


    “一定要撤掉他在王室的職務。”周平王對親近的朝臣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朝臣們麵麵相覷。半晌,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個人可是對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了手啊!”又有人接著說:“差點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


    “那就更該將他撤掉,另找有德之人擔任這一要職。”周平王說。


    其實,在他心裏,已經有一個人選,那就是虢公忌父。


    在周朝的曆史上,曾經有東、西兩個虢國。其中東虢國已經被鄭武公吞並,其領地成為鄭國的一部分;而西虢國在春秋初年仍然存在,虢公忌父就是西虢國君,當時也在周王室擔任了某一公職,因此常在朝廷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忌父的父親名叫石父,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的要職,位列三公,與寤生的爺爺姬友同朝為官。然而,這位虢公石父的曆史名聲並不好,屬於戲台上的白臉奸臣。人們通常認為,周幽王千金買一笑和烽火戲諸侯這兩件荒唐事,實際上均由石父一手策劃。因此,西周的滅亡,石父是負有直接重大責任的。


    和石父不同,忌父是一位知書達理、謹言慎行的諸侯,加上他對王室的態度依然保持了十分的恭敬,使得周平王對他另眼相看,產生了倚重之意。再說,既然石父曾經位列三公,現在由忌父擔任卿士的話,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在眾人麵前容易通得過。


    周平王把忌父找來說:“我關注你很久了。你這個人平時為人低調,辦事也勤勤懇懇,能力又強,而且最重要的,你對王室忠心耿耿,這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


    忌父謙虛地說:“這是為臣應該做的。”


    “鄭伯一家在朝庭擔任卿士已經有三代了,當然啦,他們家也確實曾經為王室作出過一些貢獻,但成績都是過去的。最近幾年,那個寤生基本上都不理朝政,總是貓在自己的家裏處理家務事,這樣下去恐怕不是辦法。”


    這裏要說明一下,姬友在王室擔任司徒,這個官職實際上也可以算作是卿士之一。


    忌父說:“也許他家裏的事多,您就體諒一下吧。”


    周平王說:“你就別替他說好話了,我了解他,他根本就是目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渙散,不把王室放在眼裏。這樣吧,我決定對你委以重任,由你來代理國政,你可千萬別推辭。”說完他微笑著滿懷期望地看著忌父。


    按理說,忌父這時候應該撲通一下伏在天子腳跟前,熱淚盈眶,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說:“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是周平王笑得臉部肌肉都僵硬了,也沒等到這一幕出現。忌父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出現驚恐的神色,他眼睛瞪得老大,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鄭伯不來朝庭,必定有他不來的理由,您最好親自批評教育他,如果要臣取而代之,他還不恨死臣?”


    當天晚上,忌父就不辭而別,回到虢國去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周平王氣得一口氣摔了十八隻陶罐。


    氣歸氣,更可氣的事還在後頭。不知道怎麽搞的,寤生竟然知道了這事。一直不理朝政的他突然趕到了雒邑,出現在周平王麵前。


    “我們家三代蒙受聖恩,在朝中擔任要職已經有很多年了。現在聽說您想將朝政委以虢公,所以趕來交還卿士的職位,以滿足您的願望。”寤生客客氣氣地說。


    “沒有的事。”周平王幹笑了兩聲。麵對這個傳說中殺弟逐母的冷血動物,他竟然突然失去了撤銷其職務的勇氣,也忘記了自己貴為天子的身份,極力否認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說來也是我寤生命苦,家裏有個不聽話的弟弟,一直跟我作對,所以這幾年我處理家務事,忙得不可開交,抽不出時間來打理朝政。現在家裏的事基本擺平了,我想這下可以好好盡忠王事,替您分憂了,沒想到,唉……”寤生一臉惋惜。


    “寤生你誤會啦。我也是考慮你家裏事多,不忍心讓你兩頭跑,所以要忌父權且幫你把工作做一做,讓你好安心處理家裏的事,沒有說要撤你的職啊。你說說,這工作你要是不幹,誰還敢幹呢?”周平王連忙解釋。


    “虢公有才啊,我哪比得上?不如就按您的意思,我把卿士一職讓給虢公得了。否則的話,人家還會說我貪戀虛名,素餐屍位,不體諒天子的苦衷。您說,我這又是何苦來呢?”


