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國際維和行動】


    公元前546年,由趙武和屈建主導的、向戌牽線搭橋的弭兵運動進入實質性的操作階段。所謂“弭兵”,就是收藏兵器,消除戰亂,呼籲天下各國和平共處。作為弭兵運動的序幕,這一年春天,晉國采取非常措施,向齊、魯、衛三國歸還失地。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49年的夏天,齊國的大夫烏餘叛逃到晉國,將齊國的領土廩丘獻給晉平公。那時候還是齊莊公當政,晉國和齊國處於敵對狀態,晉國對烏餘的叛逃持觀望態度,也沒有派兵接收廩丘。烏餘便成為了獨立於齊、晉之外的第三股勢力,他以廩丘為基地,襲擊了衛國的羊角(地名),又趁魯國沒有防備,攻占了魯國的高魚(地名)。


    烏餘是一位久經戰陣的將領。進攻高魚的時候,正好天降大雨,魯國人以為他無法發動進攻。他卻帶領部下赤手空拳地從城牆的排水孔鑽進了城,潛入到武器庫中取得了武器和甲胄裝備自己,然後登上城牆,殺死守衛的士兵,輕而易舉地占領了城池。


    公元前547年冬天,趙武向晉平公建議:“晉國作為天下的盟主,諸侯如果互相侵犯,就要討伐他,讓他歸還侵占的土地。現在烏餘控製的幾座城邑,都屬於應該追討的那一類,如果我們貪圖它們,那就沒有資格做盟主了。請您主持公道,將那些土地歸還它們的諸侯。”


    晉平公說:“好,派誰去辦這件事呢?”


    趙武說:“派胥梁帶去吧,他能夠不動刀兵就把事辦好。”


    公元前546年春天,胥梁帶秘密召集齊、魯、衛三國軍隊,將他們帶到廩丘附近。又命令烏餘集合軍隊,出城接受晉國的封賞。烏餘不知是計,欣然出城。胥梁帶趁他不注意,突然逮捕了他。烏餘的手下群龍無首,又被諸侯的軍隊團團包圍,隻好棄甲投降。事後,胥梁帶將廩丘還給齊國,羊角還給衛國,高魚還給魯國,贏得了滿堂喝彩。


    同年四月,向戌來到晉國與趙武會談。會談的主題,自然是消除國與國之間的矛盾,尋求更廣泛的國際合作。向戌對趙武正式提出:由晉、楚、齊、秦四大國發出弭兵倡議,號召天下諸侯化幹戈為玉帛,共同建立一個沒有戰爭的太平盛世。


    趙武就此事召集晉國的卿大夫開會。韓起說:“戰爭是殘害百姓的凶手、經濟的蛀蟲、小國的大災難。現在有人要倡導和平,消除戰爭,就算不一定辦得到,我們也要答應他。如果我們不答應,而楚國答應了,那麽楚國便占據了先機,用來號召諸侯,我們就失去了盟主的地位了。”


    晉國答應了向戌的要求。


    向戌又跑到楚國,楚國也答應了。他又馬不停蹄地來到齊國,齊國人對此有所顧慮,陳須無說:“晉國和楚國都答應了,我們為什麽不答應?而且人家說要消除戰爭,我們不答應的話,國內的老百姓都會有意見,到時候我們又怎麽能夠領導他們?”於是齊國也答應了。向戌又來到秦國,秦國同樣沒有異議。於是,晉、楚、齊、秦四個大國聯合發表聲明,通告天下諸侯,在宋國舉行弭兵會盟。


    同年五月,趙武率先抵達宋國,接著鄭國的良霄到達。


    #六月初,魯國的叔孫豹、齊國的慶封、陳須無,衛國的石惡、晉國的荀盈、邾文公到達宋國。


    #六月中旬,楚國的王子黑肱先於楚國代表團到達,並與叔向舉行會談,商定了有關弭兵的條款。


    #六月下旬,楚國令尹屈建抵達陳國。向戌從宋國出發,到陳國與屈建會麵,商定相關的條款。屈建向向戌提出:晉、楚兩國各有盟國,從今以後,晉國的盟國要向楚國朝覲,楚國的盟國也要向晉國朝覲。


    #屈建的這一提議,實際上是要求建立晉、楚兩國共同領袖群倫的國際新秩序,具有大國沙文主義的色彩。向戌回到晉國向趙武複命,趙武回答:“晉、楚、齊、秦四國地位對等,晉國不能指揮齊國,如同楚國不能指揮秦國。楚國國君如果能夠讓秦國國君駕臨晉國,寡君豈敢不說服齊國國君到楚國去朝覲?”言下之意,就算是晉、楚兩國共同領導天下,也免不了要給齊國和秦國麵子,與其他諸侯區別對待。


    向戌又跑到陳國向屈建轉達趙武的意見。屈建派人向楚康王請示,楚康王說:“那就放下齊國和秦國,其他國家照此辦理。”


    七月上旬,向戌自陳國返回宋國。向戌返回的當夜,趙武和王子黑肱連夜商定了盟書的措辭。兩天之後,屈建在陳國的孔奐和蔡國的公孫歸生的陪同下抵達宋國。曹國和許國的大夫也先後抵達。至此,弭兵會盟的各國代表全部到場,各國軍隊分區駐紮,相互之間用籬笆劃分界線。晉國和楚國的部隊人數最多,分別駐紮在最北邊和最南邊。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切都仿佛太順利,太理想化了。兩個國家打了近百年的仗,現在突然要握手言和,未免有點不太習慣。問寒問暖之間,總有些神態不自然;笑麵相迎之時,又難免笑裏藏刀。眼看離盟誓的日期越來越近,雙方之間的氣氛卻越來越緊張。忽然一日,有情報傳到晉軍大營,說楚國人準備發動襲擊。據說屈建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殺死趙武和他的隨從,晉國就被大大地削弱了。”荀盈建議趙武加強防備,趙武倒是很坦然,說:“萬一楚國人發動進攻,我們就全軍向左回轉,進入商丘,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


    楚國人這邊同樣是顧慮重重。到了盟誓那一天,屈建命令楚國人在外衣裏穿上皮甲,以備不測。伯州犁勸諫道:“這樣做恐怕不太好吧?諸侯盼望受到楚國的信任,因此前來會盟。如果您不信任別人,等於是拋棄了使諸侯前來順服的東西了。”屈建不以為然道:“晉國和楚國積怨已久,我不能不考慮什麽事有利於自己。如果能夠達到目的,哪裏還管得了什麽信任不信任?”伯州犁退下來之後就對別人說:“令尹恐怕活不過三年了。隻求滿足意願而丟棄信用,這樣能夠得誌嗎?有意願就形成語言,有語言就會產生信用,有信用又會鞏固意願,這三件事相輔相成,彼此依存。信用丟掉了,還能活到三年嗎?”


    晉國人的情報工作做得很細,楚國人將穿皮甲赴會的消息又傳到了趙武的耳朵裏。趙武對此感到擔憂,將叔向找過來商量。叔向說:“這有什麽了不起呢?一個普通人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尚且不得好死;一個會盟諸侯的卿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必然不能成功。那些說話不算數的人,不能給別人造成麻煩,這不是您應該擔心的事。以信用召集別人,結果卻披上了一層虛偽的外衣,必然沒有人親附他,哪裏能夠傷害我們?再說了,我們在宋國的地盤上,有宋國人幫著我們抗敵,就算楚軍多一倍也無濟於事,您又有什麽好害怕呢?不過,事情還不至於到那一步,您就寬心去參加會盟吧!”


