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凜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隻半人高的雉鳥昂昂立在林岸,通身金翠,頭頂一簇冠羽,臉頰金黃,脖羽呈鱗狀排列,雙翅翠藍,身後曳著一束五尺長的翠綠尾羽,似與這青山融為一體。


    葉晞看得入了迷,輕聲歎道:“好美。”


    林決道:“是萬重山特有的雉鳥,名曰孔雀,極其珍貴。”


    說話間,隻見孔雀欣欣走至河岸,昂首清靈一啼,俯身飲水,陽光照在它翠羽上,泛出一片奇幻的異彩。似乎察覺到幾人目光,它朝這邊一望,施施然展開尾羽,開出一道扇狀翠屏,無數尾羽如同眼眸一般閃耀,直看得幾人心神動蕩,幾乎迷醉其中。


    林決率先察覺不妙,避了目光提醒道:“我竟忘了,它開屏有迷幻之效,切莫久盯。”


    葉晞三人聞言,忙收回目光看向別處。蘇凜笑道:“這孔雀如此美麗,原來竟看不得,實在可惜。”


    林決道:“遠遠望一眼倒也使得,隻是莫要被它美麗迷惑,竟去驚擾它,否則將困於幻象無法脫身。——孔雀棲息地與七葉岩花相近,想必藥草就在附近,歇過且去尋罷。”


    幾人歇過片刻,便動身尋藥,在附近找了小半日,終於望見一處絕巘,那岩花就生在石間。眼見崖壁近乎垂直,徒手難攀,江雪堯在穀底取箭搭弦,略一瞄準,滿弓射出,飛箭便正中白花根部,帶著整朵花與岩石碎屑墜下來。


    她過去撿起住落花,取下箭矢,將白花交給林決。


    這花株長半尺,木質的根枝堅韌強壯,被箭擦過也隻少許破皮;掌狀的葉片沿枝對生,第四層卻隻有一葉;細看頂上的花朵,那白色的一圍不是花瓣,卻是細長瑩潤的花萼,花蕊呈嫩黃色,散發著幽幽清香。


    葉晞道:“現下尋地方為蘇凜煎藥麽?”


    林決道:“且稍等。”說著便到一旁坐下,從藥箱拿了昨夜看的那本《萬重山草藥誌》並筆硯取出,翻開目錄找到七葉岩花一頁,照著花身在幼株圖示旁的空白處描畫起來——竟是此藥的成株。


    蘇凜道:“這圖原是你畫的?”


    他一邊下筆一邊道:“嗯。”


    “這字也是你寫的?”


    “嗯。”


    蘇凜登時一愣,驚道:“這書——”


    江雪堯笑道:“都是他寫的,你快別問了,讓他安心畫罷。”


    蘇凜與葉晞對視一眼,眸中皆帶了驚歎。昨夜見林決翻閱此書,他二人隻以為是醫藥名家大作,沒想到著者竟就在眼前。林決邊畫邊道:“先前上山隻尋到一株幼苗,今次好容易尋到成株,便添上去了。”


    林決畫完,待筆墨晾幹,再仔細對比花株,未發現差錯,這才輕舒一口氣,將七葉岩花交與葉晞道:“可取水來煎藥了。”


    幾人尋了一片空地生火煎藥,蘇凜因對那書好奇,要過來仔細翻看,見書內詳細記載了各種草藥,文字工整清秀,圖示更是栩栩如生,不由得讚道:“如此筆功,你不當畫師真是可惜了。”


    林決細心看著火候,隻微笑著不理他。江雪堯笑道:“什麽畫不畫,這書原是治病救人用的。”


    葉晞道:“原來你常進山尋藥,竟是為了此書麽?”


    林決點頭道:“外界關於藥草的著述已很多,萬重山蘊藏廣博,卻鮮少有人探索,不知錯失多少性命。我生在泉州,得承地利,便想把山中藥草整理記錄,以供治病之用。——隻是萬重山幅員遼闊,我一人精力畢竟有限,隻怕窮盡一生也難以踏遍。”


    “如此仁心,已很值得敬佩了。”她感歎一聲,又蹙眉道,“但這草藥無法久離山林,萬重山又地處偏僻,內極險惡,怕難得有人引用罷?”