    “我真沒那意思,你就別懷疑了。”天子著急了。


    “寤生不敢懷疑,隻求辭職。”


    “不許。”


    “一定要辭。”


    “仍然不許。”


    “堅持要辭。”


    兩個人就這麽杠上了。一個是底氣不足,急於表白;一個是老謀深算,就等著對方犯錯誤。那光景,有如趙本山和範偉在互相忽悠。果然,忽悠來忽悠去,周平王說了一句胡話:“寤生你要實在信不過我,我就隻好派狐到鄭國作為人質,如何?”


    寤生倒是一下子愣住了,想說“成交”卻又張不開嘴。


    狐是何許人?狐就是王子狐,周平王的世子,下一任周天子的法定人選。


    自古以來,諸侯之間為了取得信任或結成同盟,互相遣子入質,是很正常的外交行為。但是,天子遣子入質諸侯,卻是聞所未聞的事。


    寤生瞪著天子看了老半天。事情顯然超出了想象範圍。他弄不明白,眼前這位天子究竟是大智若愚、深不可測,還是僅僅因為昏了頭。


    “您……該不是開玩笑吧?”


    “君無戲言。”


    寤生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快速計算著這事帶來的好處與風險。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周平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即便是寤生,也難免躑躅不前。


    “這樣做還不能消除你的疑慮嗎?”周平王有點受不了了,鼻尖上開始冒汗。


    “好吧,聖命難違,做臣子的也隻能照辦。為表示寤生的忠心,消除您的擔憂,我自願派世子忽作為人質到雒邑來居住。”寤生終於一本正經地說。


    這就是史上有名的周鄭交質。


    周鄭交質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王室威信掃地,淪落到與諸侯等量齊觀的地位。


    《左傳》對此有一段評論:“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大概意思是說,各自心懷鬼胎,交換人質也沒多大意義;雙方互相誠信,不違禮製,即使不交換人質,又有誰能夠從中挑撥離間?


    話說得很好,隻是在那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年代,誠信究竟能值幾個錢?


    命運坎坷的周平王在位五十一年,於公元前720年駕崩。這個時候,王室的法定繼承人王子狐還在鄭國的首都新鄭當人質,父子倆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上。


    不久之後,王室將世子忽送回了新鄭,而寤生也安排人將王子狐護送回雒邑,準備繼承王位。不料王子狐尚未來得及登基,突然又一命嗚呼,追隨他父親而去了。


    關於王子狐突然死亡的原因,史書上沒有過多記載。後人隻能推測,這位尊貴的人質在鄭國生活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快樂才怪),加上父親過世的時候還不能盡孝送終,所以悲傷過度,沒來得及過把當天子的癮就“薨”了(天子之死稱崩,諸侯之死稱為薨,王子狐未即位為王,所以隻能稱薨)。


    國不可一日無主,周王室的諸位大臣轉而奉王子狐的兒子林為君。林就是曆史上的周桓王。


    說起來也是令人心酸,周平王死的時候,王室的財政拮據到了無錢舉行一次像樣的葬禮的地步,隻好派人到魯國,低三下四地請求魯國讚助一點喪葬費。


    周平王和王子狐的先後去世,引發了王室對寤生的強烈不滿。年少氣盛的周桓王決心繼承爺爺的遺誌,任命虢公忌父為卿士。


    不知道被兩代天子一致看好的虢公這次有沒有勇氣挑起大梁,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消息傳到新鄭後,寤生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生氣就要發泄,否則會內分泌失調,影響身體健康。


    當然,寤生不會躲在家裏摔東西,不會像祥林嫂那樣到處去訴苦,也不會衝冠一怒就起兵和王室對著幹起來,更不可能跑到雒邑去和天子據理力爭。即使是在最惱怒的情況下,他都不會做出不理性的事情,這是寤生真正可怕之處。