    不隻是晉、楚兩國爾虞我詐,各懷鬼胎,其他各諸侯國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魯國的季孫宿雖然沒有參加會盟,但是一直在國內進行遙控。他派人以魯襄公的名義給魯國的代表叔孫豹送去一封信,說:“一定要想辦法把我國與邾國、滕國同等對待。”


    眾所周知,魯國遠大於邾國和滕國,而且魯國人曆來自視甚高,怎麽會突然想起要與邾、滕這樣的小國相提並論呢?說到底還是經濟決定政治,口袋指揮腦袋——季孫宿擔心會盟之後,魯國同時要向晉國和楚國朝貢,不堪重負,所以想降低魯國的級別,同時也降低朝貢的標準。


    叔孫豹對這個命令感到很為難。湊巧不久之後,齊國人提出將邾國作為附庸,宋國人請示將滕國作為屬國,這兩個小國就不能以諸侯的身份參加會盟了。叔孫豹說:“邾國和滕國是別人的私屬;我國是堂堂正正的諸侯之國,為什麽要和他們一樣?宋國、衛國才是和我們對等的。”因為這件事,《春秋》裏沒有記載叔孫豹的族名,而僅僅是稱之為“豹”,算作是對他違背國君命令的懲罰。


    七月五日,弭兵會盟正式在宋國西門外舉行。到了這個時候,晉、楚兩國仍然在互相較勁,爭執歃血盟誓的先後。這也難怪,排座次是中國人從古至今最關注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馬虎。


    晉國人說:“晉國本來就是諸侯的盟主,從來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在晉國之前歃血。”所謂歃血,就是將牲口的血塗抹在嘴唇上,以示守信之意。


    楚國人說:“晉國和楚國的地位對等,如果晉國永遠在前麵,那就是楚國低於晉國了。而且晉國和楚國輪流組織諸侯會盟已經有很多年了,難道每次都是由晉國來主持的?”


    叔向對趙武說:“諸侯歸服於晉國的德行,不是歸服於晉國主持結盟。您致力於德行,不要去爭執先後。再說了,諸侯會盟,小國本來就應該承擔一定的具體事務,就讓楚國這個小國來主持會盟吧!”


    很多時候,解決問題要的就是一個說法。趙武當即點頭稱是。於是,屈建率先歃血。轟轟烈烈的弭兵運動,經過一係列前戲、試探與摩擦,終於有驚無險地達到了高潮。


    七月六日,宋平公以東道主的身份宴請晉國和楚國的大夫。按照當時的禮儀,宴請眾多客人,應當奉一人為主賓。宋平公將這一尊榮給了趙武,屈建對此沒有表示異議。也許在屈建看來,趙武已經在盟誓的時候給足了他麵子,現在讓趙武當主賓,就算是投桃報李吧。


    七月九日,宋平公又在商丘的東北門舉行宴會,招待與會的各國代表。在這次宴會上,屈建問了趙武一個問題:“貴國的先大夫士會的品德如何?”


    趙武回答:“這個人的家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對於晉國人來說,一切都坦坦蕩蕩,他家的祭祀官對鬼神獻祭,沒有說過言不由衷的話。”


    士會曆經晉文公、晉襄公、晉靈公、晉成公和晉景公五個朝代,有“五朝賢臣”之稱,《國語》裏評價士會,說他“輔佐晉文公、晉襄公稱霸諸侯,諸侯對晉國沒有貳心;以上卿的身份輔佐晉成公、晉景公,軍中沒有產生過問題;當晉景公的中軍元帥主政晉國,還兼任太傅,修正刑法,整理法規,晉國沒有不守法的百姓,後人都以他訂立的法規為準則。”


    屈建回去之後,將趙武的話轉述給楚康王,楚康王很感慨:“高尚啊!能夠讓神和人都高興,難怪士會能夠輔佐五世國君為諸侯的盟主。”


    屈建也感歎道:“晉國領袖諸侯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人說晉國的卿不如楚國的卿,但是有叔向這樣的大夫來輔佐他們的卿,楚國卻沒有和他們相當的人才,不可與之爭鋒!”


    弭兵會盟後,晉國代表團經過鄭國返回晉國。鄭簡公在垂隴(地名)設宴招待趙武,公孫舍之、良霄、公孫夏、子產、子大叔、印段和公孫段七人作陪。這七個人都是鄭穆公的後人,被稱為“七穆”,也就是鄭國最有權勢的七大家族的代表。趙武很感動,對他們說:“七位大夫陪同君侯招待趙武,這是趙武的榮幸。為了完成君侯的賞賜,請你們都賦詩以言誌,我趙武洗耳恭聽。”


    文以載道,詩以言誌。春秋時期的中國貴族,如果不會吟幾句詩,是應付不了大場麵的。當下公孫舍之吟了一首《草蟲》:


    〖喓(yāo)喓草蟲,趯(tì)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gòu)止,我心則降。


    陟(zhì)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草蟲唧唧,擾亂我心;見不到心上人,憂心忡忡;隻有見到他,兩情相悅,我的心才能平靜。——這是《詩經·召南》中記載的一首愛情詩,公孫舍之以此表達鄭國對晉國的信賴,也是表達他本人對趙武的尊重。趙武聽了,連忙站起來對公孫舍之說:“好啊,您真是百姓的主人!隻不過趙武愧不敢當。”


    接著良霄吟了一首《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鳥兒成雙成對,互相追逐,君侯如果品行不良,又怎麽能夠當君侯呢?——據說,這是當年衛國人諷刺宣薑與公子頑通奸而寫的一首詩,載於《詩經·邶風》中。


    十六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鄭簡公曾派良霄出使楚國,要他辦與楚國絕交的差使,結果楚國人將良霄扣押起來,直到公元前560年冬天才釋放回國。因為這件事,良霄一直對鄭簡公有意見,所以借這個機會發泄出來了。


    趙武當然聽明白了良霄的意思。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正麵回應良霄,隻好裝傻道:“哎呀,這可是床笫(zi)之間的話語,不能出門的,何況是在這遠離國都的地方?我不敢聽啦!”


    輪到公孫夏了,公孫夏吟了《黍苗》的第四章:


    〖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


    這是將趙武比喻為周朝初年的政治家召伯,讚揚他的文治武功。趙武謙虛道:“這都是寡君的功勞,並非趙武的功勞。”


    子產吟了《隰桑》: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窪地的桑樹婀娜多姿,樹葉茂盛繁密,能夠在這裏見到君子,別提多高興!趙武聽了,微笑著說:“我願意接受最後一節。”


    最後一節翻譯成現代文的意思是:心中愛慕這個人,卻又欲說還休;心中對這個人有深深的愛意,如何能夠忘記!這是委婉地告訴子產,你就別光對我說好話了,我更想聽聽你的教誨。


    子大叔吟了《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一首青澀的愛情詩,寫的是清晨在山野裏偶遇美人那種一見鍾情的歡欣。子大叔第一次見到趙武,所以有此一比。趙武感謝道:“您太客氣了。”


    印段吟了《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蟋蟀在堂前鳴叫,一年就要結束了。今天如果不及時行樂,歲月就要溜走了。但是不能過度歡樂,應該居安思危,請您提高警惕,提防意外。趙武正色道:“說得好啊,這是保護家族的大夫應有的品德,我受教了!”


