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族奪權:三桓專魯】


    公元前592年春天,東海之濱的齊國迎來了一場外交盛事。晉國上軍元帥郤克、魯國權臣季孫行父和衛國大夫孫良夫聯袂來到臨淄,朝覲了齊頃公。


    郤克是晉國的名門之後,其父郤缺曾經擔任晉國的中軍元帥,掌握晉國的軍政大權。郤克本人也久經戰陣。邲之戰中,士會擔任上軍元帥,郤克擔任上軍副帥。後來士會升任中軍元帥,郤克便順理成章地接任了上軍元帥之職——這個職務在晉國的地位僅次於中軍元帥和中軍副帥,可以說是晉國軍中的第三號人物。


    這幾年來,晉景公通過一係列外交和戰爭手段,在國際上重新樹立了大國形象,恢複了晉國昔日的霸氣。他覺得是召集諸侯結成同盟,與楚國逐鹿中原的時候了,因此計劃於公元前592年夏天在斷道(晉國地名)舉行諸侯大會。出於一種穩重的考慮,同時也是為了體現對齊國的重視,他派郤克先行出使衛國和魯國,說服這兩個國家各自派出使臣一同前往齊國邀請齊頃公參加會盟。


    但是,郤克的這次出使,卻因為齊頃公的荒誕搞得很不愉快,繼而引發了嚴重的外交糾紛。


    據史料記載,郤克有一點生理上的小毛病——背有點駝。齊頃公的母親蕭老夫人聽到這個八卦,好奇心大起,便向齊頃公要求親眼看看晉國使者。


    齊國難道就沒有駝背?蕭老夫人這好奇心本身就有點出奇。荒誕的是,齊頃公對於母親這個要求也很感興趣,還特意安排了一個節目讓老太太開心。


    說來也巧,當時在齊國訪問的幾位使臣都有點生理缺陷:郤克是個駝背,季孫行父是個跛子,孫良夫是個獨眼龍。這幾個人湊到一起,本來就很有喜劇效果。為了突出這一效果,齊頃公還找了三個有同樣生理缺陷的人來擔任典禮官。結果,在接見使臣的時候,郤克被一個駝背領著,季孫行父被一個跛子領著,孫良夫被一個獨眼龍領著,而蕭老夫人躲在帷幕後麵,樂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


    士可殺,不可辱,何況還是堂堂的大國使臣?齊頃公為了博母親一笑,居然敢拿三個國家的使臣開玩笑,這份孝心委實讓人難以恭維。


    郤克等人強忍住憤怒,沒有當場發作。從齊頃公宮中出來,郤克便起誓說:“此仇不報,我就不過黃河了!”於是不辭而別,臨走的時候將副手欒京廬留在齊國,說:“務必完成使命,邀請齊侯參加今夏會盟,否則你也不用回國複命!”


    郤克這句話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他本人不再想與齊頃公這種無禮之徒打交道,但是國君的使命不能廢,因此要欒京廬務必完成;第二,他希望齊頃公應邀到會,好讓他有機會報一箭之仇。按照前一種理解,郤克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按照後一種理解,郤克則有點公私不分,有公報私仇之意。


    不管抱著什麽目的,郤克回國之後,向晉景公如實匯報了在齊國發生的事情。使臣受辱等同於國家受辱,可想而知,晉景公非常惱火,晉國的諸位大臣也群情激憤。郤克向晉景公請求,馬上發兵討伐齊國,懲罰齊侯的不敬之罪。


    站在國家尊嚴的角度來看,郤克的這一要求也不過分,但是不符合當時晉國的利益。這些年來,楚國已經將宋、鄭、陳、蔡、許等幾個國家都納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秦國和楚國遙相呼應,魯國也主動向楚國頻送秋波,可謂南風獵獵,勢不可擋。晉國如果想和楚國抗衡,齊國是一張關鍵的牌。如果連齊國都被楚國拉攏,魯國必定公開投向楚國的懷抱,衛國也很有可能見風使舵。那樣的話,晉國就完全被敵對勢力包圍,休說稱霸,連自身的安全恐怕都難以保障了。


    出於上述考慮,晉景公安撫了郤克一番,委婉地拒絕了他的要求。郤克倒也不糾纏,馬上說,那請允許我帶領自己的族兵東渡黃河,去找齊侯算賬。這個要求當然也被拒絕。


    仔細分析起來,郤克之所以提這兩個要求,很有可能也僅僅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因為在中國人看來,一個人受了侮辱之後,如果連報仇的想法都沒有,那是沒有“血性”的表現,所以必須喊兩嗓子,表明自己的態度。想想看,以郤克手下那幾百名族兵,就算跑到了齊國,也不過是去送死,談什麽報仇,郤克有那麽傻嗎?


    這樣來看,郤克是個明白人,也有大局觀念,隻不過因為無緣無故受了侮辱,心裏很不爽,情緒有點衝動罷了。當時士會在一旁看了郤克的表現,既同情又擔憂,回家之後便對兒子士燮說:“兒子啊!我聽說喜和怒這兩種情緒,合乎禮法的很少,不合乎禮法的倒是很多。詩上麵說,‘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這就是說,君子的喜和怒,都是用來阻止禍亂的,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很危險,必定會助長禍亂。郤克現在的憤怒,在齊國身上沒有得到發泄,恐怕就要在晉國惹出事端來了。我打算告老還鄉,讓郤克繼承我的位置,滿足其心願,或許還可以避免禍患發生。你千萬記住,跟隨幾位大夫,對他恭敬行事,不可冒犯!”


    從這番話不難看出,士會對郤克是很器重的,但是他也知道,郤克作為一個有尊嚴的男人,如果有不良的情緒鬱積於心,不得宣泄,難保他會做出什麽傻事來,與其宣泄到晉國,不如宣泄到齊國。出於保護人才的考慮,士會毅然決定讓位於郤克,放手讓他快意恩仇——這也是出於對郤克的信任,他相信郤克即使快意恩仇,也能把握住一個度,既維護自己的尊嚴,又有利於國家大計。


    讀史至此,又是一歎:春秋時期的領導者,主動照顧下屬的情緒;而現在的很多領導,需要下屬哄著他開心。


    齊國那邊,自從郤克不辭而別,齊頃公也知道自己捅了婁子,但是對於這個婁子有多大,他還不是很確定。所以當欒京廬一再催著他參加諸侯大會的時候,他耍了個滑頭,決定派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代表他前往斷道。


    前麵說過,高固是齊國傳統貴族高氏的掌門人,也就是強娶了魯國公主的那位強人。齊頃公派他為首席代表參加斷道會盟,倒也不算太失禮。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人使團走到斂盂,高固越想越不對勁,害怕晉國人把氣都撒到他身上,居然半路逃回齊國去了!


    四人使團中,高固的身份是上卿,其餘三人均為大夫。高固這一逃跑,等於團長臨陣脫逃,使團的級別立馬下降了很多。如果這事發生在現在,晏弱應該馬上打電話向上級報告,等候進一步的指示。但那是在春秋時期,山長水遠,信息阻塞,寫報告是不現實的。晏弱等人一合計,決定還是按原計劃前進,將齊侯的致意帶到斷道。


    據《春秋》記載,公元前592年夏天參加斷道會盟的諸侯有晉景公、魯宣公、衛穆公、曹宣公和邾國的國君邾子(無以考證其稱呼)。當晏弱等人來到斷道,神色不自然地將國書遞交給晉景公的時候,一向性格溫和的晉景公終於發飆了——到這裏開會的都是諸侯,你齊頃公不來也就罷了,派個上卿來還中途逃跑,隻剩下幾個大夫來赴會,這也太目中無人了吧!於是將這幾個人都趕出去,拒絕齊國參加會盟。


    對於晏弱等人來說,最糟糕的事情還不在於此。從斷道出來,齊國使團一路東行,準備回國。走了沒幾天,晏弱發現他們在晉國已經成為不受歡迎、也不受保護的人,所到之處,遇到的都是仇視的目光和故意的挑釁。這也難怪,齊國人先是侮辱了晉國的使臣,現在又侮辱了晉國的國君,晉國人怎麽可能不生氣呢?