    他派大夫祭仲帶領一支軍馬,優哉遊哉地開到周王室的邊境一個叫做溫的地方,對當地的官員說:“不好意思,今年鄙國收成不好,所以把部隊開到貴地來開飯,請領導支援麥子一千鍾,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就會回去,不會給貴地添太多麻煩……什麽,不給?沒關係,不勞您親自動手,我們自己來。”


    這是公元前720年四月發生的事,周平王父子屍骨未寒。


    祭仲的人馬在溫吃喝拉撒,呆了三個多月,又移師到成周地方,正好這裏的禾熟了,繼續吃。麵對這群武裝蝗蟲,當地官員緊閉城門,也不敢出來管事,隻好派人向王室報告。


    王室的反應出人意料的冷靜。據說年少氣盛的周桓王很想放手與寤生一搏,被輔政大臣周公黑肩給勸阻了。黑肩也沒有給天子講多少大道理,一來實力差距擺在那裏了,二來考慮到寤生好歹也是周王室的後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些許小事,忍忍就算啦。


    這件事在曆史上叫做“周鄭交惡”。


    【州籲的“妙計”:越是家醜越要外揚】


    接下來要說的幾件事可能有點複雜,不但互相牽連,而且要翻曆史的老賬。


    第一件事仍與“鄭伯克段於鄢”有關。公元前722年,京城大叔起兵反叛寤生,派自己兒子公孫滑到衛國求援,鼓動衛國出兵占領了鄭國的廩延。後來段兵敗,公孫滑則以流亡者的身份留在了衛國。為了報這一箭之仇,同時也可能是為了斬草除根,公元前721年,寤生利用王室卿士的地位,動用王師(王室的軍隊)和虢、邾等國的軍隊聯合討伐衛國,奪回了廩延。這一段曆史,成為鄭、衛兩國之間不愉快的記憶。


    第二件事,公元前720年,宋國的君主宋穆公去世。宋國的前一任君主宋宣公是宋穆公的哥哥。當年,宋宣公臨死的時候,本來應該將君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與夷的,但那時候與夷還很小,沒有執政的能力,為了政權的穩定,宋宣公幹脆將君位傳給了自己的弟弟公子和,也就是宋穆公。宋穆公是個厚道人,對於兄長的恩情念念不忘,臨死的時候,他對大司馬孔父嘉說:“先君以國事為重,不立與夷而立寡人,寡人一直不敢忘懷。如果托您的福,寡人得以善終,在黃泉路上遇到先君,先君要是問起與夷的情況,寡人將如何回答呢?寡人死後,請您務必輔佐與夷即位,主持社稷。那樣的話,寡人就算死也瞑目了。”


    “可是,”孔父嘉低下頭回答,“群臣們都願意奉公子馮為君啊。”公子馮是宋穆公的兒子,和與夷的關係是堂兄弟。


    宋穆公對孔父嘉說:“你們萬萬不可違背寡人的意願。先君之所以將社稷交給寡人,是覺得寡人品德良好。如果現在寡人不讓與夷當上國君,那就太對不起先君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孔父嘉也就不好反對了。但是宋穆公仍然不放心,以他對與夷和公子馮的了解,他知道無論是誰上台,對另外一個人都將極為不利。為了避免出現堂兄弟相爭的悲劇,同時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他派人將公子馮送到鄭國,交給寤生照顧。在這種安排下,與夷順利繼承了君位,成為了曆史上的宋殤公。


    應該說,宋穆公人很好,後事也考慮得很周全,但是他對人性的陰暗嚴重估計不足——與夷雖然當上了國君,仍然對遠在鄭國的公子馮很不放心,必欲除之而後快;而公子馮對於本來屬於自己的君位也念念不忘,總想著借助鄭國的力量將它搶回來。與夷和公子馮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也導致了宋國與鄭國之間的矛盾。


    第三件事,衛莊公娶了個齊國老婆,在曆史上被稱為莊薑,雖然一直沒有生育,卻是一位絕世美女。衛國人很八卦,寫了一首《碩以示對她容貌的讚美:


    〖碩人其頎,衣錦褧(jiong)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於農郊。四牡有驕,朱幩(fén)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gu)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薑孽孽,庶士有朅(qiè)。〗