    林決低頭看著火光,溫聲道:“若草藥可離山保存,想必推廣不難。”


    葉晞一驚,轉目緩緩道:“如何保存,我竟未聽說過?”


    林決收書笑道:“現下自然無法,若往後有機會——”說著頓了一頓,道:“隻是一個願景,不必在意。”


    藥已煎好,他熄了火,待藥涼得可入嘴了,便遞給蘇凜飲用。蘇凜原是笑嘻嘻地接過,隻剛入口便猛地皺起眉頭,咬緊牙關、麵色沉重地一氣喝了,又緩了半日,方吐氣道:“好藥!還剩一口,你們可要嚐嚐麽?”


    這邊江雪堯已笑倒在地,擺手道:“很不必,你是病人,讓你是應當的。”


    葉晞亦抿嘴笑道:“快喝罷,當心用少了效力不夠,過會子又去尋一株來。”


    他便正氣凜然地將剩下一口飲盡,起身道:“接下來該尋葉晞的藥了罷,林藥師,且帶路。”


    ***


    在山間走過五日,總算尋了些藥草,林決將其收在藥箱內,隻等將名單采集完畢才好製藥。他幾人步履大體由東南至西北,而今已近東重山邊緣,再有幾日便可入北重山地界。


    林決一麵走一麵與葉晞道:“你這病極特殊,日常隱在體內,竟毫無蹤跡,隻發作時才顯現病症。如要用藥,當在發病時服下,往後才好規律服藥。”


    蘇凜道:“如此說來,竟要在山中等到下一次發作麽?”


    “若無保存之法,當是如此罷。”


    蘇凜劍眉微皺,目光看著葉晞若有所思,她亦望著他眼眸,似有些遲疑。江雪堯上前兩步,將林決拉到一旁耳語,他一麵聽一麵點頭,忽然目光一凜,停步抬手攔住身後三人,道:“慢。”


    葉晞三人不明所以,見他目光盯著近處林地,亦往那處望去,隻見原本茂盛的草木皆呈萎靡之態,與身後山林大相徑庭。林決觀察了片刻,皺眉道:“不妙,原來它們已侵襲到了此處!我們速速繞開,切勿在此地停留。”


    蘇凜一麵隨他退返一麵道:“你說的‘它們’是何物?”


    “物”字還未落下,卻聽身後枯林中傳來一陣響動,竟是某野獸往這邊急速奔來。他聞聲回眸,按住劍柄往那方望去,隻見一頭半人高的惡犬躍出枯林,朝幾人迎麵襲來,喉中發出低吼。


    林決見狀,忙道:“快退!”


    幾人卻已是躲閃不及,蘇凜目光一沉,拔劍而立,待那惡犬撲來,便猛然出劍一劃,將它皮膚劈開一道血口。那血竟呈黑色,且帶有極強烈的惡臭,泉湧般朝他噴灑而來,林決忙抓住他手肘往後一帶,險險避過黑血。


    蘇凜堪堪站穩,隻見那黑血落在地上,原本青翠的草葉竟倏地枯死,同惡犬來處的林木一模一樣。他暗道一聲“好險”,掩鼻隨幾人站在一處。那惡犬受傷,暫時收了攻勢,退在一旁舔舐傷口,一雙紅眼卻緊緊盯著幾人;幾人亦緊盯惡犬,一麵防範一麵後退。


    隻見那惡犬身軀龐大,黑皮上覆著無數翠藍的斑點,竟十分耀眼奪目。林決道:“此犬名為點翠,以吞食山間靈氣為生,所過之處盡皆枯萎;侵襲草木愈多,體表點翠愈鮮豔,看它通身翠藍,想必已害了無數生靈。”


    蘇凜罵道:“山間怎會有如此禽獸!”


    “據古文獻記載,這物原是沒有的,千年前萬重山似曆過異變,南、北兩山由盛轉衰,點翠犬便出現了。它們生時已耗盡母體氣力,待斷了哺乳,母獸便體衰而亡;成長時亦攫取山林生機,且旁物奈它不得——它體內流動黑血,若不慎沾染,便如同這枯草一般。”


    葉晞道:“好端端的,怎會引了那惡犬過來?”