    齊國使團走到野王(地名),受到當地官員和居民的圍攻,晏弱被囚禁。其餘的人雖然僥幸逃脫,但也沒跑多遠,幾天之後,蔡朝和南郭偃分別在原城和溫城被抓。晉景公對於這幾個人的遭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地方官員和群眾的所為;而朝中的諸位大臣中,雖然也有人認為這樣做不妥,但是考慮到郤克的情緒,也不便發表意見。如果不是一個叫做苗賁(bēn)皇的人及時出現,晏弱等人很可能就成為晉國人的刀下鬼了。


    前麵說過,楚莊王當政之後,鬥椒發動叛亂,結果兵敗身亡。但是鬥椒的兒子賁皇並沒有在那次戰鬥中被殺死,而是逃亡到了晉國,晉國人將苗邑(地名)封給他,因此又被稱為苗賁皇。晏弱在野王被抓的時候,苗賁皇正好經過野王,看到了這一幕。回到絳都之後,他便搖著頭對晉景公說:“齊國的大夫有什麽罪呢?從前諸侯侍奉先君,都急急忙忙怕趕不上趟。後來又都說晉國的群臣不講信用,所以諸侯才開始三心二意。齊侯怕得不到應有的禮遇,所以派這四個人來,又有人對齊侯說‘您不出國,晉國人一定會遷怒於我們的使者。’高固聽到這句話,又逃跑了。剩下晏弱他們三個人,堅持履行使命,互相鼓勵說‘如果因為我們而斷絕了兩國的友好關係,寧可被處死。’為此他們才甘冒風險前來赴會。我們應該好好招待他們,使來的人都受到感動,但是我們偏偏逮捕了他們,這樣就證實齊國人說的是對的。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好處?讓逃跑的人有逃跑的理由,傷害了履行使命的人,使得諸侯都有看法,這又有什麽用呢?”


    晉景公聽了這番話,沉默不語,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駁斥。過了一段日子,晉國人故意放鬆了對齊國使臣的看守,他們趁機逃跑,先後回到齊國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晏弱有一個很有名的兒子,叫做晏嬰,曆史上一般稱之為晏子。


    斷道會盟之後,士會正式向晉景公提出了辭呈,郤克接任中軍元帥,晉國從此進入郤克主政時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元前591年春天,郤克上台不到半年,晉國就聯合衛國發動了對齊國的戰爭。聯軍在陽穀(齊國地名)打敗齊軍。麵對憤怒的晉國人,齊頃公不敢再調皮,親自跑到設在繒地(齊國地名,在陽穀附近)的晉軍大營,向晉景公求和。雙方簽訂了和平條約,齊頃公承認自己的錯誤,表示願意服從晉國的領導,並將公子強送到晉國當人質。


    陽穀之戰規模不大,經曆的時間不長,戰況不激烈,雙方死傷的人員也不多,因此在曆史上沒有什麽名氣。但是,齊國在陽穀之戰的失敗造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自即位以來一直對齊國人俯首帖耳的魯宣公突然鼓起了勇氣,決定洗刷這些年在齊國人那裏所遭受的恥辱,派兵進攻齊國。


    魯宣公這樣做,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也有可能是逼不得已。據後人大膽猜測,這個決定並非魯宣公的本意,而是被“三桓”之一的季孫行父所迫——公元前592年齊國的外交風波,季孫行父也是受侮辱的人之一,回國之後,季孫行父自然要纏著魯宣公為他報仇,但都被魯宣公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人家晉國都沒大動幹戈,咱們魯國又何必強出頭?因為這件事,季孫行父一直不高興,現在終於等到晉國對齊國動手了,他也找到了理由,再次對魯宣公施壓,強烈要求出兵討伐齊國。


    在這種情況下,魯宣公沒辦法拒絕他,也不敢拒絕他。要知道,“三桓”發起怒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魯宣公提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齊國雖然新敗,仍然遠遠強於魯國,必須得到大國的支持,魯國才能發動對齊國的戰爭。


    所謂大國,也就是晉、楚、秦三個國家。秦國和齊國一個在西,一個在東,壓根是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不用考慮。晉國剛剛和齊國簽訂和平條約,再度出兵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也不用考慮。這樣就隻有楚國可以依靠了,而且楚國應該也很樂意魯國向它靠攏。


    公元前591年夏天,魯宣公派使者前往楚國,請求楚莊王出兵幫助討伐齊國。


    楚莊王用腳趾頭也能算出這筆買賣所能帶來的好處。按照一貫利索的行事風格,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就答應了魯宣公的請求,而且約定:秋天莊稼收割之後就出兵,請魯國也作好相應準備。


    然而,到了那年秋天,魯宣公沒有盼到楚國的部隊,反倒是收到了楚國人送來的一份訃告——楚莊王去世了。


    關於楚莊王的一生,後人基本給予正麵評價。清代朱元英的觀點比較具有代表性,他說:齊桓公和晉文公之所以稱霸天下,是因為有管仲和狐偃,凡事都聽他們的就行了;楚莊王手下的文臣武將,能力都不如楚莊王,大事全由楚莊王自己決定,而且他的所為基本符合天道人倫,就算錯也錯不到哪裏去。恢複陳國,饒恕鄭國,體現了他的豁達大度;不作京觀,體現了他的仁義;同意撤軍三十裏,與宋軍和談,體現了他的誠信。楚莊王的內政、外交、用人,都是其內心對外釋放的表現,往往寧可厚道,而不刻薄;將自己擺在退讓的位置,而不跟別人爭奪。


    朱元英還這樣比較說:齊桓公和晉文公之美,在於他們善於表演;秦穆公和楚莊王雖然不善於裝扮自己,勝在內心強大。單就功業而言,前兩者也算是有聖人之功了;但如果說到道德建樹,後兩者則是君子所不能忘記的。


    對於魯宣公來說,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去給楚莊王蓋棺定論。他現在火燒眉毛要解決的事情,是如何壓製住“三桓”越來越囂張的氣焰。


    前麵已經多次說過“三桓”的來龍去脈,在此不贅述。但是有必要介紹一下魯宣公在位期間,魯國各位權臣的世係:


    公孫歸父:公子遂之子,魯莊公之孫,因公子遂久居曲阜東門,又稱為東門氏。


    仲孫蔑:文伯之子,公孫敖之孫,慶父之曾孫,也就是“三桓”中的孟氏。


    叔孫僑如:叔孫得臣之子,叔牙之曾孫,也就是“三桓”當中的叔孫氏。


    季孫行父:季友之孫,也就是“三桓”當中的季氏。


    其中公孫歸父雖然不在“三桓”之列,但是由於其父公子遂對於魯宣公上台有大功,受到魯宣公的特別寵愛,因此也權傾一時,和“三桓”構成了魯國的四大家族。


    早在三年前,即公元前594年,在季孫行父的推動下,魯國進行了一次重大的經濟改革,史稱“初稅畝”,即按田畝之多少來征收賦稅。


    按照周朝的井田製度,田有公田和私田之分。公室主要靠公田的賦稅收入作為其經濟來源,而卿大夫階層擁有的私田是不收稅的。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卿大夫勢力的增強,私田的數量越來越多,公田往往荒廢不治。一些先進的國家已經逐步承認私田的合法性,主要依靠私田來維持國家的賦稅。比如晉國,早在晉惠公時期就有了“作爰田”的改革,走上了富國強兵的道路。魯國在這時實行初稅畝改革,可以說是公室與“三桓”等卿大夫之間的一次相互妥協——公室承認私田的合法性,卿大夫承認繳納賦稅的義務。從客觀上講,這次妥協增加了魯國的財政實力,是社會進步的一種表現,但也使得“三桓”在與魯宣公叫板的時候腰板更硬,嗓門更粗,因此《左傳》對初稅畝的評價是:“非禮也!”