    這首詩被收錄於《詩經·衛風》之中,鮮活地描述了這位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莊薑夫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中國古代美女最傳神的寫真。然而,這位絕世美女竟然不能生育,真是讓愛管閑事的衛國人扼腕歎息。


    除了大老婆莊薑,衛莊公還娶了個陳國老婆,史書上稱為厲媯。當時流行買一送一,所以厲媯的妹妹也跟著姐姐嫁到了衛國,史書上稱為戴媯。厲媯給衛莊公生了個兒子,但不幸夭折。戴媯給衛莊公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做公子完,一個叫做公子晉。此外,衛莊公還和一個侍女生了一個小孩,叫做公子州籲。


    莊薑不能生育,就把公子完、公子晉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待。但是對於公子州籲,她沒有任何好感,甚至感到相當厭惡。


    這三件事之所以放到一起講,正是和這位公子州籲有關。


    史料記載,公子州籲雖然不受莊薑待見,卻深受衛莊公溺愛,從小喜歡舞刀弄槍,想要當一名軍事家。


    大夫石碏(què)對此很有看法,他當麵勸諫衛莊公說:“我聽說父親愛兒子,就應該教他怎麽遵守禮法,而不養成壞習慣。小孩子養成驕、奢、淫、逸的壞習慣,主要原因就是太溺愛了。您是不是打算立州籲為世子,以繼承大業呢?如果是這樣考慮,那就宜早不宜遲,快點定下來;如果沒有這想法,您又那麽溺愛他,其實是害了他。”


    衛莊公轉過頭,“哦”了一聲,不置可否,走到一旁去。


    石碏追在莊公屁股後頭說:“自古以來,被寵慣了的孩子沒有不心高氣傲的,心高氣傲就必定不能忍受地位的下降,一旦地位下降心裏就會懊惱,心裏懊惱則難免有出軌的舉動。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是所謂的‘六逆’;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是所謂的‘六順’。您現在這樣寵愛州籲,是去順效逆的行為,禍患無窮。”


    這番話大道理講了不少,歸結到一點,與州籲的出身有關。


    我們來看看衛莊公的幾個女人(請注意,這隻是有記載的幾個女人,並不代表他全部的女:


    大老婆莊薑,“齊東宮得臣之妹”,東宮就是太子,太子的妹妹,自然也就是齊國的公主;


    二老婆厲媯,陳國公主;


    三老婆戴媯,厲媯的妹妹,也是陳國公主;


    州籲的媽媽,沒有名字,身份是“嬖(bì)人”。


    什麽叫做嬖?身份低賤但是得到寵幸就叫做嬖。身份低賤到什麽程度?活著的時候也許有個玉兒、蘭兒的小名,但曆史書就根本不屑於記載其名字。


    由此可見,完、晉、州籲同為公子(諸侯統稱為“公”,諸侯之子均稱為“公子”,並非姓氏),不隻有長幼之別,更有貴賤之分。春秋時期子以母貴,母親的地位決定兒子在一大群同父異母的兄弟之間的地位。在石碏看來,州籲這種人,說得好聽是公子,說得不好聽,隻不過是國君發泄性欲之後的副產品,不小心給漏出來的。他如果明白自己的身份,低調做人,倒也沒什麽。現在衛莊公這麽寵愛他,把他當個寶貝,他自然也就很把自己當盤菜,這樣下去,其實是害了他。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石大夫這個人,未免太沒有草根精神了。但是,如果拋開政治偏見不談,就站在當時的社會曆史環境來看,他的話又很有道理。


    春秋時期,法律允許中國男人娶多個老婆,生一大堆兒子,由此產生的問題就是,這個男人死後,他的家產該以什麽形式來分配給這些兒子們?當然不是平均分配,平均分配看似公平,對這個家庭或者家族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利,而且當這個男人就是國君的時候,平均分配顯然就更不可行了。為了解決繼承的難題,尤其是富貴人家的繼承難題,避免繼承權爭端,我們的祖先發明了一套名為“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


    第一,一個男人雖然有很多個老婆,但他必須確立其中的一個為大老婆,也就是嫡妻,又被稱為正妻或正室。嫡妻之外的老婆,一般叫做庶妻。當然,嫡妻的確立也不是單憑男人個人的喜好,一般是以女子娘家的地位為依據來確立。


