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醫館。


    客房香氣幽雅,白衣青年獨坐案旁,隨意翻著手中書卷。窗外吹進一陣冷風,燭火在風下微弱跳動,似乎隨時都會熄滅。他看一眼燈燭,伸手護住火光,那窗便倏地被風閉上。


    飲過一盞茶,他聽得門外有腳步聲,便合了書卷放在一邊。陸宸推門而入,在他對麵款款坐下,溫柔道:“今日病人多,久等了。”


    白衣青年為她倒上一盞茶,微笑道:“今日這香,我另添了一味芎{,不知效果如何。”


    “你調的,自然極好。”她笑,“那位葉姑娘下午又尋你了麽?”


    他點頭道:“她與我聊了些調香技藝,這芎{便是她所薦,說有助於你睡眠。”


    陸宸微笑不語,他亦低頭無言。沉默良久,她終於道:“你半分也不曾懷疑自己的身世麽?若她真是你家人,你當如何?”


    “此事還未定論,多想無益。”


    “倘若你一直記不起前事,如何才算定論?”


    他眼神斜向別處,道:“我自有想法。”


    她笑道:“我知你心中警惕,隻是葉姑娘所說與你確有相合之處。若無顧慮,還是盡早同她一道回家罷。”


    白衣青年沉默許久,失神道:“我隻知醫館,不記得有家。”


    陸宸微笑,不再勸他,安心聞香飲茶。兩人靜對許久,爐中香終於燃盡,她起身道:“多謝你的香,我神思已安,這便去歇息了。”


    白衣青年送她出門,剛到院中便聽得前堂一陣喧鬧,一名學徒急匆匆朝兩人趕來,叫道:“師姐,來了位急症病人,你快去看看罷!”


    天才剛亮,街坊便哄鬧一片,將葉晞從夢中吵醒。她因昨日很晚才歇下,原想多睡片刻,卻難以隔絕雜聲,隻好耐心等人群走遠。過了一刻,人聲卻還在附近,她推開窗一看,隻見街尾被披麻戴孝的一群人堵住,哭喊聲、咒罵聲連成一片。


    她知醫館便在街尾,擔憂白衣青年牽扯其中,忙梳洗了出門,恰見蘇凜往她房門走來,道:“你也醒了麽?醫館不知發生了何事,吃過早食去看看罷。”


    她隨他下樓,邊吃早點邊思索白衣青年的事,一時有些失神。蘇凜拿眼睛隨意往四周一掃,忽然發現什麽,貼近她耳邊道:“角落。”葉晞抬頭一看,隻見角落餐桌坐了一名背三弦琴的藍衣女子,正是昨日不見的空音。她低笑道:“原來她也在此處。”


    空音察覺到兩人目光,放下手中羹湯,朝這邊遙遙一笑,算作回應。蘇凜對葉晞低聲道:“她認得你?”


    她道:“前日夜間我到樓下飲茶,與她碰麵說過幾句話。她似乎在台上便留意了你我,問我對故事印象如何,還問起你來。”


    “問我?”


    “她問你是我何人,我答朋友,別的也沒多說什麽。”葉晞猜道,“許是因她初到煙城,欲了解風土人情罷。”


    他若有所思地覷了空音一眼,未有言語。


    兩人用過早食,出了客棧往街尾行去,醫館已被哄鬧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站在人群外聽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明白是這家老人半夜生了急病,醫館沒救過來,他家便召了三親六故前來討說法。


    人群最前的是一名中年婦女,模樣精明強悍,正一麵哭一麵咒罵,其餘的則在旁幫嘴,不少人還拿了刀劍棍棒助勢。醫館隻有賬房老先生和幾名學徒得空出麵,攔在門口安撫來人情緒。


    中年婦女叫道:“我跟你幾個說什麽?把那陸宸叫出來說話!”


    賬房先生勸解道:“陸醫師正在手術,李夫人有事請與醫館交涉罷。”


    “手術?害死我父親還要害別人?庸醫!”李夫人破口大罵,她身後李家人也氣勢洶洶道:“庸醫害人!殺人償命!”