    雙方的矛盾一步步加深,終於圖窮匕現。公元前591年秋天,也就是接到楚莊王的死訊之後不到一個月,魯宣公派公孫歸父訪問晉國,對外宣稱是向晉國借兵攻打齊國,實際上是找晉景公幫忙,希望借晉國的幹涉來鏟除“三桓”。


    然而,就在公孫歸父訪問晉國的時候,魯宣公卻突然無疾而終了。按照《春秋》的記載,是“公薨於路寢”,也就是死在自己的床上。


    這段記載給後世留下諸多猜測。畢竟,魯宣公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死亡,想讓人不產生懷疑都難。而“三桓”的表現簡直就是直接指認自己是凶手。


    魯宣公的葬禮還沒有舉行,季孫行父便急急忙忙在朝堂上發表了一番講話,全文為:“殺嫡立庶,使得魯國失去大援的,就是襄仲!”


    襄仲就是公孫歸父的父親公子遂。殺嫡立庶四個字,一方麵是指責當年公子遂殺死公子惡和公子視,另一方麵也是在提醒大家,魯宣公原本無權繼承君位,隻不過是因為公子遂的陰謀才得以上台。至於失去大援,則是指齊國對於公子惡和公子視的死實際上一直耿耿於懷,因此對魯國采取了表麵友好、實則欺負的政策。


    季孫行父將矛頭指向公子遂,同時又否定了魯宣公,最終的目的卻是攻擊人在晉國的公孫歸父。對於這種指桑罵槐的伎倆,大夫藏宣叔(藏文仲之孫)覺得很不磊落,他當麵回應季孫行父:“過去發生的事情,在當時不能追究責任,後人何罪之有?你不就是想除掉歸父嗎?那就光明正大地派我去辦嘛!”


    “三桓”才不會手軟,命令將東門氏悉數驅逐出境。公孫歸父從晉國回來,到達笙地(魯國地名)的時候,聽到了魯宣公的死訊和自己的家族被驅逐的消息。他停下來,就在路邊築起一座土壇,用布帛圍住,算是給魯宣公設了一個靈堂;又將副手叫到跟前,請副手代替他回曲阜,到魯宣公的棺材前複命。做完這些事,公孫歸父解開衣服,袒露出左胸,用麻布係起頭發,坐在土壇前放聲大哭,然後站起來跺了三次腳,便駕著馬車投奔齊國而去了。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一絲不苟地按照周禮的規定辦理的。在危難時刻仍然保持冷靜的頭腦和從容不迫的態度,是當時的卿大夫和士階層推崇的品質。《春秋》鄭重其事地記載:“歸父還自晉,至笙。”算是對公孫歸父的一種褒揚。


    第二年春天,魯宣公的兒子黑肱繼位,也就是曆史上的魯成公。


    【晉國重振雄風】


    公元前590年,繼“初稅畝”之後,魯國再一次進行賦稅製度改革,史稱“作丘甲”。


    丘是春秋時期的地方行政單位,一丘約有農民一百五十人。所謂作丘甲,就是每丘派出一定數量的成年男子,自備武具服兵役,成為職業軍人,丘中其餘男子分攤他們的耕種任務。


    在傳統的井田製度下,農民在農忙的時候種田,農閑的時候服役,全民皆兵,戰鬥力相對低下。在魯國,隨著井田製度的滅亡和初稅畝製度的實施,農民種田的熱情明顯高漲,國家稅收隨之提高,社會分工必然更加細化,職業軍人也就應運而生。因此,作丘甲可以視為初稅畝的配套改革措施,對魯國的富國強兵起到重要作用。


    雖然是配套改革,魯國在這個時候作丘甲,也是因為感受到了齊楚聯盟帶來的巨大壓力。


    僅在幾個月前,魯國還試圖聯合楚國進攻齊國。但是隨著楚莊王和魯宣公的先後去世,兩國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齊頃公抓住這一機會,主動與剛剛即位的楚共王進行親密接觸,齊楚兩國關係急劇升溫,結成了戰略聯盟。


    在這種情況下,魯國人感覺有必要加強與晉國的友好關係,於是派大夫藏孫許前往晉國,與晉景公在赤棘(晉國地名)舉行了會盟。


    同年冬天,臧孫許在國務會議上分析說:“現在齊國和楚國交好,而我國新近與晉國結盟,如果晉、楚兩國爭奪天下的領導權,齊國必定派兵入侵我國。到那時,如果晉國討伐齊國,楚國必定救援齊國。這就意味著,齊、楚兩個大國都將我國當做了敵人,形勢非常危險!我們隻有作好防備,才有可能免於禍患。”大家都讚同他的觀點,於是加快推進“作丘甲”改革,抓緊新入營士兵的培訓,重新修固城牆,魯國上下迅速進入戰備狀態。


    在得到楚國這個盟友後,齊頃公的腰杆子硬了很多,也不把晉國放在心上了。公元年589年春天,齊頃公親自率領部隊入侵魯國北部邊境,包圍了龍城(魯國地名)。


    早有準備的魯國人打得很頑強,不但多次打退齊軍的進攻,還俘虜了齊頃公的心腹愛將盧蒲就。齊頃公緊張了,派人對龍城軍民說:“千萬不要殺他!我願意與你們簽訂合約,保證不進入你們的地界。”


    齊頃公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對下屬很關心——這一點還將在以後的故事中得到體現。當時龍城的軍民聽到齊頃公這麽說,卻對形勢產生了錯誤判斷,認為齊國人已經膽怯,所以不但殺死了盧蒲就,還將他的屍體掛在城牆之上。可想而知,齊國人十分憤怒。齊頃公親自擂鼓,軍官們身先士卒登上城牆,僅用了三日就攻陷龍城。齊軍士氣大振,乘勝南侵,又包圍了巢丘。


    齊國的軍事行動引起了晉國的強烈不安。在晉景公的授意下,衛穆公派孫良夫、石稷、寧相、向禽將四人帶兵入侵齊國,以減輕魯國的軍事壓力。


    齊頃公得到情報,立馬回師北上,在齊衛邊境截住了衛國部隊。麵對強大的齊軍,石稷的意見是立刻撤退,避其鋒芒。但是主將孫良夫不同意,他對石稷說:“我們帶兵討伐齊國,遇到齊國的部隊就向後轉,將如何向國君複命?如果你認為我們肯定打不過齊軍,當初就不應該出兵。現在既然遇到了,哪有逃避之理,不如一戰!”


