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青年眼神一動,不知空音何意,她卻不再言語,抱著三弦琴上樓了。他回到席上,仍舊與葉晞二人閑聊些安國趣談。蘇凜笑道:“兄台對經史如此熟悉,竟不像失了記憶一般。”


    他微笑道:“我雖失憶,文字卻還認得,尋空讀些書籍,不過略識得些風物,不致惹人玩笑罷了。”


    葉晞道:“公子對王侯史傳很有見解,也是自謙了。”白衣青年以微笑應答。


    三人又聊了些話,白衣青年因預計時間將晚,起身道:“醫館還有事,這便告辭了。”


    蘇凜二人亦不勉強,將他送至客棧門口。三人拱手作別,葉晞忽笑問:“今日這茶可還好麽?”


    “很好,姑娘有心。”白衣青年微笑道,“不知是什麽茶,我竟沒吃過。”


    她抿嘴一笑,輕聲道:“金風玉露。”


    靜夜,醫館。


    陸宸躺在臥床,雙眼在一片漆黑中睜著,眼眶十分酸澀。房間器物在黑暗中顯出若有若無的影子,她竟不知該看向何處;一閉眼,腦海深處便有許多血淋淋的人向她呼喊求救。她痛苦地睜開眼,那喊聲卻似還在耳畔,攪得她前額隱隱生疼。


    從醫以來,眼見的生離死別已將她心誌煉得極堅定,隻是每到深夜,便有無數病患的哭喊聲傳入腦海,令她難以安眠。她捂著額頭喘息幾聲,眼角忽然滾落一滴眼淚。


    客房的燈還亮著,白衣青年靜坐案旁,宛如一幅壁畫。屋內極靜,連窗外風聲也聽得十分清楚。茶已經涼了許久,隻香爐燃著他剛添的香,正嫋嫋地升起一縷輕煙。


    有腳步聲急匆匆靠近,他輕輕抬頭,目光微動。


    房門倏地被推開,一陣冷風從院內灌入,將燭火吹得一抖。陸宸赤腳站在門口,身上隻披了件單薄的睡袍。她扶著房門輕輕喘氣,微笑道:“離了香,果然難眠。”


    翌日清晨。


    因與白衣青年關係親近了些許,葉晞與蘇凜又來醫館尋他,正見幾名醫館學徒正來回搬運器材,原來是醫館用具需做一番新俢。一名學徒手中器材沉重,步子又邁得快,路過葉晞二人時忽然一晃,險些跌倒。蘇凜連忙接住,笑道:“我幫你。”


    學徒忙道:“多謝公子。”


    蘇凜便攜著器材隨他往內院走,邊走邊道:“怎麽不見陸風,莫不是又去香樓了?”學徒知他二人這幾日常來醫館,且與白衣青年相熟,便道:“陸風公子在廂房清點器具,兩位找他有事麽?”


    蘇凜笑而不語,葉晞亦不語。到了內院廂房,果然見白衣青年正與賬房先生說話,見他二人前來,便點頭微笑致意。


    葉晞見他清點交接,竟是一刻不停,好容易尋了空插話道:“聽聞今晚西市有花燈會,我……”話未說完,一名學徒又運了器具來,他微笑道:“葉姑娘稍待,醫館此刻繁忙,怕不能顧及了。”


    她便退在一旁,蘇凜道:“這麽多器具,不知何時才運完,我隨他們一起罷。”葉晞點頭,正要同他一道,他低聲笑道:“你便在此地陪你哥哥罷。”說著便留下葉晞,自去外院了。


    往來學徒不時從她身前路過,她一時插不上話,便左右四顧,繞到一射遠的屋牆,踩著樹枝上了房頂。斜麵瓦房不易站穩,她走幾步在邊緣坐下,撐著下頜張望。此處距地麵三尺有餘,視野良好,可俯觀整個內院,自然也可觀察白衣青年動向。她靜靜看著他與人交談行動,眉目漸漸舒展,一時心下寧靜。