    這家人越鬧越厲害,葉晞在外麵聽著,心情也愈來愈煩躁。她抬頭看看蘇凜,見他也橫著劍眉,嘴角向下繃緊。她視線回到醫館門口,忽聽得人群一陣騷動,往裏一望,果見陸宸與白衣青年並肩從內院出來。一名學徒忙迎上去,低聲道:“師姐,你趕緊回屋避一避罷,這家人鬧得厲害!”


    “不妨事。”她溫和一笑,示意白衣青年留步,獨自走到人群麵前,“我便是陸宸,諸位對病曆有何疑問麽?”


    人群一下子沸騰起來,爭著往前擠,咒罵聲較之前更甚。李夫人衝上前想抓住她,一旁的賬房先生和學徒趕緊將其攔下,她便大罵:“你醫死我父親,還有臉出來?”


    陸宸溫言道:“請節哀。”


    “庸醫!我要你償命!”李夫人仍猙獰著臉罵。


    “我已盡力。李老先生突發心梗,您若及早送醫,或不至如此。”她語氣溫柔而沉靜,對人群道,“諸位若察覺身體不適,還請及時就醫,勿信偏方。”


    “你敢咒我?”李夫人叫罵著,撞開賬房先生朝她伸手抓去,白衣青年將陸宸往後一拉,才未讓她如願。她又領著眾人破口大罵,口中盡是些“庸醫”“償命”之詞。


    陸宸道:“李夫人請回罷,請勿耽誤醫館治病。”


    “弄出人命,就這樣算了?”


    “夫人意欲如何?”


    “如何?”李夫人眼珠一轉,從身旁隻在哭的丈夫手中搶過賬本,“醫館若能做出補償,我們便不多計較!還請醫館付清老人的醫藥費、喪葬費十金,另加誤工費兩千錢、茶水費一千錢、撫慰費五十金……”


    聽她一項一項念著,陸宸神情還未有何變化,外麵的蘇凜卻看不下去了,暗罵一聲:“我還道她沒腦子,原來打的是這主意!”說著便活動手腕,想擠開人群進去,葉晞忙拉住他:“別急,你看。”


    原來葉晞除了關注這幾人,也暗暗觀察著白衣青年,見他雖站在陸宸身後,卻隻默不作聲地看著,未有何言語。她低聲道:“我哥哥是醫館客人,陸宸姐姐沒讓他幫忙,想必醫館之事不願旁人插手,你我上前反而不好。不如先等等,若衝突激化再出麵也不遲。”


    蘇凜點頭,按下怒火靜觀局勢。等李夫人念完,陸宸平靜道:“如此,便請往官府報備罷,醫館定按官府所判行事。”


    她沒料到對方會主動提出公了,驚道:“你……你威脅我?”


    “醫館事務繁忙,李夫人請回罷。”陸宸對人群稍鞠一躬,轉身便走。


    “等等,沒賠錢不許走!”李夫人忙叫,見對方腳步不停,回頭對家族人喊道,“快攔住她!”


    幾個男人便持著刀棍一擁而上,學徒們阻攔不住,眼見一根木棍就要落在陸宸身上,白衣青年上前一步,徒手將凶器奪過,再迅速往另幾人掌握處輕點幾下,將刀棍盡數挑落。陸宸目不斜視,徑直往內院去,他扔了木棍,一言不發地跟上。


    人群嘩然。


    蘇凜與葉晞對視一眼,皆發現了對方眼中的驚異。他低聲道:“你看清了麽?那是——”


    “劍法。”她眸中閃著靈光。


    人群還在吵鬧,一陣馬蹄從街頭往此處趕來,一隊官服青年勒馬停在人群前,為首的官兵舉令牌喝道:“我乃煙城治安軍,爾等無端占用街道,按律當拘!”