    第二,這個男人所生的一大堆兒子中,第一個有權繼承他全部家業的,是嫡妻所生的長子,也就是嫡長子。而庶妻所生的兒子,即使年齡大於嫡妻所生的兒子,也隻能排名於嫡妻所生的兒子之後。


    第三,如果嫡妻所生的兒子因特殊原因不能擔任世子,或嫡妻不能生育,則考慮由庶妻所生的兒子繼承家業,但也要根據其母親的身份,擇其貴者而立之。


    根據這一套原則,公子完和公子晉雖然不是衛莊公的嫡妻莊薑所生,但是因為莊薑沒有生育,他們的母親戴媯的地位也不算低,再加上莊薑對他們很好,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兒子來撫養,他們的身份地位在兄弟之間應該說是最高的。而公子州籲作為嬖人之子,地位本來就低賤,加上莊薑又討厭他,更是賤上加賤,與公子完、公子晉不可相提並論。


    地位最低的兒子,卻享受了最多的寵愛,在石碏看來是很危險的事。用孔夫子的話來說,是“不正名”,即名與實互不相符。州籲現在最受寵愛,可是等到衛莊公死去,繼承君位的卻是公子完,這就意味著州籲要在公子完麵前俯首帖耳,地位的落差會使州籲產生嚴重的心理不平衡,加上他已經養成了驕奢淫逸的性格,而且喜歡舞刀弄槍,造反隻是遲早的事——鄭國的京城大叔段就是前車之鑒。


    石碏並不迂腐,他其實不在乎由哪個公子來繼承君位,他隻是敏銳地意識到,“不正名”必定會鬧出亂子,所以在他那番長篇大論中,他又給了衛莊公兩個“正名”的提案:


    第一,要不就立州籲為大子,讓他繼續享受最高級別的寵愛;


    第二,要不就減少對州籲的寵愛,以符合他嬖人之子的身份。


    歸根結底,名與實要相符,否則的話,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刑罰不中,最終的結果是國家大亂。


    讀史至此,又是一歎:如果我們現代的社會也那麽重視“正名”,則“公仆”當有公仆之實,不應高高在上;“主人”當有主人之權,不應戰戰兢兢……就此打住。


    但是,衛莊公隻是一味“哦,哦,哦……”就打發了石碏的建議。


    “州籲日後必定會成為衛國動亂的根源。”石碏暗自想。


    更讓石碏不安的是,他的兒子石厚看到州籲深受國君寵愛,反而認定這是一隻穩賺不賠的潛力股,千方百計與州籲攀上關係,成為了州籲的死黨。


    公元前734年,衛莊公去世,公子完繼承了衛國的君位,也就是衛桓公。


    操辦完衛莊公的喪事,石碏就借口身體欠佳,告老還鄉了。


    石碏的擔心並非多餘。對於從小被嬌寵過度的州籲來說,現在要臣服於自己的兄弟腳下,確實是一件難以習慣的事。


    衛桓公即位的第二年,州籲因為目無尊長,遭到衛桓公的斥責,被迫離開首都朝歌,回到自己的封地。在封建社會,這就相當於流放,意味著州籲的政治前途從此結束,隻能在鄉下過過地方貴族的日子了。


    州籲當然不能接受這種安排,但他還是忍耐了十幾年。和鄭國的京城大叔一樣,他默默地蟄伏著,暗暗積蓄力量。十八年之後的公元前719年,州籲抓住一個機會,帶人暗殺了衛桓公,自立為國君。


    衛桓公的同胞弟弟公子晉逃亡到邢國,而一直追隨著州籲的石厚因此飛黃騰達,被封為上大夫。


    後人評論春秋亂世,有“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之說。“弑”在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字,特指以下犯上、以臣殺君的行為。州籲處心積慮十餘年,隻考慮到了弑君這一步,對弑君之後該如何獲得臣民的承認,缺乏周密的後續計劃。而且,他先天不足的出身成為他站穩腳根的最大障礙——如果嬖人之子都可以通過“弑君”這麽可怕的罪行,堂而皇之地坐在國君的寶座上,那麽君權的神聖性就很值得懷疑了。