    三年前發生在臨淄的外交風波,孫良夫也是受害者之一。現在他堅持要與齊軍作戰,顯然不是基於對形勢的準確判斷,而是出於對齊頃公的報複心理。


    同年夏天,齊衛兩軍在新築(衛國地名)發生戰鬥。齊軍人多勢眾,攻勢迅猛,衛軍勢單力薄,節節敗退。危急關頭,石稷對孫良夫說:“失敗已成定局,如果您再堅持抵擋齊軍,恐怕我們都要全軍覆滅了,到時拿什麽回去複命?”孫良夫不置可否。石稷隻好又說,“您是衛國的卿,如果被俘或被殺,都是國家的恥辱。請您帶領大部隊先撤,我留在這裏掩護你們。”


    孫良夫走後,石稷帶領剩下的部隊堅守新築。他鼓勵大家說,晉國的援軍正浩浩蕩蕩開赴戰場,隻要再堅持幾天就可以了。早在公元前595年,莫須有的晉國援軍就曾支撐著宋國軍民抵抗楚軍長達半年之久;六年之後,石稷再次打出晉國援軍這張空牌,衛國將士同樣士氣大振,打退了齊軍一次又一次進攻。齊頃公驚愕之餘,命令停止進攻,將部隊駐紮在鞫(ju)居,以待形勢明朗。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新築的地方貴族仲叔於奚發揚了罕見的英雄主義精神,趁這個機會率領部隊進攻齊營,打了一個漂亮的防守反擊,居然將齊軍逼退了幾十裏,從而將衛國軍隊從危亡中挽救出來。


    戰後論功行賞,衛穆公要獎賞仲叔於奚一座城池,被仲叔於奚拒絕了。這個鄉下地主根本不稀罕土地,反倒是對政治待遇很感興趣,他向衛穆公提出兩個要求:第一是“曲縣”,第二是“繁纓以朝”。


    按朝周朝的禮製,天子的樂器,四麵懸掛,如果同宮室那樣四麵有牆,稱為“宮縣”;諸侯的樂器三麵懸掛,獨缺南麵,稱為“曲縣”;卿大夫的樂器兩麵懸掛,稱為“判縣”;士的樂器僅東麵懸掛,稱為“特縣”。仲叔於奚充其量不過是大夫身份,卻想一邊聽著曲縣的音樂一邊吃飯喝酒,無疑是大大的僭越。同樣,“繁纓以朝”是指以繁纓裝飾馬匹來朝見國君,也是享受諸侯的待遇。


    在當時的人看來,仲叔於奚的要求無疑是大大的“非禮”,簡直就是以下犯上。孔夫子對此評價說:“與其答應這種非禮的要求,不如多給他幾座城。唯有禮器和名號,是由國君持有的,不可以輕易讓給別人。名號是用來體現威信的,威信是用來保持禮器的,禮器是用來體現禮製的,禮製則是用來推行道義的,道義是用來產生利益的,利益是用來治理百姓的,這可是政治生活中的大是大非問題。假如將禮器和名號給了別人,等於將政權拱手相讓,國家也將隨之滅亡,這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衛穆公不這樣想,他掰著指頭一算,覺得給仲叔於奚一點政治待遇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比給他一座城池要劃算得多了,於是答應了仲叔於奚的請求。


    公元前589年發生的龍城之戰和新築之戰,可以視為新一輪中原大混戰的序幕。新築之戰後,孫良夫沒有回衛國,而是直接去了晉國。與此同時,魯國的使者臧孫許也來到了絳都。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找到了晉國的中軍元帥郤克,請求郤克主持公道,勸說晉景公派兵討伐齊國。


    對於郤克來說,討伐齊國自然是快意恩仇之事,也是晉國戰略擴張必走的一步棋。正如前麵所說的,晉國的最大敵人是楚國,必須拉攏的對象是齊國和魯國。現在齊國和楚國搞到了一起,已經是大大的不利,如果再坐視齊國欺負魯國和衛國,“天下”這張大餅,恐怕就輪不到晉國來啃一口了。


    晉景公恐怕也是這麽擔心的,很快同意了郤克的要求,並且很大方地說,你要攻打齊國就多帶點人馬,我給你兵車七百乘!


    郤克馬上說:“那可不夠!這是城濮之戰的兵力,當年是因為有先君晉文公的英明和諸位先大夫的武勇,才以七百乘的兵力打敗楚國。我郤克與諸位先大夫比起來,連替他們提鞋都不配,請您給我八百乘!”


    郤克將這一戰與城濮之戰相比,使得晉景公很感動。誰不想重現當年晉文公的威風,成就領袖群倫的霸業啊!這些年來韜光養晦,勵精圖治,不就是等著這麽一天嗎?晉景公點點頭,答應了郤克的請求。


    公元前589年六月,郤克率領八百乘兵車從絳都出發,去尋找昔日的光榮。這支部隊包括晉國中軍的全部,由郤克直接領導;上軍的一部分,由上軍副帥士燮帶領;下軍的全部,由下軍元帥欒書帶領;韓厥仍舊擔任軍中司馬。臧孫許代表魯國政府前往邊境迎接晉國大軍,季孫行父則帶領魯國軍隊從曲阜出發,與晉軍會合。


    晉軍與魯軍會合之後,轉而向北,朝著衛國進發,途中發生了一件小事:晉國軍中有人不遵守軍紀,被司馬韓厥抓住,即將要處斬。郤克連忙駕車來救人,趕到的時候,人已經被殺了。


    郤克馬上命令將這個人的屍體掛出去示眾。他的隨從很奇怪:“您不是來救他的嗎?”郤克回答:“是啊,可是人既然已經死了,我就來替韓司馬分擔流言蜚語吧!”言下之意,此人不是非殺不可,為了避免軍中將士對韓厥有非議,特別怕人們認為自己與韓厥意見相左,從而影響韓厥的威信,所以故意掛屍示眾,以示自己是同意殺這個人的。


    這件小事說明,正如當年士會有成全郤克的雅量,郤克也有維護下屬的氣度,都是難得的好領導。


    晉魯聯軍與齊軍在靡笄(齊國地名)相遇。


    齊頃公派使者到晉軍大營下戰書,說:“諸位率領軍隊光臨敝國,敝國軍隊雖然不強,也請明天早上一見高下。”


    郤克也客氣地答複說:“晉國與魯國、衛國,同為姬姓,乃兄弟之國。這兩個國家派人來告訴我們說,‘齊國人不分早晚在我們的土地上發泄怒氣。’我們的國君不忍心,就派我們這些人來向貴國求情,但又命令我們不要在貴國久留。我們也是能進不能退,既然您約我們明日決戰,我們不能讓您的願望落空啊。”


    齊頃公聽了使者的轉述,又派人對郤克說:“大夫同意決戰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就算您不同意,這戰也還是要打的。”


    打完口水仗之後,雙方便秣馬厲兵,準備真刀真槍地戰鬥了。曾經在斷道之會上中途逃跑的齊國上卿高固決心在戰場上挽回自己的麵子,親自駕車前往晉軍大營“致師”,也就是挑戰。


    高固確實是一員猛將,他在車上裝了一堆石頭,突入晉軍陣地之後,也不用刀槍弓箭,就拿石頭砸人,打得晉軍抱頭逃竄(怎麽有點像梁山泊的沒羽箭張清?)。石頭扔完了,又跳上一輛晉軍戰車,俘虜了一名晉軍士兵,然後駕著晉軍的戰車跑回來。他將桑樹根係在戰車上,巡遊齊軍營地,大聲宣布:“如果有誰需要勇氣,可以向我購買餘勇!”