    人群大驚,紛紛哭喊求情,治安軍道:“念爾初犯,處口頭警告並收繳器械,還不速速離去?”


    眾人忙不迭言謝,扔了刀劍棍棒便一哄而散,門前頓時隻剩葉晞二人。治安軍收了器械,因見他二人未著孝服,便不多盤問,縱馬離去。


    葉晞與蘇凜走進醫館,問學徒要了白衣青年方位,進內院找見了他。他正坐在診室外長椅看書,見兩人似有話說,起身將他們引至了稍遠處,微笑道:“宸在診病,不便打擾。”


    葉晞微笑點頭,隨口問道:“這類醫鬧平日多麽?”


    “偶有發生。醫館各色人等往來頗多,兩位見笑了。”


    蘇凜笑道:“方才幸得兄台出手,不然陸宸姑娘還不知如何呢。”


    白衣青年微笑不答。他又道:“兄台似是用劍的高手,不知可否切磋一番?”


    白衣青年道:“我不過隨手比劃,並不會用劍。”


    蘇凜道:“我觀兄台招式,速度、力道、時機皆掌控得十分精準,不似隨意出手。葉晞姑娘恰帶了劍,不如借與兄台一試?”


    葉晞便解了千息奉上,白衣青年卻不受:“我本常人,勿辱沒了寶劍。”


    “寶劍尋名士,公子但試無妨。”葉晞微笑道。


    白衣青年仍不接,她心思微動,拔劍便朝他刺去。他雙眸一緊,足尖點地,身體貼著劍尖急退,葉晞翻轉劍身橫揮,他往後一仰,堪堪避過劍光。她又轉了攻勢出劍,劍招輕巧敏捷,白衣青年折身騰挪,身姿亦靈巧飄逸。如此試了十數招,竟不能壓他分毫。


    又一劍刺來,他錯開劍鋒閃至她身後,抬手握住她右腕,另一隻手將她左臂鉗住。她欲反身還擊,雙手卻動彈不得,隻好鬆了力道,白衣青年隨即鬆手,後退一步道:“得罪了。”


    “無端進攻,又技不如人,該道歉的是我。”葉晞收劍入鞘,微笑道,“我的劍招,公子可熟悉麽?”


    白衣青年不解。


    她看著他雙眼,緩緩道:“此招正是葉門劍法,亦是——你方才施展的劍法。”


    聽見“葉門”二字,蘇凜眼神微動,立在一旁靜觀。白衣青年皺眉道:“我不知葉門,更不會用劍,葉姑娘驚疑太過。”


    葉晞篤定道:“我自葉門出身,如何不能分辨?且你方才空手贏我劍招,常人斷不會有如此身手。”


    他躲過她眼神,垂眸不語。她上前一步,顫聲道:“哥哥,跟我回家罷,父親母親都很想念你。”


    他仍舊沉默不語。兩人對麵而立,一個目光灼灼,一個眼神閃躲,竟是相顧無言。診室門忽然開了,陸宸退出房門,對緊跟在後的學徒囑咐道:“病人家境貧寒,你與賬房說一聲,費用能免則免罷。”


    學徒應下,自去賬房了。她立在簷下往三人方向望來,白衣青年便對葉晞道:“姑娘……許是記錯了,我並不認得你。醫館事務還需我打理,便不多陪了。”


    葉晞萬千話語堵在心頭,卻不能發一言,隻立在原地直直望著他,眸中含淚。蘇凜上前道:“既然如此,我們改日再來拜訪罷。”


    白衣青年點頭,轉身朝陸宸方向行去。蘇凜低聲道:“走罷。”


    她握緊千息,緩了片刻才點點頭,拭去眼中殘淚,隨他離了醫館。


    路上仍是無言,蘇凜有意逗她開心,又是說笑話又是買小玩意兒,哄了半日才令她破涕為笑:“多謝你費心,我一定安置好情緒。”


    蘇凜笑道:“很對。我觀你哥哥性子清冷,想必要費些精力方能打動,你我需照料好身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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