    公孫段吟了《桑扈》:


    〖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君子樂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為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


    兕(sì)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萬福來求。〗


    這首詩收錄於《詩經·小雅》中,寓意君子知書達理,受到上天的護佑。趙武說:“彼交匪敖(不驕不傲),這福氣還能跑到哪裏去呀?如果按照這些話去做,就算想推辭福祿,也不可能啊!”於是舉杯向鄭國的各位大夫敬酒,賓主盡歡。


    宴會結束之後,趙武和叔向談論鄭國的幾位大夫,說:“良霄這家夥將要有災難了。詩以言誌,他的心願在於指責自己的國君,這樣能夠長久嗎?就算僥幸,將來也一定會逃亡。”


    叔向說:“是啊,這個人太過狂妄,不出五年便可見分曉。”


    趙武又說:“其他幾位倒是不錯,尤其是公孫舍之,因為他處於上位而謙虛自抑,他的家族必定長久。其次是印段,因為他歡樂而有節製。歡樂是用來安定百姓的,樂而不淫,不也是可取的嗎?”


    弭兵運動是春秋時期最值得稱道的外交活動。通過弭兵運動,晉、楚兩大軍事集團第一次真正走到談判桌前,為結束對抗、謀求和平而進行對話。自此之後的四十年間,兩個大國沒有發生直接軍事衝突,中原各國因此也獲得了四十年的休養生息時間。如果有人對四十年的和平嗤之以鼻的話,我建議他算算巴黎和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有多少年的間隙。


    弭兵運動的實際主導者,無疑是趙武和屈建。但是由於向戌在其中穿針引線,做了大量具體的工作,曆史上一般將弭兵運動的主要功勞歸於向戌。而作為當時兩個大國的統治者——晉平公和楚康王——反倒顯得沒那麽重要了。事實上,弭兵運動還造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由於國際局勢緩和,外部鬥爭的壓力減輕,各國內部的矛盾變得越來越突出,卿大夫階層為了爭權奪利不惜頭破血流,公室的勢力普遍遭到削弱。一般認為,以公元前546年為界,春秋由諸侯爭霸的時期轉入了大夫兼並的時期。


    向戌本人對自己的這一壯舉也頗為自得。據《左傳》記載,弭兵會盟之後,向戌主動向宋平公請求賞賜,也就是討賞。他的原話是:“請免死之邑。”


    這句話從字麵上理解,就是“請求免死的城池”。一種觀點認為,這是向戌的自謙之言,請求國君賞給他聊以為生的土地;另一種觀點認為,弭兵會盟茲事體大,直到歃血的前一刻還有諸多變數,萬一事破,向戌難逃一死,因此向戌是將腦袋掛在褲襠上來辦這件事,現在事情成了,所以稱為“免死之邑”;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免死之邑”類似於後世的丹書鐵券,是國君發給功臣的“脫罪保證書”,如果有犯死罪的行為,功臣本人“身免三死”,其子孫則可以“免一死”。


    不管出於何種理解,當時宋平公準備賜給向戌六十座城鎮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將這六十座城鎮的土地文書發給向戌之前,宋平公先拿給司城樂喜(子罕)過目。樂喜說:“但凡諸侯小國,晉、楚兩國總是用武力來威脅他們,使得他們害怕。也正是因為害怕,這些國家才上下和睦,力求安定,以在大國之間求得生存的空間。如果沒有了外部的威脅,他們就難免驕傲,驕傲則禍亂發生,禍亂發生則必然滅亡。上天生長了金、木、水、火、土五種原料,百姓全部都用上了,廢掉其中任何一種都不行。誰能夠真正丟掉武器?自古以來,武器就存在了,它是用來威懾不軌之徒、宣揚文德教化的。聖人依靠武力而興起,害群之馬因為武力而受到懲罰。天下興亡,都因刀兵而起。現在向戌想盡辦法搞什麽弭兵運動,謀求丟掉武器,這不是忽悠大家嗎?不懲罰他已經不錯了,還敢來要求獎賞,這簡直是貪得無厭!”說著拔出防身的小刀,將文書上的字都削去,然後扔了它。


    樂喜的話說得有沒有道理?應該說,有一定的道理。有人類就有戰爭,弭兵作為一種良好的願望,在很多時候是通過軍事的平衡而不是失衡來達到的。也就是說,隻有敵對的各方都對別人的武力心存畏懼的時候,弭兵才成為一種可能。以晉國和楚國為主導的弭兵運動,也正是因為兩個國家近百年來的相持不下才被提上議事日程。握手言歡的背麵,是蠢蠢欲動的刀兵相見,隻要這種軍事平衡在某一處被打破,戰爭必定又重新開始。對於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的小國而言,弭兵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外部壓力的消失往往是內部矛盾激化的先兆。樂喜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對向戌提出了嚴肅的批評。


    關於樂喜這個人,有一個故事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公元前558年,宋國有個平民給樂喜送來一塊寶玉,樂喜拒不接受。獻玉的人說,這是一塊難得的寶玉,經過玉師鑒定才敢獻給您的,請您一定要收下。樂喜說:“我以不貪為寶,你以玉為寶。如果我接受了你的玉,那我們兩個都失去了自己的寶貝,這又何必呢?”那個人趕緊跪下磕頭說:“我一介平民,拿著這麽好的寶玉實在是不安全,所以才來獻給您的啊!”樂喜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於是將寶玉收下,給了那個人相當的財富,並派人送其回鄉。


    向戌得知樂喜毀掉了土地文書,情緒十分穩定,僅僅是給宋平公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願意推辭那六十座城鎮,不要封賞了。但是向氏家族的其他人十分惱火,商量著要攻打樂喜。向戌製止了他們,說:“我將要做自取滅亡的事情,是他讓我生存了下來,沒有比這更大的恩德了,難道你們要向恩人開戰嗎?”


    樂喜的直言不諱和向戌的從善如流,在曆史上被傳為美談。《左傳》對此評價:君子說‘那位人物,是主持正義的人’,指的就是樂喜吧!‘用什麽賞賜我,我都接受它’,指的就是向戌吧!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現在我們來說說另一樁關於崔杼的家事。


    無咎這個年輕人,原本不是崔家的。他的父親棠公,是齊國棠邑的大夫;母親東郭薑,是東郭偃的姐姐,因為嫁給了棠公,所以又被稱為棠薑。棠公死後,崔杼娶了棠薑,無咎便跟著母親來到了崔家,認崔杼做了繼父,並且跟舅舅東郭偃一道成為了崔杼的家臣。


    崔杼的原配夫人死得早,給他留下了崔成和崔強兩個兒子。棠薑嫁給崔杼後,又給他生了崔明。按照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本來應該由崔成來擔任家族的繼承人。但是崔成自幼體弱多病,加上棠薑深得崔杼寵愛,崔杼便廢除了崔成的繼承人地位,改立崔明為繼承人。


    崔成對這一安排倒也沒什麽太大意見,畢竟身體狀況擺在那裏了,沒有必要硬撐著。但是他向崔杼提出一個要求——將崔地封給他,作為養老的地方。


    崔地是崔氏家族的發祥地。崔成的要求顯然有點過分,但崔杼還是打算答應他,當作是對剝奪了他的繼承權的補償。但是,當具體經辦家族事務的無咎和東郭偃得到這個消息,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這怎麽行?”