    第二天一早,兩軍在鞍地(地名)列陣。齊國軍中,邴夏擔任齊頃公的戎車駕駛員,逢醜父擔任戎車護衛;晉國軍中,解張擔任郤克的戎車駕駛員,鄭丘緩擔任戎車護衛。《左傳》之所以將這些人物列出來,是因為在春秋時期,戎車駕駛員和戎右護衛是極其重要的職務,甚至要通過占卜來選擇合適的人選。


    應該說,高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齊軍的士氣。齊頃公也豪氣幹雲,對左右說:“我姑且打敗敵人再來吃早飯!”來不及給戰馬披上鎧甲便衝了出去。


    國君衝鋒陷陣,齊軍將士也不能落後,跟隨著他向晉軍衝去。這場規模空前的戰鬥中,齊軍先聲奪人,一開始占了上風;而晉軍的反應相對遲鈍,陷入被動。


    由於齊軍進攻的速度太快,晉軍主帥郤克所在的位置也受到了衝擊。混戰之中,一支冷箭射中了正在擊鼓的郤克,鮮血迸流,直到其腳跟。郤克怕影響士氣,一邊堅持擊鼓,一邊對身邊的解張和鄭丘緩說:“我受傷了!”


    沒想到解張和鄭丘緩這兩個家夥一點也不心疼首長,也沒有抓住機會表揚首長的英勇。戎車駕駛員解張說:“自交戰開始,我就中了兩箭,一支貫穿我的手掌,一支貫穿我的手肘,我都沒告訴您,偷偷折斷了箭杆,仍舊堅守崗位。您看,車的左輪都已經被我的鮮血染紅。自古以來,大將死而鼓聲不絕,車夫死而韁繩在手,這不過是盡了自己的職責,怎麽好意思提受傷的事呢?請您忍住!”——這家夥放到現在,一輩子都別想進步。


    戎右護衛鄭丘緩說:“自交戰開始,隻要遇到有險阻,我就下車推行,您難道留意到我的舉動了嗎?隻不過您真是受傷很重啊!”


    解張說:“旗和鼓就是大軍的耳目,將士們或進或退,全憑您的鼓聲指引。這輛戎車隻要有一人坐鎮,戰爭就可以勝利,怎麽可以因為您受傷就敗壞國君的大事呢?穿著盔甲,拿著武器,本來就是去死的。現在傷口還不至於要命,請您還是盡力而為吧!”於是將韁繩交到已經受重傷的左手,右手拿過郤克的鼓槌敲,代替他擊鼓。結果因為左手無力,控製不住戰馬,戎車朝著齊軍狂奔而去。


    晉國士兵看到主帥如此英勇,大受鼓舞,都爭先恐後地跟在戎車後麵向齊軍衝殺。戰爭的局勢幾乎在一瞬間被扭轉,齊軍全麵潰敗。晉軍乘勝追擊,像打獵一般追趕齊軍,竟然繞著華不注山(現在的華山)轉了三圈!


    據說,大戰的前一天晚上,晉軍司馬韓厥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父親子輿對他說:“明天不要站在戰車的左右兩側!”按照周朝的軍製,除主帥的戎車有特別規定外,一般將領的戰車都是駕駛員立於車中,將領立於車左。韓厥擔任司馬,本來應該站在左側的位置,負責射箭。因為做了這個夢,第二天他便改換了位置,站在中間親自駕車。


    齊軍敗退後,韓厥死死盯住齊頃公的戎車,緊追不舍。齊頃公的戎車駕駛員邴夏看出韓厥氣度不凡,對齊頃公說:“快射那個駕車的人,他是君子。”


    齊頃公說:“既然知道他是君子還射他,非禮也!”於是張弓搭箭,先射其車左,將車左弓手射於車下;後射其車右,將車右護衛射死在車上。但是韓厥絲毫不為之所動,仍然緊跟著齊頃公。這時有一位晉軍將領綦(qí)毋張,因為戰車被毀而徒步作戰,看到韓厥的戰車經過,便跟著韓厥跑起來,大叫道:“帶上我,帶上我!”從後麵跳上了車。


    綦毋張上車之後,想站在車左或車右,都被韓厥用手肘推開,隻讓他站在自己身後。韓厥又彎下身子,穩住車右護衛的屍體,不讓他掉出去。趁著這個機會,齊頃公和逢醜父快速交換了位置。


    快跑到華泉(華不注山下的泉水)的時候,齊頃公的戰馬被樹枝卡住,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戰前一天,逢醜父在睡覺的時候被蛇咬到,小臂嚴重受傷,但他隱瞞著沒有告訴別人。現在遇到這種情況,身為戎右的他本來應該下車排除障礙,卻又有心無力。進退兩難之間,韓厥和綦毋張已經趕到。


    見到此情此景,韓厥也跳下車來,手裏仍執著馬韁,走到齊頃公的車前,對著逢醜父磕頭,然後從懷中掏出酒杯和玉璧獻上(真難為他了,打仗還帶著這些玩意兒),文縐縐地說:“寡君派我們來為魯、衛兩國請命,說‘不要讓部隊踏進齊國的土地’。末將不幸,正好在這支部隊中服役,不能逃避自己的職責;也不敢躲開您,因為那樣既侮辱了寡君也侮辱了您。末將勉強當了一回戰士,謹向您報告我的無能。本來我是不配俘虜您的,但是這裏也沒有其他人,所以隻好由我來辦了。”——話雖然說得很客氣,但人還是要抓的,不含糊。


    後人也許會笑韓厥的迂腐。但是在春秋時期,貴族之間這種互相尊重的風氣十分普遍。隻是隨著曆史的發展,人們才越來越不懂得尊重敵人,甚至不懂得尊重自己人,所謂尊嚴也就變得非常稀缺了。


    逢醜父知道韓厥將自己當做齊侯,故意對齊頃公說:“我渴了,你去打點水來給我喝!”韓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沒有幹涉。


    齊頃公下車去打水,走到密林中,趁機逃跑。正好遇到齊軍將領鄭周父和宛伐來尋找他,歡天喜地地將他接走了。


    逢醜父被韓厥帶回了晉軍大營。


    《西遊記》中寫道,銀角大王將豬八戒當做唐僧抓回洞中,對金角大王說:“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金角大王一看,說:“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豬八戒馬上說:“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吧,不當人質!”


    公元前589年,當郤克看到韓厥將“齊頃公”帶回中軍大營,估計也是說的這句話——“兄弟,錯拿了!”接下來便是:“刀斧手,給我推出去,斬了!”


    逢醜父的嘴也不比豬八戒遲鈍,馬上說:“自古以來,還沒有代替國君受難的人。現在這裏就有一個,您難道要殺了他嗎?”