    白衣青年似乎往這邊看了一眼,又似隻在關注天色。葉晞靜靜望了他片刻,見內院暫時無人,便欲下樓尋他說話,剛起身,一股涼意突然從脊背發散開來,迅速擴展到手腳頭顱。她心下驚惶,還未來得及後退,眼前便驀的一黑,從房頂跌了下去。


    屋下原是青石地,她閉著眼,卻不知跌進誰的懷抱,溫暖而有力。那人似乎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卻再聽不清後麵說了什麽,暈倒在他懷裏。


    蘇凜一進內院,便見白衣青年抱著葉晞直往診室奔去,他趕上前,大驚道:“葉晞!”


    白衣青年臉色鐵青,撞開診室門,對陸宸急道:“宸,快!”


    陸宸原在翻看病例,見狀忙起身探查,一碰她前額,隻覺體溫低得可怕。蘇凜急切道:“必是寒症又犯了,快拿手爐來!”


    他依言去了廂房,不多時便捧著手爐回來,正聽蘇凜對陸宸道:“半月前才犯過一次,怎知這就又發作了。陸姑娘能否探出什麽?”


    白衣青年目光投向病床,隻見葉晞臉色蒼白,嘴唇眼睫冷得顫抖。他將手爐放進被中,觸碰到她手時,隻覺嬌弱冰涼,不由得小心握住,為她暖手。


    陸宸道:“這病症實在疑難,我有一猜想,需查閱醫典方能確定。”


    蘇凜道:“聽她所說,這病發作需三五時辰方能緩解,我在此守著,陸宸姑娘快去罷。”


    陸宸雖不放心,卻也拿病症無法,隻好先去書房。白衣青年與他同坐在葉晞身旁,一時兩人無話。沉默良久,蘇凜低聲道:“你既然關心她,為何故意冷落?”


    他垂眸不語。


    “她這兩年獨自行旅,除卻尋醫問藥,更重要的是尋你。一個女孩兒獨行有多不易,你可知道?”


    “我……”他遲疑良久,終是無話可說。蘇凜又道:“你可知她哥哥為何失蹤麽?正是為了替她尋藥。若你真是她親人,何至一再傷她心?”


    他緩緩道:“抱歉,我不知情。”


    蘇凜輕歎道:“這原也不怪你,你如此遭際……罷了,等她醒來再說罷。”


    從隅中等到午初,又等到日影西斜,葉晞終於恢複如初,慢慢睜開雙眼。蘇凜欣喜不已,問了幾句話,她皆答無事,隻白衣青年在一旁靜默不語。


    葉晞看了看他,對蘇凜微笑道:“你先出去罷,我有話與他說。”蘇凜依言出門,臨走將門合上。


    她目光直視白衣青年,溫柔道:“今日多謝你了。”


    “謝我什麽?”


    “謝你接住我。”


    他心中一動,目光閃躲道:“我不明白你的話。”


    “我雖犯病,卻還記得當時情景。”葉晞直視他雙眼,緩緩道,“隻是我心有疑問,彼時你在廂房,如何瞬息便接住了我?且昨日我在香樓多留了小半時辰,樓主卻道你我品香時間一致;既是同時離開醫館,為何你比我早到許久?”


    他愈聽愈心驚,待她說完,已是滿眼警惕:“姑娘所說,我並不知曉何意,也請你莫要再提。”說著便轉身要走,葉晞一把拉住他衣袖,道:“這巫師身份,連我也要隱瞞麽?”


    他雙眼驀的圓睜,她不顧他神色,抬手便生出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蘭;那花朵在他眼前靜靜綻開,散出一縷馨香。他目光驚異,回頭一看,診室已不知何時長滿了花木,一條藤蔓溫柔地繞上他肩頭,漸次開出粉白的小花。


    葉晞道:“你我皆是巫師,可馭風與木,哥哥果真不記得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垂眸道:“宸曾警示我說,巫師乃世間少有,我四處留意,見世人皆唾棄鄙夷之,姑娘不該貿然指明。”


    她含淚道:“你是我哥哥,如何不能說?”