    “崔地有崔氏家族的宗廟,隻能夠歸宗主所有。”無咎理直氣壯地對崔杼說。所謂宗主,當然是指崔家未來的主人崔明。從血緣關係上講,無咎與崔成、崔強沒有任何瓜葛,和崔明卻是同母異父,當然要向著崔明,保護他的權益。


    崔杼覺得無咎說得也有道理,便將這事給擱了下來。


    崔成和崔強兄弟火冒三丈,他們覺得父親的做法很不可理喻。無咎是什麽東西啊,他連崔家的血脈都沾不上邊,不過是一個寡婦帶過來的拖油瓶罷了,崔家給他一碗飯吃,讓他人模人樣地當個家臣,已經是很大的照顧,他憑什麽對崔家的內政指手畫腳呢?


    還有那個東郭偃,本來隻是個車夫,因為把姐姐嫁給了崔杼,便堂而皇之地洗腳上田,當上了崔家的內務總管,他能夠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不錯了,居然也敢在崔杼麵前胡說八道,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


    兄弟倆越想越覺得委屈,跑去找慶封訴苦,將家裏的不平之事一股腦向慶封倒了一遍,說:“他老人家(指崔杼)的為人,您是知道的,隻聽得進無咎與東郭偃的話,別人都說不上話。這樣下去,我們擔心那些人會害了他老人家。”


    自從齊莊公死後,齊國就是崔、慶兩家的天下,而慶封的這場富貴,又是拜崔杼所賜。因此這些年來,慶封對崔杼言聽計從,視為父兄。按理說,崔杼家的事,慶封也應該關心一下。但是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齊國第一權臣的家務事?聽到崔氏兄弟這麽說,慶封也不便於當場表態,隻好安慰他們:“你們先回去,我考慮一下。”


    崔氏兄弟走後,慶封將自己的家臣盧蒲弊找來,把崔家發生的事給盧蒲弊說了,然後詢問他的意見。


    “您說的那個人,不是弑君之賊麽?”盧蒲弊大大咧咧地說。慶封嚇了一跳,連忙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隔牆有耳,要盧蒲弊不要亂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啊!”盧蒲弊不理會慶封的緊張,接著說,“他犯有弑君之罪,就是國君的仇人,現在家裏又鬧矛盾,那是上天將要拋棄他了,您有什麽好操心的呢?再說了,崔氏被削弱,那是慶氏將要崛起的征兆啊!”


    最後一句話說得慶封怦然心動:是啊,如果崔杼家裏發生內鬥,崔氏的勢力必定遭到削弱,到那時,慶氏趁勢而起,何愁齊國不是慶氏的天下?


    就讓崔家去亂吧,我瞎操什麽心呢?


    過了幾天,崔成和崔強又來找慶封。這一次,慶封幹脆火上澆油,說:“隻要是有利於他老人家的事,我都會去辦。區區無咎和東郭偃又算得了什麽,你們盡管放手去幹,若有危難,我自會出麵幫助你們。”


    說完這席話,他拍了拍兄弟倆的肩膀,用一種近乎誠摯的眼神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說:“我深受崔家的大恩,如果能夠報答一二,此生也就無憾啦!”


    收到慶封開出的空頭支票後,崔成和崔強的心中便有了底氣。公元前546年9月,兄弟倆發動軍事政變,在崔家的議事大廳上公然刺殺了無咎和東郭偃,然後帶領武士向內院進攻,準備向崔杼討一個說法。


    崔杼是什麽人?他是靠耍陰謀起家的人,齊國的兩代國君齊靈公和齊莊公都是死於他的手下。他怎麽會不知道“討說法”意味著什麽呢?他沒有做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馬上命人駕車,準備逃出府邸。事發突然,家裏的人都被外麵的動亂嚇壞了,個個慌不擇路,一哄而散,隻有一個養馬的還在堅守崗位,替崔杼套好了馬車,然後由一個貼身的宦官駕著馬車往外衝。


    “求列祖列宗保佑,如果崔氏有福,就讓這災禍僅僅降臨到我身上吧!”崔杼暗自禱告。


    他逃出自己家,轉了兩條街,迎麵就遇到了慶封和他手下的武士,全部是全副武裝到牙齒,黑壓壓的足有一兩千人。


    “崔氏和慶氏有如一家,是誰膽敢作亂?我來為您討伐他!”慶封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也不待崔杼回答,大聲喝道,“全體將士聽令,討伐敢於犯上作亂的崔氏逆臣,格殺勿論!”


    聽到“崔氏逆臣”四個字,崔杼的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慶封如何能夠預知崔家有亂,這麽快就調集人馬前來搭救呢?


    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思考了,隻見盧蒲弊將手中的寶劍一揮,慶氏族兵同聲喝道:“諾!”向崔府殺去。


    崔成和崔強萬萬沒有想到慶封會來這一手,連忙關起門來迎戰,但是很快就被盧蒲弊攻破了。慶氏族兵闖進崔府,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崔成和崔強來不及逃跑,死於亂軍之中,棠薑上吊自殺。隻有崔明翻出圍牆,躲到墓地之中,才僥幸躲過一劫,後來又輾轉逃到魯國。


    而那些沒被殺死的崔家男女老少,統統被盧蒲弊以謀反之罪抓起來帶走,送到慶封府上去做奴隸。


    做完這一切之後,慶封派盧蒲弊向崔杼報告:亂臣賊子已經伏法,現在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盧蒲弊親自駕車,將崔杼送了回去。這時的崔府隻剩下斷壁殘垣,空無一人。在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府邸中,發生過諸多影響齊國曆史的大事。當年大子光被齊靈公發配到齊國東部,又偷偷回到臨淄,就是藏匿此處,伺機發動政變,當上了國君;棠薑與齊莊公私通,多少次鬆風午後,花前月下,他們不避人耳目地公然調情,在這裏給崔杼送了一次又一次綠帽子;而崔杼終於無法忍受,又是在這座宅院中埋伏兵甲,將齊莊公送上了不歸之路。現在,崔成和崔強倒在血泊之中,棠薑成為了孤魂野鬼,崔明不知所終,這一切,仿佛給崔杼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當天夜裏,崔杼找了一根繩子,將自己和棠薑吊在同一根房梁下,結束了自己充滿陰謀和冒險的一生。


    崔杼的死,無疑是慶封所期盼的結果。但是,如果從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看,崔氏兄弟與無咎的矛盾是最初的誘因,盧蒲弊對慶封的點撥是關鍵的推力。至於慶封本人,似乎並沒有起到太明顯的作用。換個說法,慶封雖然靠陰謀詭計擠垮了崔杼,但那主要是盧蒲弊的功勞,與他本人的政治手腕沒有太大關係。


    公元前545年夏天,齊、陳、蔡、北燕、杞、胡等諸侯聯袂前往晉國朝覲晉平公。齊景公出行之前,慶封明確表示反對,說:“我們並沒有正式參加宋之盟(即弭兵會盟),為什麽要去晉國朝覲?”