    郤克想了想,說:“罷了,這個人不惜以死來讓國君免於禍患,我如果殺了他,不吉祥。不如赦免了他,用來勉勵忠君報國的人吧!”於是放了逢醜父。


    前麵說過,齊頃公最大的優點就是對下屬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真心實意的好。逢醜父被擒之後,他三次親自率領部隊進出敵軍陣營,企圖將逢醜父救回來。每次從敵軍陣營衝出,齊軍將士都簇擁著保護他。


    這種愛護下屬的行為甚至感染了敵人。齊頃公第一次進入晉軍陣營,晉軍沒有傷害他;第二次進入晉軍中的狄人部隊,狄人反而舉起長戈和盾牌保護他;第三次進入衛國軍中,衛軍也沒有追逐他。如此三次之後,齊頃公才放棄努力,帶領部隊向臨淄撤退。


    失敗的齊軍一路經過齊國城鎮,齊頃公向這些城鎮的守衛者發表演講,說:“你們努力吧!齊軍已經被打敗了!”有一個女人攔在齊頃公的車隊前問道:“國君免於患難了嗎?”有人回答說:“已經安全了。”她又問:“銳司徒(主管武器的軍官)免於患難了嗎?”銳司徒就是率領持矛部隊的軍官。有人回答說:“也回來啦!”她說:“國君和我父親都幸免於難了,還要怎麽樣呢?”才避開車隊。


    按照周禮的規定,諸侯出行,行人必須避開,女人尤其不能擋道。齊頃公的待衛想抓住那個女人問罪,被齊頃公製止了,他說:“先問君,後問父,誰說她不懂禮呢?”後來還派人打聽那女人的來曆,原來是辟司徒(率領守壘部隊的軍官)的妻子,因此認為辟司徒是個有德之人,便將石窌(地名)賞賜給了他。


    晉國人沒有滿足於鞍之戰的勝利,尾隨著齊軍,從丘輿(地名)進入齊國,攻擊了軍事要塞馬陘。


    齊頃公派上卿國佐去與晉國人談判,要他將一批國寶送給郤克,同時主動提出歸還魯國和衛國被齊國占領的土地,而且交待說:“如果對方不答應,那就隨便他們怎麽辦吧!”言下之意,讓步就讓到這裏,不用討價還價了。


    郤克果然不答應齊頃公提出的條件,他開出了自己的談判價碼:


    第一,齊國將蕭同叔子派到晉國當人質;


    第二,齊國所有田隴向東改建。


    蕭同叔子就是齊頃公的母親蕭夫人。很顯然,郤克對當年受辱一事仍然念念不忘,難以釋懷。


    至於田隴向東,則是出於戰略考慮。農民修建田隴,本來是按照水勢與地形來確定方向,既有東西向、也有南北向,溝壑縱橫,不利於戰車通行。晉國在西,齊國在東,如果齊國將田隴都改向東方,晉軍進入齊國就方便多了。


    郤克提出的兩個要求,一個帶有侮辱性,一個嚴重危害了齊國的安全,國佐都不能答應。他不卑不亢地回複說:“蕭同叔子不是別人,是寡君的母親。如果按地位對等來說,相當於晉侯的母親。您向諸侯發布重大命令,而要求人家一定要以母親為人質來取得信任,又打算如何對待天子的命令呢?這是以不孝來號令諸侯,恐怕不是有德之士所為吧?”


    頓了頓,他接著又說:“先王劃分天下的土地,根據地形地勢,而作有利的布置。所以詩上說,‘我疆我理,南東其畝(我劃定疆界,劃分地形,向東向南開辟田畝)。’現在您給諸侯劃定疆界,卻說‘田隴一律向東!’這是隻顧您的戎車行駛方便,不顧地勢之利,這難道不是違背了先王的成命嗎?違背先王就是不義,憑什麽當盟主呢?當年堯、舜、禹、湯四位先王之所以成為天下的共主,是因為注重德行而關注諸侯的共同利益;夏朝的昆吾、商朝的大彭、豕韋和我周朝的齊桓公、晉文公之所以領袖群倫,是因為他們以身作則,安撫諸侯,使他們努力為天子工作。現在您也想號令諸侯,以滿足無盡的欲望,又不肯寬容待人,我作為寡君的使者,隻能這樣回答您——我們將收拾殘餘部隊,背靠城牆,決一死戰!”


    當時魯國的季孫行父和衛國的孫良夫在場,都勸郤克:“答應他吧!齊國人已經很恨我們了,戰場上死去的將士,都是他們的同胞兄弟,您如果不答應,他們將更加恨我們。以現在的形勢,就算是您,難道還有更多的要求嗎?您得到齊國的國寶,我們則要回我們的土地,而戰爭帶來的災難也可以停息,這是多好的事啊!齊國和晉國都得到上天的眷顧,難道上天一定就要選擇晉國嗎?”


    郤克從來不是不分輕重的人,他和士燮、欒書商量了一下,決定見好就收,答應齊國人的請求。士燮回複國佐說:“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奉命帶兵出征,為魯、衛兩國請命,隻要給個說法讓我們回去向國君複命,就是貴國國君的恩惠了,臣等敢不從命?”算是給了齊國一個麵子。


    同年秋天,郤克和國佐在齊國的爰婁舉行了會盟。在晉國的要求下,齊國將在戰爭中取得的土地歸還給魯國和衛國。此舉為晉國贏得了莫大的尊敬。當晉國大軍得勝回朝,經過衛國的上鄍的時候,魯成公帶著重臣們從曲阜趕來慰問,並舉行了盛大的“賜命”儀式,賞賜給郤克、士燮、欒書三位統帥華麗的馬車和相應的禮服。自韓厥以下,晉軍中級以上的軍官也都得到獎賞。


    同年九月,晉國大軍經過衛國的首都朝歌,受到衛國軍民的夾道歡迎。但是衛穆公還沒來得及給晉軍將領贈送車服,就突然一命嗚呼了。郤克帶著士燮、欒書前往吊唁。


    按照周禮的規定,如果奉國君之命前往他國吊唁死者,應當進到靈堂內致以悲切之意。但是衛穆公死得突然,郤克等人沒有得到晉景公的命令就來了,隻能站在大門外哭吊,衛穆公的遺孀們則站在門內回禮和相送。郤克這樣做,自然是謙遜守禮的表現。為了表示對晉國的感激,衛國便改變了規矩,要求其他國家的使臣也一律站在門外哭吊。


    由此可見,郤克的這次出征,不僅是戰爭的勝利,同時也在外交上為晉國贏得了各國的尊重。


    晉軍回到絳都,又受到絳都居民的熱烈歡迎。因為這次勝利,所有晉國人的愛國熱情都被激發出來了,大家紛紛跑到街上,給歸來的勇士獻上家鄉的酒水和鮮花。滿城歡慶中,隻有士燮一人默默地避開眾人,等到慶典結束才悄然入城,回到自己家中。


    這個時候,士會已經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了。看到滿臉滄桑的兒子,他不禁老淚縱橫,責備道:“燮啊!你也知道我在等著你回來嗎?”言下之意,怪士燮不體諒父母的擔心,沒有早早回家。


    士燮回答得很穩妥:“戰爭獲得勝利,國人都歡天喜地迎接部隊歸來。我如果先回來,必定受到萬眾矚目,這是搶了主帥的風頭啊!所以不敢先回。”


    士會大為欣慰,說:“這我就放心了,保持這種謙遜的態度,你就可以免於禍患。”


    據《左傳》記載,晉軍回國後,郤克去覲見晉景公。晉景公拍著他的肩膀說:“我軍大獲全勝,都是因為你的功勞啊!”郤克誠惶誠恐地說:“這是因為您指揮得當,眾將拚死殺敵,我哪裏有什麽功勞?”


    後來士燮覲見,晉景公同樣表揚了他一番。士燮說:“我不過是聽命於荀庚,受製於郤克,哪裏有什麽功勞?”士燮是上軍副帥,荀庚是上軍主帥。這次戰爭中,上軍隻出動一部分,荀庚並未出動,但是士燮仍然將功勞讓給了荀庚——說句題外話,任何時候不忘記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很聰明的做法。


    再後來欒書覲見,也受到了表揚。欒書同樣很謙虛:“這都是因為士燮指示明確,士兵們努力奮戰,我哪有功勞?”


