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重山。


    林決背著藥箱往山下走,靈秀在一旁或撲蝴蝶或逐飛花,不時跑出很遠,十分歡快。一次她跑出許久仍未回來,他便喚道:“靈秀——”


    不多時便聽見豹爪點地的沙沙聲,靈秀從林中飛身一撲,直撞進他懷裏。他揉了揉她腦袋,笑道:“前方有溪流,飲水歇息片刻罷。”


    一人一豹坐在岸邊小憩,靈秀愜意地伏在他膝上閉眼打盹。他正擺弄她胡須,忽見她睜開雙眼往西方望去,似發覺了什麽。林決道:“怎麽了?”


    靈秀從他膝上起身,目光直直看向西方,情不自禁往那處邁了幾步,又回頭望著林決,來回走動片刻,模樣很是焦慮。


    一陣輕盈的鈴聲從西麵傳來,愈走愈近,終於顯出一道絳色的身影。


    林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名赤足的紅裙女子,年約十八九歲,容貌絕美動人,腳踝係了一串小巧鈴鐺。見到赤豹和林決,她停下腳步,道:“人類。”


    他起身,謹慎道:“姑娘也來山中麽?此間異獸頗多,還請萬分小心。”


    她靜靜立在林中,冷聲道:“既已離開,為何還回來?”


    “什麽?”林決不解。


    紅裙女子不答他,隻道:“青崖。”


    他正驚疑,卻見靈秀蹲在地上擺動豹尾,喉中低低應了一聲。他道:“原來她叫青崖麽?我不知她是姑娘的異獸,無意拘在身旁,見諒。”


    “她不屬於任何人,莫妄想占有她。”她無意與他多話,目光望向赤豹道,“跟我走。”


    靈秀轉頭望望林決,又望向紅裙女子,似有些猶豫。他道:“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花暝。”


    林決蹲下身撫摸靈秀的腦袋,微笑道:“既然花暝姑娘來尋你了,便回去罷。”


    靈秀眼眸水潤一片,往他懷中蹭了又蹭,終於朝紅裙女子走去。他到底有些不舍,輕喚一聲:“靈秀。”


    靈秀腳步一頓,萬般不舍地回頭望他。花暝冷道:“原來你已經給她取過名字了。”又對靈秀道:“往先教訓還不夠麽,竟如此留戀人類?”


    林決愈聽愈覺出不對,緊走兩步道:“靈秀隻初生時見過我一眼,為何這般說法?她究竟是何等異獸,姑娘與她又有什麽淵源??”


    “我未計較你帶她出山,你卻來質問我麽?”花暝冷笑道,“你最好在我動手前離開。莫說為了她,便是為了這片山,我也不能容你。”


    他凜目道:“你我皆為靈秀著想,姑娘何必咄咄逼人?”


    花暝冷冷望他一眼,眸中竟似含了萬千寒意。他本能地覺出危險,剛要防備,周邊林木突然破開土地朝他迅速逼來;他左右騰躍,避過數道枝椏,冷不防被頭頂一道粗樹枝纏住,其餘樹枝迅速纏繞上來,將他牢牢困住。


    樹枝愈聚愈緊,壓得他漸漸喘不過氣,他動彈不得,咬牙引出一團火焰覆蓋其上,樹枝稍稍枯滅,瞬間又困得更緊,竟似不懼火燒。他呼吸愈發困難,險些窒息暈倒。


    耳邊忽傳來一聲豹吼,靈秀朝樹枝吐出一團猛火,火焰一遇木枝便熊熊燃燒,瞬間令其鬆了林決束縛。他落在地上不住咳嗽,一麵咳一麵伸手道:“靈秀……”


    靈秀熄了火焰,一躍奔進他懷中,又回頭望著花暝,目光竟似含了怒氣。花暝道:“原來你與他感情已如此深厚。”又閉上眼幽幽歎道:“你第一眼不該看見他的。”


    林決立身道:“我知姑娘在意靈秀,可如此強硬手段,豈非枉顧她意願?”


    她眼眸直直望著靈秀,半晌方對林決道:“罷了,你火靈可助她生長,暫且交由你照看罷。”又道:“她終有一日會回到萬重山,你不要與她過多糾纏。”


    說罷她再不理這一人一豹,轉身邁步隱入深林,鈴鐺聲愈行愈遠。


    靈秀望著那道鮮紅身影漸漸消失,一時竟有些失意,耷拉著耳朵很沒精神。林決揉著她腦袋,微笑道:“你喜歡她麽?——放心,還會見麵的。”


    她順著他撫摸稚嫩地嗷叫一聲,拱進他懷中打嗬欠睡了。


    永嘉二十年,泉州東,長亭。


    周啟之任教期滿,動身四方遊俠,林決、甘棠一路送到長亭。他對林決道:“我教你六年,知你天賦秉性皆為上乘,盼勿忘初心,持劍濟世。”


    林決拱手禮道:“先生教導,晚輩定終生不忘。”


    周啟之又道:“雖則你劍法已至卓絕,然有一破綻需得時時注意:你招式過於溫和,進攻總不肯使全力,如此用劍,對決中難免吃虧。”


    他再禮道:“多謝先生提醒,晚輩謹記。”


    送過周先生,林決隨甘棠回府。這年棠梨開得極盛,滿庭滿院都是飛舞的花瓣,她在樹下坐了片刻,忽然脊背發涼,靠著樹暈死過去。林決大驚,抱著她直去病房,又是煎藥又是渡靈氣,卻皆不得解。


    林凇得知消息趕來,見他憔悴地守在床邊,急道:“可有效麽?”