    聽到慶封這樣說,齊國的群臣都麵麵相覷,齊景公也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麽好。也許大夥心裏都在想,這慶封難道是天外來客,不諳世事嗎?但是誰也不敢發表異議,因為自崔杼死後,慶封一家獨大,大權獨攬,連齊景公也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又有誰願意去觸他的虎須呢?


    最後還是陳須無站出來說:“先考慮如何應付大國,再考慮財貨,這是合於禮的。小國事奉大國,即使沒有參加大國組織的活動,也要順從大國的意圖,這也是合於禮的。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敢背叛晉國嗎?就算我們沒有參加宋之盟,重丘的會盟卻是不可以忘記的,請您務必讓國君出行!”


    “這樣啊……”想不到慶封倒也通情達理,略作思考後說,“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大夥這才醒悟過來,敢情這慶封根本就不通政治,隻是在那裏瞎胡鬧呢!


    沒過多久,慶封將國事交給兒子慶舍處理,自己帶著妻妾和財產跑到盧蒲弊家裏,成天喝酒打獵,過起了寓公的日子。


    既然是當寓公,呆在自己家裏就很舒服,為什麽非要跑到盧蒲弊家裏去呢?說起來也是一樁奇聞——原來慶封有個非常特殊、前衛的愛好,喜歡跟別人交換妻妾來玩樂,也就是所謂的換妻。這個愛好口味太重了,隻有盧蒲弊與他臭味相投,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慶封嫌來來回回太麻煩,所以幹脆搬到盧蒲弊家裏,過起了共妻的日子。


    雖說將國事交給慶舍處理,慶封仍然是齊國的首席重臣。沒過幾天,朝中的大夫就跑到盧蒲弊家裏來向他匯報工作。


    慶封在盧蒲弊家裏發布了一道命令:那些因政治原因而流亡在外的齊國人,如果得到崔杼餘黨的消息,前來報告,就可以將功抵罪,回到齊國。


    這道命令自然是為了收買人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自於盧蒲弊的建議。不久之後,當年因為崔杼之亂而逃亡在外的盧蒲癸(gui)便回到了齊國。


    盧蒲癸是盧蒲弊的同族,通過盧蒲弊的介紹,擔任了慶舍的家臣。慶舍很欣賞盧蒲癸,將女兒嫁給他。有人對盧蒲癸說:“男女結婚要區別是否同姓,你卻不避同宗,這樣恐怕不好吧?”


    慶氏是薑姓,盧蒲氏也是薑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則,本來是不可以結親的。盧蒲癸卻不以為然地說:“同宗不避我,我為什麽要避同宗呢?這就好比賦詩的斷章取義,我按自己的需求去理解就是了,管他什麽同宗不同宗?”


    盧蒲癸當了慶舍的女婿,兩個人的關係就密切了。他又對慶舍說起了當年跟他一起逃亡的王何,慶舍便讓王何也回到齊國,讓盧蒲癸和王何當了自己的貼身警衛。


    慶封父子如果稍微有點政治敏感性,就應該覺察得到不對勁:盧蒲癸和王何都是齊莊公的親信,因為齊莊公被殺才流亡在外。而齊莊公死後,崔、慶兩家專權,齊莊公的舊臣對他們無不恨之入骨,怎麽會突然改變立場,心甘情願地當起了慶氏門下的走狗呢?


    種種跡象表明,一場針對慶氏家族的風暴正在醞釀,而幕後推手不是別人,就是那位成天與慶封玩換妻遊戲的盧蒲弊。


    按照齊國的規定,卿大夫在朝中辦事,由公家供給夥食,標準是每人每天兩隻雞。齊景公當朝的時候,政局先後由崔氏和慶氏把持,公家政治荒廢,連管夥食的人都敢於貪汙腐敗,私自將兩隻雞換成了兩隻鴨。傳菜的人知道了,幹脆連鴨肉都私吞掉,隻端上肉湯來。可憐那些大臣,在朝中辦了半天事,隻喝到點湯湯水水,大部分人仍然是敢怒而不敢言,隻有子雅和子尾兩個人站出來表示憤怒,發了一通牢騷。


    慶封聽到這件事,就告訴了盧蒲弊。按照慶封本人的意思,宮裏的後勤工作也確實該抓一抓啦,連卿大夫的雞都敢偷,成何體統?盧蒲弊聽了,卻是另一種意見,他對慶封說:“把這些人比作禽獸的話,我就要睡到他們的皮上了。”


    古人殺死野獸,食其肉而寢其皮。盧蒲弊的意思很明顯: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嘰嘰歪歪,不如殺了清靜!


    慶封完全沒有意識到盧蒲弊這是在將他往火坑裏推。在盧蒲弊的建議下,他命令析歸父去找晏嬰,明確告訴晏嬰:“子雅和子尾仗著自己是公孫(均為齊惠公之孫),狂妄自大,目無尊長,我打算討伐他們,請你共同參與。”


    晏嬰連連搖頭,說:“您找錯人啦!我手下那些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我的智慧也不配與您同謀,您還是另尋高明吧!但我也不會把這件事泄露出去,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盟誓為證。”


    析歸父回去將晏嬰的話轉告慶封。慶封說:“他都這樣說了,還用得著盟誓嗎?”於是派人去找大夫北郭子車,北郭子車也婉拒道:“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忠君報國,這件事不是我能夠做到的。”


    沒過幾天,整個臨淄都知道慶封要對子雅和子尾動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有一家人顯得特別鎮靜,那就是陳須無和陳無宇父子。


    陳家人的思維與眾不同。按一般人的思維,大亂將至,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麽避禍?”但是據《左傳》記載,當時陳須無問陳無宇的問題是:“大亂將至,我們能得到什麽?”


    陳無宇回答:“我們能夠在莊街上得到慶氏的木材一百車。”


    莊街是臨淄城裏的大街,木材則是建房子的主料。這是一句政治隱語,意思是:慶氏必敗,我們可以趁亂而起,掌握大權。


    陳須無說:“如果是那樣,我們可要好好地守住它們啊!”


    自公元前672年公子完逃到齊國尋求政治避難,陳氏家族在齊國的曆史已經有一百多年,他們代代相傳,誠敬守業,小心翼翼地延續了家族的火種,同時目睹了齊國政局的風雲變幻,洞悉了其中的生存法則,也開啟了他們謀求權力的欲望。後來的人一般認為,通過陳須無父子的這次對話,陳氏家族篡奪薑氏政權的野心已經萌芽。


    公元前545年9月,盧蒲癸和王何決定殺死慶封父子,為齊莊公報仇。事前,兩個人舉行了占卜,然後還將占卜的龜板拿去給慶舍看,煞有介事地問慶舍:“有人為了攻打仇人而占卜,請您看看結果如何?”慶舍哪裏知道這是在算自己的命?他仔細觀察了龜板的裂紋,說:“事能成,見到了血。”


    同年十月,慶封離開臨淄,前往萊地打獵,命令陳無宇等一批大夫跟從。幾天之後,陳須無派了一名使者到萊地,向慶封請示說:“無宇的母親病重,請讓他回去送終。”


    慶封一聽,也很重視,派家裏的占卜官給陳無宇的母親占卜,並將龜板拿給陳無宇看。陳無宇一看就捧著龜板大哭起來,說:“這是死兆啊!”