    林決道:“此犬頗愛金玉之物,想必——”後半句還未出口,那惡犬已舔得傷處止了血,朝幾人步步逼來。蘇凜道:“該如何對付它?”


    江雪堯取了弓箭道:“既然近處奈何不了,便遠攻罷,隻是如何將它引至遠處……”話未說完,蘇凜便握劍朝惡犬衝去,口裏道:“你多留意,莫誤傷了我!”


    “蘇凜!”葉晞一驚,忙要拉住他,伸手卻抓了空。


    他躍至惡犬身前,舉劍往它眼前一晃,卻是用另一隻手握緊劍鞘在它咽喉狠狠一擊,趁它吃痛低吼,翻身繞過它往遠處跑了。


    惡犬緊跟而上,又撲又咬,皆被蘇凜靈巧躲過,且時時以拳腳劍鞘還擊,引得它暴怒不止,直跟著他向遠處跑去。待他與幾人拉開距離,江雪堯便拉弓瞄準,叫道:“躲到樹後去,莫被黑血沾上!”


    蘇凜斜眼一瞟,躲過惡犬一撲,飛身朝身旁的古樹躲去;這邊箭矢已破空而來,恰紮在惡犬心髒位置,惡犬痛嘶一聲,原地顫了片時,竟全身爆裂而開,黑血濺了一地。


    蘇凜藏在樹後,險險避開了黑血,探出頭來看,隻見那惡犬已化為一灘血水,溢出陣陣惡臭,隻黢黑的心髒還未化開,被箭刺穿落在地上。他小心避過黑血,與迎麵趕來的幾人會和。葉晞蹙眉責道:“你怎的如此魯莽,若出了事可怎麽辦?”


    他朗聲笑道:“有你們相助,斷不會出事。”


    幾人便稍喘一口氣,避開黑血朝旁處繞去。林決道:“雖則消除了這一個,卻還不能掉以輕心。點翠犬貪妒極重,慣常獨行,然其氣息發散極遠,別的犬嗅到,恐怕會迅速聚集,結群對付我們,屆時難以脫身。”


    葉晞一路走一路凝神留意周身動靜,走不多時,果然見林中一道黑影朝幾人逼來,身上翠藍斑點一閃而過。她道:“來了。”


    幾人卻無暇顧及這一個——四方林中皆漸漸聚了惡犬,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幾人,粗略一看,數目竟有十數頭之多。江雪堯罵道:“這些狗沒完了麽?”一麵說一麵挽弓拉弦,嗖嗖連發數箭,那惡犬便接連爆裂而亡,噴濺得遍地黑血。


    林決道:“雪堯,且冷靜!如此反擊,隻會愈引愈多!”


    她緊緊盯著逼近的惡犬,咬牙道:“那要如何?”


    他按住腰間長尺,凜目道:“如若近戰,猛擊鼻部可讓它行動暫緩,切記勿被牙齒傷到。”


    “真戰起來,哪裏顧得了這許多!”


    惡犬已然聚攏,幾人緊貼後背,分四方緊盯凶獸,僵持間,忽聽遠處傳來一聲豹吼,且直直往這邊而來。惡犬聽得吼聲,竟停了前進步伐,轉頭朝聲源處望去,瑟縮片刻,紛紛掉頭跑遠了。


    見惡犬退散,蘇凜卻不敢放鬆警惕,凝神細聽,果聽見吼聲方向傳來沙沙的點地聲,竟是那獸物迅速由遠至近,直奔幾人而來。獸影在林間敏捷穿梭,快得幾乎看不清輪廓,轉眼便已衝出林木,顯出一道赤色的豹身。


    來不及多思考,他倏地拔劍揮出,卻聽身後林決驚呼一聲:“莫出劍!”


    然劍已出鞘,收勢極難,蘇凜眼瞳猛縮,正驚疑自己即將釀禍,忽聽得一聲刀劍碰撞的清響,出招竟生生被人攔了下來。


    林決手執長尺立在身前,堪堪擋住了蘇凜的攻擊;尺身的裹布在利刃下層層剝落,露出瑩黃光芒——竟是一把玉尺。


    他轉頭看著赤豹,溫聲道:“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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