    他低聲道:“阿娘發病一日重過一日,我不知如何才能救她……”


    林凇常為她把脈,自然知道病情如何嚴重,隻一味不肯接受,訥訥道:“不會的,一定有辦法治她,——你留的那些藥可喂她吃過了麽?”


    “已吃了,藥效不顯。山中藥物原就難以尋齊,更難在此地保存,用來總有欠缺。”


    林凇怔怔地看著病榻上的甘棠,隻覺她較往日又憔悴了幾分,不由得心痛不已,伸手想撫她麵龐。林決攔住他手,平靜道:“二叔若無事,還是去照顧其他病人罷。”


    他恍惚地看著甘棠,喃喃道:“讓我再多看她幾眼罷。”


    林決冷聲道:“二叔應當知道,母親並不想看見你。”


    林凇怔神許久,終於起身出門。


    這次病發後,林決又去山中采藥,靈秀照常跟隨。


    萬重山繁花競放,一路蜂蝶飛舞,撲鼻皆是清新濃鬱的香氣,林決放慢腳步,細細尋找著藥草。一隻蝴蝶繞著他飛行一圈,又停在身旁靈秀的鼻尖,靈秀凝神盯了鼻尖片刻,那蝴蝶便又撲閃著翅膀飛遠了。她隨著蝴蝶轉了一會兒,又小跑幾步追上林決。


    從初見至今兩年時間,她已長得比他小腿還高了,立在山間威風凜凜,卻仍如小女孩一般愛玩愛鬧。


    近日卻不知為何,靈秀情緒總有些低沉,常慢悠悠跟在他身旁,比平日安靜許多,哪怕是進山,也隻在他視野可及之處走動,再不讓他滿山遍野找了。他一開始覺得奇怪,後來便漸漸明白了。


    林中響起輕微的鈴聲,靈秀停下腳步,抬頭望向林決。他微笑道:“你要走了麽?”


    她歪頭看著他,眨了眨琥珀圓眼。


    鈴聲已停,一抹鮮紅身影停在林木深處,平靜道:“靈秀。”


    林決摸了摸她腦袋,將她往那邊一推,道:“去罷。”


    自周先生與靈秀相繼離開,甘棠的病又日益嚴重,林決的生活似蒙上了一層灰紗,時常壓抑得喘不過氣來,隻在進山時才會感到些許放鬆。萬重山幽靜秀美,若進山時間久,靈秀也會找來與他玩耍一兩日。


    這日進山采藥,靈秀又找來,與他一路遊玩,漸至一片桃林。


    這片桃林有些奇怪,分明已是仲夏,樹冠仍簇簇地開著桃花,似留住了春風一般。林決足跡尚未踏過這裏,便小心翼翼沿桃樹往裏走;靈秀似乎發現了什麽,往深林中跑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催他。


    愈往裏,桃花愈盛,盛極之處,赫然有一棵高大的桃樹,不知已幾百歲了,樹冠鋪天蓋地,入眼皆是絢爛的桃花,正悠悠地飄揚著花瓣。再走近,便見樹下躺了一名緋色衣裙的少女,似因受傷而昏迷了,他忙奔至她身旁,取下藥箱檢查傷勢。


    少女十三四歲,麵若桃花,五官窈窕明媚,發間裙麵落了許多花瓣,雖未睜眼,然風姿已極嬌妍。她麵色蒼白,唇角帶血,身上還帶著殷殷血跡,肢體有好幾處擦傷,右小腿摔傷尤為嚴重。


    林決忙為她包紮傷口,動作間似有什麽晶亮之物從她懷中掉落,未待他細看便被靈秀一口含在嘴裏,嗚嗚地跑遠了。


    他輕喚一聲,不見回答,便繼續為她治療,將此事忘到一邊了。傷口處理完畢,他又去附近溪流打來水,回到桃樹旁熬製藥草;低頭間忽瞥見刀光一閃,一把匕首已架在了脖頸。


    緋衣少女立起身子緊緊盯著他,一雙鳳眸嫵媚動人。他微笑道:“姑娘醒了?”


    少女嘴角一勾,笑道:“小賊,你把我的東西放哪兒了?”


    “什麽東西?”他仍不緊不慢地熬藥。


    少女匕首一轉,剛要往他喉嚨割去,忽聽一聲清響,握刀的手已被震蕩開來,匕首直直飛插到一旁樹幹。林決收劍入鞘,仍微笑道:“姑娘身上有傷,不宜妄動。”


    少女凝眸注視了他片刻,嫣然一笑:“罷了,不在你這裏。”


    他熄了火,將藥倒入碗中遞給她:“喝藥罷。”


    她凝眸注視他,又看一眼身上的傷,問:“這傷口是你包紮的麽?”


    林決點頭,將藥碗遞過去。她就著他手把藥喝了,道:“我叫紅嫣,你叫什麽名字?”


    他道:“林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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