    慶封看到陳無宇那悲傷的樣子,自然深信不疑,也沒有要求親自察看龜板,準了陳無宇的假,讓他回去給母親送終。但是,慶封的堂弟慶嗣在一旁看到了,隱隱覺得不對勁。他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仔細梳理了一番,認定陳無宇的請假絕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莫非,慶氏家族將有大難了?”慶嗣想到這一層,不寒而栗,連忙跑去找慶封:“請您停止打獵,趕快回到臨淄,否則將有大禍!”


    慶封笑了,整個齊國都掌握在自己手裏,臨淄又有慶舍坐鎮,能出什麽亂子呢?他不聽慶嗣的勸告,繼續在萊地喝酒打獵,絲毫沒有擔憂之意。慶嗣退下來之後就對親信說:“兄長恐怕要流離失所了,如果能夠逃到吳國、越國這樣的偏遠之地,也算是萬幸。”


    陳無宇渡過濟水,順道就將濟水上的橋梁毀壞,渡船也統統鑿沉。而在臨淄城內,盧蒲癸和王何也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發動政變。一連數日,盧蒲癸都是早出晚歸,行色匆匆,家裏也明顯地加強了戒備,不斷有武裝人員出入。


    這一切引起了盧蒲癸的老婆盧蒲薑的懷疑。她對盧蒲癸說:“你如果有事情就不要瞞著我,否則一定不能成功。”


    盧蒲癸一開始不說,盧蒲薑可是慶舍的女兒啊,這事告訴她還得了?但是經不住那女人糾纏,盧蒲癸又不是個會撒謊的主兒,竟然就將要攻打慶舍的事告訴了她,而且告訴她,隻等到“嚐祭”(也就是秋祭)那一天,慶舍從府裏出來就動手。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應該說,差不多就沒戲了。當年鄭厲公想用雍糾殺祭仲,就是因為雍糾向老婆走漏了風聲,反而被祭仲搶了先機,結果雍糾被殺,鄭厲公出逃。現在盧蒲癸又重蹈了雍糾的覆轍,將這麽重要的事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可見一個人,不學點曆史是不行的。


    但是,當盧蒲薑聽到這個事情,采取的立場很耐人尋味,她對盧蒲癸說:“我父親性格倔強,喜歡和別人對著幹。如果沒有人勸阻他,他反倒不想出門,請讓我去勸阻他。”


    盧蒲癸說:“好。”


    同年十一月七日,齊國在宗廟中舉行嚐祭,慶舍將要到場主持。當天早上,盧蒲薑跑到娘家,對慶舍說:“有人想要在宗廟中刺殺您,請您千萬不要出門。”


    慶舍不耐煩地說:“誰敢刺殺我?”不聽盧蒲薑的勸阻,按原計劃出行。


    自古以來,恐怕沒有比這更富有戲劇性的一幕了:女婿要殺嶽父,女兒一邊幫著老公出謀劃策,一邊又跑到父親這裏將陰謀告訴他,客觀上卻又促使父親更加堅定了出門的意願。人說忠孝不能兩全,這個女人卻在矛盾不可調和的情況下,依然保持了對丈夫的忠和對父親的孝。作為後世之人,很難評價這究竟是一種智慧,一種無恥,還是一種無奈?


    宗廟在公宮之中。慶舍命衛兵將公宮包圍起來,盧蒲癸和王何手持長戈跟在他身邊。從這一安排來看,慶舍是有防備的。但是,當最親信的人已經背叛,再多的防備也不過是虛設。最堅強的防備是人心而不是武士,這一點,是諸多統治者難以明白的道理。


    當天祭祀之後,齊景公還安排了眾多娛樂節目招待各位大臣,大家喝酒狂歡,簇擁著前往魚裏(臨淄地名)看戲。在這種普天同慶的氣氛之下,慶舍的衛兵們不知不覺放鬆了警惕,他們脫下盔甲,放下兵器,將馬匹從戰車上卸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喝酒看戲。


    趁著這個機會,子雅、子尾、陳須無、鮑國的手下偷偷地拿走了慶舍的衛兵的武裝。子尾從袖子中抽出一支鼓槌,在門上敲了三下。


    慶舍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根本沒有留意子尾這一動作。他舉起酒杯,突然感覺背上一涼,接著腹內一陣劇痛,回頭一看,隻見盧蒲癸獰笑著,雙手握住長戈,戈鋒已經插入自己的身體。他來不及驚叫,王何又一戈斜掃過來,將他的左膀硬生生地砍下。


    一時之間,戲台下血肉橫飛,變成了殺戮戰場。作為一個政客,慶舍無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為一個武士,他的武勇讓人刮目相看。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他仍然奮力拚殺,撞到屋柱上,連屋梁都為之震動。甚至連桌麵上的青銅器皿,也成為了他的武器,一連砸死了好幾個人。最後,因為失血過多,慶舍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親信慶繩和麻嬰也被殺死。


    齊景公被眼前這一幕嚇壞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臉色蒼白,汗流浹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鮑國跑到他身邊說:“群臣這是為國君鏟除忤逆之臣,請您不要擔心。”陳須無則將他攙扶起來,給他換了衣服,迅速退到宮內。


    遠在萊地的慶封得到消息,星夜兼程趕回臨淄,由於陳無宇破壞了濟水上的橋梁和渡船,回到臨淄城外已經是十一月十九日。他組織族兵進攻臨淄的西門,沒有攻克,繼而又攻打北門,從北門進入了臨淄,攻打公宮。陳、鮑等家族在公宮中拚死抵抗,打退了慶封的進攻。眼看各地前來“勤王”的軍隊越來越多,慶封不敢戀戰,帶著少數親信逃到了魯國。


    作為見麵禮,慶封將自己乘坐的馬車送給了魯國的權臣季孫宿。據《左傳》記載,這輛車做工精細,裝飾華麗,光可照人,堪稱馬車中的勞斯萊斯。


    季孫宿很高興,將這輛馬車擺放在自家的院子裏,來往的朝臣無不對它讚不絕口。大夫展莊叔見了,用手撫摸著閃亮的車身,說:“車甚澤,人必瘁!”(車這麽漂亮,它的主人想必很憔悴吧)言下之意,連馬車都造得這麽漂亮,慶封必定斂聚了不少錢財,恐怕難免為此而心力交瘁。


    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6年春天,慶封曾經代表齊國訪問魯國,他的車駕之美就已經引起了魯國群臣的關注。仲孫羯對叔孫豹說:“慶封的馬車可真漂亮啊!”叔孫豹說:“一個人的衣著、車馬、裝飾如果和他的身份不相稱,必得惡果。馬車再漂亮又有什麽用呢?”當時叔孫豹還請慶封吃了一頓便飯,慶封大大咧咧,席間表現出諸多不敬,引起了叔孫豹的反感,於是吟了一首《相鼠》之詩對其進行規勸: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老鼠尚有皮,人卻不知禮儀,不死還等啥?叔孫豹的話已經說得很重了,慶封卻聽不出其中的含義,還以為這是讚美他,一個勁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時隔一年,叔孫豹又請慶封吃了一頓便飯。慶封心想:今時不同往日,一年前我是齊國權臣,人人敬畏;現在我是流亡之身,必須有所收斂。慶封的想法是對的,可是做出來的事情卻讓人不敢恭維。