    戰場上英勇無畏,戰場下互相謙讓,也許是晉軍獲得勝利的重要原因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場戰爭還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據西漢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記載,自鞍之戰後,齊頃公一改往日的荒唐,變得小心謹慎,不再沉迷於音樂,不喝酒,不吃肉,對內愛護百姓,問寒問暖,對外敬重諸侯,積極參與會盟,終其一生,齊國基本平安無事。


    【風水輪流轉,楚晉優勢再次易位】


    再回頭來“八一八”那位絕世美人——夏姬的風流事兒。前麵說過,楚莊王占領陳國之後,本來想將夏姬納為小妾,因為聽了巫臣的勸告,轉而將她許配給了連尹襄老。但襄老無福消受,在第二年的邲之戰中被晉國下軍大夫荀首射死,連屍體都被荀首帶回晉國去,作為交換兒子的籌碼。


    巫臣力勸楚莊王不娶夏姬,是因為他自己對夏姬垂涎三尺,怕她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沒有機會染指。襄老死後,夏姬再度成為寡婦,當然,僅僅是名義上的寡婦,身體並不寡——襄老的兒子黑要很快就將喪父之痛轉化為於飛之樂,把夏姬給“烝”了。


    巫臣雖然恨得直咬牙,但是不敢發表任何意見,隻是派人偷偷地給夏姬送了一封信,信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回鄭國去,我娶你!”


    夏姬是何等聰明的女人!當她第一次看到巫臣,就從這個男人的眼神中讀到了火辣辣的欲望。她從來不缺男人,甚至曾經同時擁有三個情人;她不對愛情抱有任何幻想,也很少受到親情和倫理的困擾。對於她來說,男人不過是玩物,用過之後就可以扔掉,沒什麽大不了。可是,巫臣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仍然讓她覺得有一絲觸動,而“我娶你”三個字更給她帶來滿足感——要知道,她畢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那個年代,這都已經是女人的更年期了,又嫁過幾任丈夫,而且聲名狼藉;而巫臣乃是楚國的名門之後,堂堂的申縣縣公,竟然為了她……沒有太多的思考,夏姬給巫臣回了一個字:“好!”


    這個“好”字讓巫臣歡喜得一夜沒睡好,他緊鑼密鼓地策劃了一個方案。


    數日之後,夏姬的弟弟鄭襄公的宮中來了一位客人。此人從晉國而來,自稱是荀首的族人,奉荀首之命來跟鄭襄公談點私事。荀首是中軍元帥荀林父的幼弟,荀首的族人,自然也就是荀林父的族人。


    “一個月前,晉楚兩國大戰於邲,我家少主人荀罃不幸被楚軍俘虜。主人愛子心切,在兵敗如山倒的情況下,不退反進,又殺回楚軍陣中尋找少主人,結果射殺了楚將襄老,俘虜了公子穀臣。”來人說。


    鄭襄公點點頭,表示聽說過這事。


    “大戰之後,晉楚兩國互無來往。我家主人想以襄老的屍體和公子穀臣跟楚國交換少主人,苦於沒有門路。他聽說襄老的夫人,乃是君侯的姐姐,現在居住在楚國。因此特派我前來,有一事相求。”


    “請講。”鄭襄公很客氣地說。


    “懇請您從中斡旋,安排襄老夫人回到鄭國,而我們也將襄老的屍體送到鄭國,當麵移交給她,以示誠意。楚國人得到了襄老的屍體,想必也會同意以荀罃交換公子穀臣吧。”


    夏姬是鄭襄公的姐姐,安排夏姬到鄭國來接收襄老的遺體,自然合情合理。鄭襄公看不出任何問題,也沒有想到會有任何問題,他隻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寡人為什麽要幫助荀首?有什麽好處?”


    “您將得到荀氏一族的特別尊重。別的我就不說了,您懂的。”來人笑笑,給了這樣一個回答。


    鄭襄公也笑了:“那麽,請您回去稟報,荀家的事即是寡人的事,責無旁貸,一定辦好。”


    來人一揖到地,表示感謝。


    荀首的使者走後,鄭襄公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楚國去交給夏姬。信上寫道:“襄老的屍體有門路了,但是不方便直接送到楚國來,請務必親自來迎接。”


    夏姬心裏暗笑,就在一天前,她收到巫臣的密信,上麵說:“近日鄭國必有來使,如有所請,你一定要答應。”當時她還狐疑,現在一切都清楚了,那是巫臣在暗中操作,給她創造一個回鄭國的機會。


    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竟然有如此手段,能夠驅使鄭襄公為他服務。無意中,夏姬對巫臣的好感又多了一分。當下帶著鄭襄公的信,跑到宮中求見楚莊王,向他匯報了這件事,並將鄭襄公的信拿給他看。


    “請大王恩準妾身去鄭國將襄老的遺體帶回楚國,好讓他葉落歸根,葬於故土。”夏姬說著,掉下兩滴眼淚,模樣兒楚楚動人。


    楚莊王心裏大概在想,這娘們兒哭起來倒是好看,難怪這麽多人為之神魂顛倒。但他很快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問堂上的群臣:“你們也發表一下意見,鄭伯說的這事可信嗎?”


    半晌無人回答。


    巫臣暗自吸了一口氣,站出來緩緩道:“可以相信。荀罃的父親荀首,深受晉成公(晉襄公的父親)的寵愛,又是現任中軍元帥荀林的幼弟。荀首素來與鄭國大夫皇戌交情篤深,他愛子心切,想通過鄭國的關係,歸還襄老的遺體與穀臣,以換取荀罃的自由。而鄭國人對邲之戰心存恐懼,害怕晉國人報複,也想討好晉國,必定會答應荀首的要求。”


    聽到巫臣這麽說,楚莊王也就答應了夏姬的請求,命她回鄭國去迎接襄老的遺體。夏姬臨別的時候,特別對送行的人(當然也包括黑要)說:“如果不得到遺體,我就不回來了!”誰也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隻是覺得她對襄老的深情厚意來得有點突然。


    夏姬在鄭國一住就是八年,襄老的遺體卻杳無音訊。久而久之,楚國人便也將這個女人淡忘了。


    在那個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沒有電報,沒有郵政係統,交通也不方便的年代,八年對於一個等待情人的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麽?當然,以夏姬的風流性格,八年應該也不至於缺少入幕之賓。隻是當她仰望星空之際,恐怕難免輕歎一聲:“巫臣那個死鬼,莫非忘了他對我許下的諾言麽?”


