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柳月眉邀請,葉晞幾人今日在元帥府與江雪堯、林決共用晚宴,飯後天色尚早,幾人便又一同前往勾欄。剛邁入大門,葉隨風便覺出有人注視自己,往角落一望,果見梁越朝這邊微笑,案上已擺了茶水。


    他示意葉晞五人停步,獨自走到梁越身前,拱手道:“前輩。”


    梁越笑道:“葉少俠請坐。”


    葉隨風依言落座,那邊葉晞幾人亦尋空處坐了,靜待晚間演唱開啟。


    今日鬱少寒不在空音身旁,聽眾皆有些失落。空音卻笑容不改,伸手撫弄琴弦道:“諸位想必都聽過易輕塵大俠的故事,今日我便作個新傳,講一講他至交好友——顧朝華的傳奇。”


    此語一出,滿座俱驚。世人皆知顧朝華以巫術作亂,與易輕塵乃一生死敵,如今空音竟專門講他,可謂標新立異,一時引起聽眾十分的興趣。


    空音不管眾人如何議論,隨手撥弦,一個悲壯的故事便從她口中娓娓道出。


    依她所講,原來當初顧朝華遊醫至平城,路見不平以巫術救人,卻反被誣陷為凶手。他得好心人相助躲避追捕,卻不想惡人縱火行凶,鎮中居民俱困火海,情急之下又施展巫術引來雨雪,堪堪避免更大災害。


    易輕塵聽信謠傳,以為顧朝華罪愆滿身,竟與其割袍斷義,誓要為生民鏟除奸惡。顧朝華多次解釋未果,不得已與之交戰,數次皆手下留情,未傷其性命。後易輕塵得名劍垂虹,與他約戰林野。顧朝華不忍再掀波瀾,引出他絕殺一劍,竟未躲閃,直直撞上劍刃。


    是時易輕塵終於明白真相,然悔之已晚;顧朝華身亡,他亦不願麵對世人,竟自剜雙目,獨活於世。因顧朝華心懷天下,易輕塵承其遺誌,創立劍盟、行俠仗義,待世道漸正,便攜其遺骨往山間隱居,不問世事了。


    這故事與眾人印象十分不同,其間細節更是俠骨錚錚、柔腸百轉。空音一麵彈唱,聽眾一麵低聲議論,及至最後已是十分惋歎,欷歔不已。


    蘇凜在台下聽著,與葉晞幾人道:“北山居便有兩位前輩墳塚,陽先生亦對我說起他二人淵源,這空音所唱,倒比尋常流傳更合實際。她這兩日編出這些故事,怕是早有規劃,如今民眾皆這般反應,竟與我們的目標不謀而合了。”


    林決道:“若有他們開路,推廣草藥或可省些心力。隻是他們究竟是何目的……”


    江雪堯道:“要留在清都觀察他們動靜麽?”


    “此事涉及甚廣,定會引起不少勢力暗中行動,若我們也牽連進去,隻怕對推廣草藥不利。”他沉思片刻,又對葉晞道,“如今那位虛大人已然現身,你所佩香囊恐會引起爭端,不如仍還是先去榮陵,暫且回避與他們交手罷。”


    葉晞點頭道:“這樣也好。隻是仍未知他們目的,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我以為倒不必六人皆去榮陵。”陸宸忽開口。


    幾人見她目光望向角落,便也隨她望去,隻見那邊葉隨風、梁越二人正飲茶談笑,怡然自得。


    梁越道:“如此說來,少俠已決意推行巫術麽?你可知若走劍道,行事當順暢許多。”


    葉隨風道:“晚輩所選,既非劍道,亦非巫道,乃無論何種身份皆能顯於日光之下的人道。”


    梁越沉默半晌,釋然笑道:“少俠好氣魄。”又轉頭看向葉晞幾人所在方向,道:“令妹所佩寶劍便是雲光罷?少俠果然是葉門中人。我少時曾得葉離老前輩相助,後欲還報,卻聽聞他十年前已離世,後輩不知何處去了,原來竟就在眼前。”


    “晚輩自小隨家父隱居,隻略聽過祖父行俠仗義之事跡,並不敢居功。”


    梁越讚許一笑,又正色道:“少俠既然打算使巫術顯於世人眼前,不如就留在劍盟罷,總不至於篳路藍縷;縱世人如何疑慮,一切有我支撐。”


    葉隨風驚道:“先時隱瞞身份已是晚輩之過,昨日論劍會一事更將劍盟推上風口浪尖,晚輩深感慚愧,不敢再令前輩費心。”


    梁越笑道:“你可記得當初我將千息交與你時說的話麽?——‘鋤強扶弱,匡扶正義’,這不僅是對你的期盼,亦是我一生的追求。且你心性如此,將來若能引領劍盟,亦是天下之幸。”


    他靜默片刻,拱手道:“多謝前輩抬愛。”


    送別梁越,葉隨風回葉晞幾人身旁將前話說了,陸宸微笑道:“梁先生襟懷廣闊,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我便也留下罷,林藥師已教習了我不少山中藥草,我在清都略作試行,可與你們遙相契合。且空音等人目的未明,我與風在此查探,若有變故,亦可及時通告你們。”


    幾人商議一番,便如此定下了。


    已近子時,空音的故事暫告段落,聽眾三五結伴離了勾欄返家。葉晞幾人仍舊留到最後,果然又見白櫻與空音說話,仍不得回應,依依不舍地出門了。另有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覷得近旁無人,靠近演台低聲道:“空音姐姐,你是巫師麽?”