    開餐之前,慶封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向諸神獻祭。按照周禮的規定,但有飲食,必先獻祭,這倒是沒錯,可獻祭是主人的專利,客人來越俎代庖就很不合適了,而且有托大的嫌疑。


    叔孫豹很不高興,命樂工唱了一首《茅鴟》之歌,諷刺慶封不敬主人。和上次一樣,慶封仍然不知道這是在批評他,趕緊端起酒杯向叔孫豹表示感謝。


    不久之後,齊國派人到魯國,責備魯國收留慶封一事。慶封在魯國呆不下去,隻好南下投奔吳國。吳王餘祭收留了慶封,讓他居住在朱方(地名),而且將女兒嫁給他。


    奇怪的是,慶封雖然不通政治,不讀詩書,搞經濟卻是一把好手。他在朱方收聚族人,投機贏利,很快就積聚了大批錢財,比在齊國的時候更為富有。消息傳到魯國,有人對叔孫豹說:“這還真是惡人好命,慶封又當上暴發戶啦!”叔孫豹說:“不可這樣說,好人發財叫做獎賞,壞人發財那是災難,我看老天是想降災於他,所以將他們聚集在一起好一網打盡吧。”


    同年十一月,齊國實行撥亂反正,將崔杼之亂時逃亡到各國的公族人士都召回齊國。賞賜給晏嬰邶(bèi)殿(齊國地名)附近的鄉鎮六十個,晏嬰拒不接受。子尾對晏嬰說:“富貴,是人們都有的欲望,您為什麽不接受?”晏嬰說:“慶氏擁有眾多土地,滿足了欲望,結果逃亡了。誠然,我現在擁有的土地不能滿足我的欲望,如果將邶殿的土地賞賜給我,那也就滿足了。可是欲望滿足之後呢?離逃亡也就不遠了。逃亡在外的人連一座城邑都不能主宰,那多沒意思!我不接受邶殿的土地,不是討厭富貴,而是喜歡富貴,怕失去富貴啊!而且,富貴這玩意,要像布帛一樣,有一定的長度限製,讓它不能無限製增長。治理百姓,要考慮到他們總是想生活富裕,器用豐厚,那就要用端正的道德加以限製,讓他們的富貴程度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我不貪多,這就是對自己的限製。”儒家的中庸之道,在晏嬰的這段話中已經得到充分的體現。


    齊景公又賞賜給北郭子車六十個鄉鎮,北郭子車接受了;賞賜給子雅土地,子雅推辭的多,接受的少;賞賜給子尾土地,子尾悉數奉還;至於慶封的親信盧蒲弊,竟然僅僅被流放到北部邊境,這在當時也算是異數了。


    【弱國的外交智慧】


    公元前545年春天,曲阜一帶出人意料的暖和,沒有出現冰凍天氣。魯國的大夫梓慎夜觀天象,預言道:“今年宋國和鄭國恐怕要發生饑荒了,歲星本來應該在星紀,現在卻已經到了玄枵(xiāo),這是因為天時不正,陰陽也因此不調。蛇騎乘於龍之上,而龍是宋國、鄭國的星宿,所以發生饑荒的是這兩個國家。玄枵,虛宿在它的中間。枵,就是消耗。土地虛而百姓耗,饑荒自然就產生了。”


    簡單地解釋一下:


    第一,歲星就是木星,其公轉周期為11.86年,古人誤以為是12年,所以用木星記年,稱之為歲星。


    第二,西方人將黃道附近的天空分為十二個區域,稱之為黃道十二宮,也就是現代人常說的十二星座;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則將黃道附近的天空分為二十八個區域,稱之為二十八宿。


    第三,星紀所在的區域,與黃道十二宮中的魔羯座相當,在二十八宿中則為鬥宿和牛宿。玄枵所在的區域,與黃道十二宮的水瓶座相當,在二十八宿中則為女、虛、危三宿。根據梓慎推算,當年木星應當在星紀的位置。但是據觀察所得,卻在玄枵的位置,所以叫做“天時不正”。


    第四,按照中國古代陰陽五行的學說,木星為青龍,虛宿和危宿為蛇。木星跑得太快,插到了虛、危兩宿之下,所以說“蛇騎乘於龍之上”。


    第五,古人認為,天上的星宿對應地上的疆域,即所謂“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宋、鄭兩國所在位置,正是木星對應的疆域。木星位置不正,宋、鄭兩國自然受到影響,將會發生饑荒。


    關於星相命理之學,自古以來見仁見智,未有定論,在此亦不做深入探討。從《春秋》和《左傳》的記載來看,這一年中原地區的收成確實不太好,宋、鄭兩國尤其不景氣。但是,就在這一年秋天,按照弭兵會盟中“從今以後,晉國的盟國要向楚國朝覲,楚國的盟國也要向晉國朝覲”的約定,各國諸侯顧不上饑荒,紛紛派代表或親自到新田和郢都朝覲晉平公和楚康王。一時之間,進出山西和湖北的大路上,飄揚著各國旗幟的華麗馬車絡繹不絕,國際之間的交流大大活躍起來。


    在位已經四十七年的蔡景公不顧年事已高,前往新田朝覲了晉平公。從蔡國到晉國,鄭國是必經之路。蔡景公去的時候,鄭簡公派公孫舍之到新鄭的東門外慰勞他;回的時候,鄭簡公又在新鄭城內設宴親自招待他,以盡地主之誼。應該說,鄭簡公做得蠻有人情味,但是蔡景公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對鄭國人的熱情始終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說有諸多不敬。


    子產對此評論道:“蔡侯恐怕有災難降臨了。一個月前他經過這裏,國君派子展(公孫舍之字子展)到東門外慰勞他,他表現得很倨傲。現在他回來又經過這裏,國君親自接待他,他還是那麽漫不經心,這就是他的本性了。作為小國的國君,侍奉大國,本來應該戰戰兢兢,他倒好,反而將輕慢作為本性,能有好結果嗎?如果他被殺,殺他的人肯定是他兒子。”


    子產敢於如此確切地預測蔡景公的下場,並非空穴來風。據《左傳》記載,這位蔡景公人老心不老,長期跟自己的兒媳通奸,而且不避人耳目,已經在國際上傳為奇談。兩年之後,蔡景公果然死於親生兒子之手,扒灰畢竟是要付出代價的。


    就在蔡景公訪問晉國的時候,鄭簡公也派大夫子大叔出訪楚國。但是子大叔沒有見到楚康王,剛走到漢水就被楚國人勸回去了。楚國人說:“在宋國結盟的時候(即弭兵會盟),貴國的國君親自參加,現在卻派大夫前來朝覲,寡君對此感到迷惑。大夫姑且回去,我們將派人專程趕赴晉國把這件事情了解清楚,明確貴國國君是否應該親自前來朝覲,再告訴你們。”話說得很客氣,表達的意思卻是毫不含糊:你不夠資格朝覲楚王,換你們的國君前來!