    他沉默片刻,輕輕拂去肩頭花葉,背身道:“姑娘昏迷期間未曾飲食,我去拿飯菜來罷。”


    門外蘇凜站了許久,見白衣青年黯然退出,不多時又提了飯食托自己轉交,一時也有些悵惋。因葉晞說想靜一靜,他便留了她一人在房內,往白衣青年方向尋去了。


    書房內,陸宸正對著典籍蹙眉,忽聽得房門一聲輕響,白衣青年進門道:“葉姑娘的病,可有進展麽?”


    她輕歎道:“我原就有些擔心,如今看來,確是寒瘴無疑了。”


    他合上門,走近她身旁道:“寒瘴?這是什麽病,我竟從未聽你提過。”


    “此病極少有案例,煙城狹小,我亦從未見過。”她目光落到醫典上,“據醫書記載,患者發病時正是葉姑娘之症狀,現今還未有如何救治之法。”


    聽到“未有救治之法”幾字,他神情一恍,又問:“除了偶發症狀,還有別的狀況麽?”陸宸擔憂地看著他雙眼:“你可確定是她至親?”


    “是與不是,有什麽要緊。”他目光竟不閃躲,沉聲道,“宸,告訴我。”


    她遲疑片刻,輕聲道:“早逝。”


    他心髒猛地一突,似遭晴天霹靂。還未待他反應,門突然被撞開,一人在門口急道:“什麽?”


    陸宸抬頭一看,隻見蘇凜目光震恐,他直闖進書房,急急走到她身前,問道:“陸姑娘,葉晞這病……有多久?”


    陸宸見他神態焦灼,又見白衣青年亦是恍惚難言,輕歎道:“短則五六年,長不過十載。”


    他愣了半晌,悲聲歎道:“我竟不知!”說著便踉蹌出門,陸宸忙起身道:“她患病兩年,想必已知曉此事,刻意隱瞞,隻為了不令你擔憂。你與她,總得有一人鎮靜才是。”


    蘇凜背對兩人,穩了身形沉聲道:“我自不會點破,隻是她如今狀態堪憂,需我仔細照看。診治之事,還請陸姑娘與兄台商議罷。”說著便不顧二人,直往診室去了。


    白衣青年立在原地,仍舊怔怵無言。陸宸望著他雙眼,輕喚道:“風。”


    他回過神,喃喃道:“我隻知她一路尋醫,原來竟已嚴重到如此地步。”陸宸道:“你有何打算?”


    “若我真是她親人……”他猶疑片刻,苦笑道,“何來如果,分明已確定了。”


    她低頭微笑道:“是麽?你能尋回過去,倒也很好。”


    ***


    夜已暮,今夜無風無雲,頭頂星辰在黑天閃爍著點點金光,宛如觀星人的深情眼眸。葉晞站在屋簷下,懷抱千息仰望河漢,眸中映出一片星辰。蘇凜提著燈籠站在她身旁,柔聲勸道:“夜深了,回去罷。”


    她幽幽歎道:“今夜原有花燈會,想必如這星河一般光彩。”


    “明日還有,你若喜歡,我陪你去。”身後忽有一人道。她回頭一看,隻見白衣青年站在廊下,目光溫柔。


    她淚水瞬間湧出,蘇凜識趣退到一旁。


    他從廊下走出,披著星光在她身前站定:“我不知從前經曆過什麽,也許永遠想不起來,你可願說給我聽麽?”


    她含淚道:“我願意,我都記得。”


    他便微笑著,伸手拂了拂她的淚,柔聲道:“別哭了。”


    她卻哭得更厲害,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待平穩了情緒,她雙手遞出懷中青劍:“此劍名為千息,我自清都出行便一直佩戴至今,從未離身。現在,物歸原主。”


    他低頭凝視千息,深籲一口氣,終於鄭重接過。右手握住劍身的一瞬,四周忽然掀起極強勁的旋風,將幾人衣襟卷得獵獵作響。他渾身一顫,閉眼倒了下去。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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