    空音笑道:“是呀,怎麽?”


    他手指絞著破舊的衣服,猶豫許久,垂眸道:“我……我也是。”又抬頭期待地望著她,問道:“我沒有家,可以和你們一起麽?”


    “當然。”她伸手撫摸他臉頰,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聞冬喻。”


    空音笑著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朝台後道:“帶他去房裏休息罷。”


    台後便施施然走出一名緋衣少女,正是紅嫣。她牽過聞冬喻的手,說了句“跟我來”,卻遲遲未上樓,目光定在不遠處林決身上。林決隻當沒看見她,對幾人道:“我們也走罷。”


    紅嫣一直看著他起身出門,直至望不見了,才幽幽歎氣,引聞冬喻上樓了。


    這一方瓦肆盡是勾欄,因已到關閉之時,人群陸陸續續地散了,街上隻有零散的幾人談笑。白櫻往西麵一拐,見巷口有家文墨鋪還未關門,便上前挑選紙筆。才付了錢出門,一浮浪青年故意攔住她去路,調笑道:“姑娘袖中揣的什麽?給我看看罷。”


    她後退一步,蹙眉道:“我不認識你。”


    浮浪青年緊逼上前,笑道:“與我說幾句話不就熟了麽?姑娘生得這麽美,我很願意與姑娘結交。”


    “我要回家了,公子請莫擋我路。”白櫻低頭往一旁遊人稍多處繞去,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嬉笑道:“怎麽這就走?姑娘深夜還在外遊玩,不正為了與人攀談麽?若不想遇見旁人,當不出門才是。”


    她蹙眉不語,想甩開他繼續走,卻被他緊緊抓住不得脫身;心下正焦急,忽聽見一個動聽的女聲道:“盛會之夜暫停宵禁,女子為何不能出門?不該在街上遊走的是你這種居心不良之人才對。無論她如何,皆與你無關,更不是你能隨便臆想的。”


    白櫻猛然一顫,抬頭看時,果見那名碧藍衣裙的女子冷笑著走來,麵具下看不清更細的神情。浮浪青年因聽過她演唱,忙笑道:“空音姑娘誤會了,我見她是女子,怕她遇險才關心問一句。現在已是深夜,我一男子倒無人傷得,她若被什麽人盯上……”


    話未說完,他突然瞳孔猛縮,原來空音掌中已凝出一道冰淩朝他咽喉刺來。他嚇得大叫一聲,腦袋往旁一偏,那冰淩便直直釘在身後牆上,濺出細碎鋒利的冰碴。


    空音冷笑道:“男子又如何?莫說在深夜,便是光天化日、眾人眼前,我也一樣殺得了你,可信麽?”


    她聲音輕柔動聽,語氣卻冰寒徹骨,直嚇得他汗毛倒豎,結結巴巴道:“信、信……我再不敢了,姑娘放、放過我罷!”


    她抽出冰淩站在白櫻身前,冷笑道:“滾。”


    浮浪青年身體一軟,來不及喘息便扶著牆匆匆跑了,因步伐太急,在街巷盡頭竟摔了一跤,又連滾帶爬地拐入岔路不見。


    待看不見他身影,白櫻才凝神看著她,輕聲道:“洛……多謝空音姑娘。”


    空音也不看她,直往城西而去:“走罷,我送你。”


    她愣了一霎,猛點頭應一聲,淚花飛濺。


    坊市皆已關閉,住戶也皆熄燭休息,街巷寂靜無聲。河漢將幽幽星光灑下,將一藍一白兩名女子的身影照得分外皎潔。白櫻跟在空音身後,聽著兩人細細的腳步,原本激切的心緒漸漸平靜。她快走兩步與空音並肩而行,低聲道:“你這兩年過得好麽?”


    “很好,不必掛懷。”


    “那位鬱公子是你同伴罷,他對你好麽?”


    “好。”


    “你唱的故事被那麽多人喜歡,我真為你高興。哦——我也很喜歡。”


    “謝謝。”


    “我在畫坊亦很受坊主關照,平日讀書作畫,生活很清靜。”


    “那就好。”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些日常,皆是白櫻小心告知近況,空音冷淡答複。將至畫坊時,白櫻故意放緩腳步,欲再尋些話語,卻不知該說什麽了。無言許久,空音開口道:“往後出門帶些防身之物罷,莫被人傷了。”


    “好,你也——”白櫻話說到一半,又將後麵的話收了回去,不再多說。


    已到畫坊門口,空音停下腳步,笑道:“進去罷。”


    白櫻靜靜看了她許久,忽然往前一頃,將她緊緊抱住,泣道:“我很想你,洛水。”


    空音隻道:“我與你走的路不一樣,已無法回頭。今夜之後別去勾欄見我了。”


    白櫻隻將她抱得更緊。


    空音慢慢推開她,背過身道:“忘了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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