    子大叔回答:“在宋國的會盟,楚王明確表示要做有利於小國的事,讓小國安定它的社稷,安撫它的百姓,用禮儀承受上天賜予的福氣,這都是楚王親口說的,也是我們這些小國的希望所在。今年鄭國的收成不好,寡君因此派我奉上財禮,向貴國的辦事人員表示敬意。現在您卻對我說,你有什麽資格參與鄭國的大事?難道一定要寡君拋棄守衛疆土的職責,跋山涉水,頂風冒雨,才能滿足楚王的心願嗎?如果是那樣,寡君唯楚王的馬首是瞻,豈敢不聽命?隻不過……”子大叔話鋒一轉,“這不符合會盟的精神,也使得楚王的德行有所缺失,對於您本人也不利,我們怕的就是這個啊!如果不是因為這層擔憂,寡君哪裏敢害怕勞苦,不親自前來呢?”


    那個年代的人,個個都是算命高手,預測專家。子大叔沒有去成郢都,回到新鄭之後就對公孫舍之說:“楚王快死了,不致力於修明德政,反而在諸侯那裏索取無度,以圖一逞,這樣能夠活得長久嗎?”他還以《周易》的知識來闡釋自己的觀點,說,“《周易》中也有這樣的情況,那就是‘遇複之頤’(由複卦變為頤卦),也就是迷了路往回走,凶象已現。這說的就是楚王吧!想實現他的願望卻忘掉了來時的路,想回來卻找不到北,這就叫做‘迷複’,能不凶嗎?”


    預測歸預測,當務之急卻是給楚國人一個明確的答複。子大叔勸鄭簡公:“您就去一趟楚國吧,讓他們高興一下,而你就當是去給楚王送葬,如何?依我之見,楚國在近十年之內都無力爭霸天下,隻要我們不主動去惹怒他們,就不會有戰亂降臨,鄭國的百姓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大夫裨灶也說:“臣夜觀天象,今年歲星不在其應有的位置上,而是運行得過了頭,已經危害到鶉(chún)尾(鶉火和鶉尾,分別包含柳、星、張三宿和翼、軫兩宿,對應地上的王畿和楚地),如果我沒說錯的話,隻怕周天子和楚王都活不長了。”


    鄭簡公心想,既然你們都那樣說,那就去吧,犯不著為了一個將死的人鬧別扭。懷著這種阿q心理,鄭簡公派子大叔前往晉國,向晉國匯報了有關情況,然後於同年九月由子產陪同前往郢都朝覲楚康王。


    按照當時的習俗,諸侯到他國訪問,未入對方國都之前,要接受對方的“郊勞”,也就是出城慰問。為此,必須尋找一塊空地,拔除野草,清潔土地,然後堆土為壇,並用帷幕圍蔽四周,以接待對方人員。


    鄭簡公抵達郢都城外,卻僅僅搭建了一些休息用的帳篷,沒有搭建土壇。負責安排住宿的外仆(官名)對子產說:“從前先大夫陪同先君到各國訪問,從來沒有不築壇的先例,這一規矩至今沿襲不改。現在您不除草也不築壇,就搭起了帳篷,這樣恐怕不好吧?”


    子產說:“是這樣的,大國諸侯去到小國,就築壇;小國諸侯去到大國,草草搭起帳篷就行了,哪裏用得了築壇?”


    外仆表示不解。


    子產說:“大國諸侯去到小國,有五種好的目的——赦免小國的罪過,原諒它的錯誤,救助它的災難,表揚它以德治國而且有法可依,教導它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小國沒有困惑,心甘情願地服從大國的領導,所以築壇以宣揚功德,告訴後人不要懈怠。而小國諸侯去到大國,有五種壞的目的——聽大國掩飾自己的罪過,要求得到所缺乏的物資,主動前去聽命於大國,向大國貢獻物品,服從大國突如其來的指示。如果不這樣做,大國就加重小國的負擔,無論紅白喜事都要求小國出錢出力。這些都是小國的禍患,還用得著築壇來宣揚這些禍患,而且告訴後人嗎?”


    說白了,鄭簡公本來就不想來楚國,是楚國人逼著來的,沒有必要鄭重其事地做足功課,將就著應付一下就行了。


    裨灶的預測很準確。同年十一月,在位二十七年的周靈王駕崩。而這個時候,宋平公、魯襄公、陳哀公、鄭簡公、許悼公等諸侯都在忙於前往楚國朝覲。對於天子的死訊,大夥也許僅僅是“哦”了一聲,如同不相幹的人一般,很快就將它拋諸腦後了。魯國的史書《春秋》幹脆沒有記載這件事。《左傳》則解釋說,王室沒有發來訃告,所以不記載這件事也是“禮也”!


    前麵說過,鄭國是中原的心髒。各路諸侯南下楚國,鄭國是必經之道。魯襄公經過鄭國的時候,鄭簡公已經在楚國了,隻能委托良霄前往新鄭北部的黃崖(地名)慰勞魯襄公。


    但是,良霄的傲慢態度引起了魯國君臣的強烈不滿。叔孫豹甚至說:“這個人如果不受到懲罰,鄭國必然有大災禍。恭敬,是用來維係民心的,他卻丟棄了它,還能用什麽來繼承保有祖宗的積業?如果鄭國人不討伐他,也必定會因他而受到上天的懲罰。”從後麵發生的事情來看,叔孫豹也是預言家,這是後話,在此不提。


    裨灶的預測再一次得到驗證。魯襄公走到漢水的時候,聽到了楚康王去世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鬆了一口氣,馬上決定打道回府。但是陪同魯襄公出訪的大夫叔仲帶認為不可以這樣做,說:“我們來這裏是為了楚國,又不是為了某一個人,還是繼續走吧!”


    孟椒對此不以為然:“君子考慮長遠,小人卻隻顧眼前。但是如果饑寒都顧不上解決的話,誰還會有工夫去顧及後果?不如姑且回去。”


    叔仲帶說:“我們不遠千裏來到楚國,不是因為楚國的仁義,而是因為它有(.)盟主的名分,而且害怕(.)它的武力。如果(.)是為了它的仁義(.)而來,當然應該慶賀它的喜樂,哀悼它的悲傷;因為畏懼而來,就更應該這樣做啦!我們在國內聽到楚國有喪事還要前往吊喪,現在途中接到訃告反而回去,這不是明目張膽地輕侮楚國麽?到時候楚國人如果以此為借口討伐我國,你們有沒有辦法抵禦?如果有,那現在回去也罷;如果沒有,還是老老實實向前走吧!”


    兩種意見碰撞,叔仲帶占了上風。叔孫豹評價道:“叔仲帶可以考慮讓他獨當一麵了,孟椒還要多多學習才能任用。”大夫榮成伯也說:“忠誠的人多半目光較為長遠。”在這種情況下,魯襄公放棄了回去的打算,繼續前進,並於當年年底抵達了郢都。


    公元前544年的春節,魯襄公是在郢都度過的。南方的春寒料峭,比北方更多了一層濕冷,讓長期生活在曲阜的魯襄公感到很不適應。更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是,楚國人提出,要他親自為楚康王致襚。


    所謂“致襚”,就是為死者穿衣,是春秋時期諸侯使臣參加他國諸侯的喪禮必行的禮儀——當然,死者的衣服早就由親人給他穿好了,致襚也就簡化成為向死者贈送衣服,並置於靈柩的東麵這樣一種形式,並非真的要為死者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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