    新政權在漫天的流言蜚語中搖搖欲墜。


    在這種情況下,州籲無師自通地想到,有必要將國內矛盾轉移到國外,通過對外戰爭來平息國內的非議。


    如前所述,鄭國和衛國有過不愉快的記憶,和宋國有現實性的矛盾,州籲要對外尋找突破口,最可行的辦法是舊事重提,拿鄭國開刀。


    他派人去挑逗宋殤公說:“公子馮居住在鄭國,受到鄭國的保護,成天想著怎麽依靠寤生的力量殺回宋國,搶奪您的位置。這個人隻要活在世界上一天,對您就是一大威脅。而我們衛國呢,也看不慣寤生的胡作非為,與鄭國勢不兩立。如果您願意挺身而出,帶頭發兵討伐鄭國,我們衛國一定唯您馬首是瞻,就算是勒緊褲腰帶,也要拿出一年的財政收入作為軍費,再叫上陳國、蔡國幫忙,替您鏟除公子馮。”


    他算是摸到了宋殤公的心病。


    宋殤公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公子馮殺回來搶他的位置。隻要公子馮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天,他就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如果能逼鄭國把公子馮交出來,發動一場戰爭又算得了什麽呢?更何況,這次戰爭還有人主動買單。


    一個想睡覺,一個送枕頭,州籲和宋殤公一拍即合。


    公元前719年夏天,以宋國為首的宋、衛、陳、蔡四國大軍浩浩蕩蕩殺往鄭國。據記載,這次討伐總共動用了兵車一千三百乘!按照春秋時期的軍製,每乘戰車由甲士三人加步兵共計二十七人構成(後來隨著步兵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每輛兵車配備的步兵日益增多,到春秋中後期,一乘戰車所配備的步兵多達七十二,以此計算,進攻鄭國的四國聯軍,僅作戰部隊就達到了三萬九千人。如果按照我們現在的安排,加上炊事班、運輸隊、衛生隊、文工團、軍樂隊等輔助部隊,總數應該在十萬人左右吧!


    數十年後,齊桓公欲稱霸天下,問計於管仲,管仲給他來了一通長篇大論,其中提到:“如果有善戰之士三萬人,就可以縱橫天下,所向無敵。”可見,即便是數十年之後,三萬精銳部隊也是一個霸主之國的常備武裝力量了。


    然而,四國聯軍討伐鄭國,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十萬大軍靜悄悄地將新鄭的東門圍了五日,又靜悄悄打道回府了,附近的村民連個熱鬧都沒看成。


    《左傳》上是這麽記載的:“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


    好可怕的戰果!午後書社?


    對此,老謀深算的寤生看得很透徹,他分析說:


    “這回四國聯軍入侵鄭國,主謀是衛國的州籲。州籲弑君篡位,擺不平國內的輿論,所以急於對外發動戰爭,想通過戰爭來團結國民,同時獲得同盟諸侯的外交承認,並不是真的想攻打我國。而陳、蔡二國跟我鄭國素無怨仇,隻是跟著人家湊熱鬧,不會動真格的。真正有心病的是宋國的與夷,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消滅公子馮,拔掉眼中釘,咱們隻要小心應付他就行了。”


    寤生派人把公子馮轉移到了境內的長葛城,而且故意將風聲放出去,讓宋殤公得到消息。宋殤公果然移師相向。宋軍一走,陳國和蔡國的軍隊跟著就撤了。州籲獨力難支,隻好也將軍隊撤回了國內。


    轟轟烈烈的鄭國討伐戰,以虎頭蛇尾的結局而告終。


    傳說,收錄於《詩經·邶風》中的《擊鼓》一詩就是為此役而作: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當時魯國的國君魯隱公問了大夫眾仲一個問題:“州籲這事算是擺平了嗎?”


    眾仲回答:“適得其反。我隻聽過以德服人的,沒聽過以亂服人的。州籲靠政變上台,又不知道怎麽安撫百姓,反而一味加重百姓的負擔,想通過戰爭來平息國內的情緒,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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