    突然有一天,有人從楚國帶著財禮來見鄭襄公,說是替申公巫臣前來求婚。鄭襄公開始嚇了一跳,以為他看上了自己的哪個女兒。打開聘書一看,不禁莞爾。他叫人將聘書送到夏姬那裏,征求夏姬的意見。


    這一年,夏姬已經快五十歲了。即便天生麗質,即便保養良好,皺紋仍然不可遏止地爬滿了額頭。看完聘書,她輕佻一笑,對使者說:“我一介婦人,哪有什麽主見,回去稟報國君,凡事由他做主。”使者走後,她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眼淚不可收拾地流了一下午。


    鄭襄公收到回報,知道夏姬這就是默認了。他還能有什麽意見?一個老女人,誰愛誰要唄!答應了巫臣的求婚。


    但這紙婚約並不意味著巫臣馬上可以登上夏姬的牙床。


    他還必須忍耐和等待,不敢讓楚國人知道他的心思。直到楚莊王去世,楚共王即位,他才找到一個機會——公元前589年,晉、魯、衛三國聯軍與齊軍在靡笄相遇,後來又在鞍地展開會戰。楚國為了支援齊國,打擊晉國,也策劃了一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準備與齊國聯手,南北夾擊魯國。為此,楚共王派巫臣為特使,前往齊國通報楚軍出動的日期,溝通兩國協同作戰的有關事宜。


    巫臣領受命令,自郢都出發前往臨淄,同時命心腹帶著他的家眷和所有財產偷偷前往鄭國。這一切做得很秘密,但是當他經過郢都的城門的時候,被正好路過的申叔時的兒子申叔跪看出了端倪。申叔跪當時就說:“奇怪了,那位老先生臉上既有軍情在身的警懼之色,又有按捺不住的桑中之喜,恐怕將要帶著妻子兒女逃跑了。”


    所謂桑中之喜,是指男女偷情的歡快情緒,出自於《詩經·鄘風》中的《桑中》一詩:


    〖雲誰之思?美孟薑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這位老先生麵色潮紅是為了誰?就是那國色天香的夏姬啊!她在新鄭城裏等了他八年,她在寂寞的深宮中等著他,在玉暖香溫的臥榻之上等著他,要將他帶到一個樂而忘返的人間仙境。


    值得表揚的是,巫臣雖然急著跟夏姬私奔,卻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他來到齊國,完成了楚共王交給他的任務,命令副手將齊國人贈給楚共王的禮物帶回去,才脫離了使團,披星戴月地趕往新鄭。


    他本來想帶著夏姬投奔齊國,卻在路上聽到齊軍鞍地慘敗的消息,便說:“我不居住在打了敗仗的國家。”轉而投奔了晉國,通過郤克的同族郤至的關係,在晉國謀到了一官半職,當上了邢地(晉國地名)的地方官。


    巫臣叛逃的消息傳到郢都,滿朝嘩然。最惱火的是公子側。當年在陳國,楚莊王本來是想將夏姬賞賜給他的,被巫臣連哄帶騙,嚇得他不敢接手,才轉賜給了連尹襄老。鬧了半天,原來是巫臣自己心裏有鬼!他憤憤不平地跑去找楚共王,建議花重金買通晉國的權臣,借晉國人的手好好教訓一下巫臣。


    “為什麽要這麽做?”這一年,楚共王才十二歲,卻表現出罕見的成熟。


    “巫臣處心積慮為自己打算,又叛逃到晉國,罪大惡極,如果不除掉他,必為後患。”


    “您所謂的為自己打算,是指為夏姬那個女人的事麽?”


    “這個……是。”公子側吃了一驚,不敢掩飾。


    “關於這件事,寡人不這麽看。巫臣為自己謀劃打算,自然是錯的;但是他為先君謀劃打算,卻是忠心耿耿。”楚共王的意思,夏姬就是紅顏禍水,巫臣不讓楚莊王娶夏姬,是忠心的表現;至於他自己喜歡夏姬,那是他的私事,罪不至死。


    “話雖如此,巫臣到了晉國,隻怕對我楚國不利。”公子側不依不饒道。


    “如果巫臣對晉國有利,就算我們花再多的錢,晉國人也不會把他怎麽樣。如果對晉國沒有用處,晉國人自會將他遺棄,何勞我們操心?”楚共王擺擺手,“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


    公子側滿頭大汗,唯唯而退。


    鞍之戰後,國際形勢發生重大變化。楚國原來打算與齊國聯手,南北夾擊魯國,沒想到齊軍在鞍地慘敗,反而臣服於晉國,形成了晉、齊、魯、衛同盟的局麵。在這種情況下,楚國人迅速調整戰略,於公元前589年秋天集結部隊,準備攻打衛國和魯國,並命令鄭、蔡、許等仆從國同時出兵,組成諸侯聯軍。


    大軍即將出發的時候,公子嬰齊突然在國務會議上建議推遲計劃,理由是:“國君尚未成年,我們這些群臣也不如先朝的大夫賢能,必須集結更多的軍隊才有可能取得勝利。而且先君莊王曾經告誡我們,如果沒有足夠的德行使遠方的國家臣服,不如對百姓好一點,多體貼他們,好好地領導他們。”


    公子嬰齊的建議得到大多數人的讚同。於是楚國開展了一係列內政活動,包括人口普查、免除拖欠的賦稅、救濟生活困難者、大赦國內的犯人等。直到同年冬天,楚軍才再次集結,人數比原來更多。雖然楚共王沒有隨軍出戰,但是他的親兵部隊——兩廣悉數出動。按照楚國的傳統,楚共王的戎車就在兩廣之內,由彭名負責駕駛,蔡景公擔任車左射手,許靈公擔任車右護衛。


    說來也是可憐,蔡景公和許靈公當時均未成年,為了讓他們代表各自的國家上戰場,楚國人強行為他們舉行了成年禮。在那個年代,當國君真不是一個好差使。


    這支浩浩蕩蕩的多國部隊一路北上,先是入侵衛國,接著又乘勢攻擊了駐紮在蜀地的魯國軍隊。魯國人十分緊張,派臧孫許去楚國軍中求和。臧孫許不敢去,耍了個花腔:“楚軍勞師襲遠,從南方打到北方,不能長久支持,很快就會撤退。我如果前去交涉,楚軍撤退的功勞就歸於我了。沒有實際的功勞而得到虛名,這事我不敢做!”


    楚國人可是一點也不想撤退,一路勢如破竹,又打到了陽橋(魯國地名)。危難時刻,仲孫蔑自告奮勇,帶著三百零一個人去跟楚國人談判——其中包括木工、縫工、織工各一百人,這是送給楚國的見麵禮;還有一個人是魯成公的弟弟公衡,他將被當做人質送往楚國。


    楚國人見好就收,答應了仲孫蔑的求和。同年十一月,在楚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魯成公和楚、蔡、許、秦、宋、陳、鄭、齊、曹、邾、薛、鄫等國代表在蜀地舉行了會盟。參加這次會盟的國家雖多,但大部分國家是懷著對晉國的畏懼之心而又迫於楚國的壓力才參加的,因此稱為“匱盟”,也就是沒有誠意,空有其盟。


    對於楚國的這次大規模行動,晉國再度保持沉默。原因很簡單,楚國人太多了,不敢惹。這也說明,鞍之戰後,晉國雖然重振國威,霸氣日增,但還是不能與楚國正麵交鋒,戰略優勢仍舊保持在楚國人手中。


    楚國人在蜀地大會諸侯,晉景公也不甘寂寞,派鞏朔前往雒邑“獻齊捷”,就是向周天子獻上鞍之戰中抓到的齊國俘虜。


    這一行為本身帶有報複性。鞍之戰後,齊國與晉國簽訂了和平友好條約,楚國人一來,齊國又派人參加了蜀地會盟。這種左右逢源的態度搞得晉景公很不爽。而一個人不爽的時候,就很容易做傻事。


    我們在前麵介紹過,周禮對於“獻捷”有一整套規定:


    一、諸侯有征伐四夷的功績,可以向天子獻捷;


    二、諸侯之間不互相獻捷;


    三、諸侯討伐諸侯,也不能向天子獻捷。


    換而言之,獻捷的主體是諸侯,對象是天子,客體是四夷。除此之外,再無獻捷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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