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初已死,帳中諸將皆嘩然。孫同好容易從被挾持的驚亂中平靜下來,看了他屍身半晌,麵色亦有動容,轉頭對孫宴低聲道:“阿父,如何處置?”


    孫宴笑道:“倒是個忠心護主的。定國武士多有戰敗自盡之風,如今他畏罪自裁,更坐實了細作之名。先抬下去罷。”


    便有兩名守衛將百裏初抬出帳外,耿雲霄看著他鮮血仍一路滴淌,把呆愣的江天何往後一拉,怒視孫宴道:“你們逼死了他還不夠,還要亂扣罪名麽?今日孫帥若不給個說法,我靖遠諸將不服!”


    底下由馮煥帶頭,一眾靖遠將領皆道:“末將等不服!”威虎諸將自知理虧,你看我、我看你,俱不敢作聲。


    帳中喧嘩了半晌,黃峻喝道:“肅靜!”


    諸將抗議聲漸止,而憤恨之態難以平息,皆怒目以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孫宴看了眾人片晌,對江天何笑道:“既如此,便暫且不論你通敵之罪,待日後查明證據再做定奪罷。其間你自禁足帳中配合調查,莫惹人非議。”


    “無故軟禁主將,我軍豈肯受如此屈辱!”耿雲霄還要與他爭辯,卻被身後一人輕輕拉住,回眸一看,竟是江天何——他仍怔忡地看著地麵的鮮血,半晌才將目光移到孫宴臉上,低聲道:“謝孫帥。”


    孫宴道:“你明事理便好,也盼耿將軍行事前好生斟酌,莫把自己牽涉其中。議事已畢,散了罷。”


    威虎諸將皆起身告退,隻靖遠將領圍上前來,猶豫地看著江天何,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他道:“你們也下去罷,各自謹守職責,防範敵軍來襲。”


    諸將應一聲“是”,默默退散了。


    待眾人皆走,他才轉目將孫宴幾人緩緩看過,也不多話,徐徐邁步出了帳門。耿雲霄恨恨地瞪他們一眼,緊步跟上。


    東方已微微泛白,朝陽在遙遠的地平線吐出一點熹光,而天際繁星未隱。江天何抬頭望著茫茫的遠空,猛垂頭落下一滴淚,恰砸在百裏初未幹的血跡上。


    帳門守衛道:“兩位將軍的兵器暫由輜重部看管,日後迎敵再發放。”他也不應聲,隻跟著地麵的血跡走,耿雲霄拉住他道:“天何,莫看了,回營去罷。”


    他停住腳步,捂住心口猛喘幾息,又伸手抓住一旁來往的士卒,啞聲道:“百裏在哪兒?”


    士卒指了一個方位,他便大步往那方邁去,耿雲霄呼喚不住,隻好仍舊跟上。穿過營寨,兩人來到此戰埋骨之地,恰見方才抬走百裏初那兩名守衛背對他二人坐在地上,不知低語著什麽。


    江天何無聲無息地走近,隻聽其中一人惶惶不安道:“怎麽會突然消失了?莫不是神跡……”


    另一人忙道:“什麽神跡,你眼花了?孫帥若問起,我們隻說已掩埋了,莫說旁的。”


    江天何道:“誰消失了?”


    兩名守衛受驚回頭,隻見他神情怔忡,仿佛失魂落魄,一旁的耿雲霄亦是沉鬱無言,忙道:“沒、沒什麽,我們說笑呢。”


    他又問:“百裏呢?”


    守衛隨手一指,胡亂道:“已安置於此,因光線太暗,具體方位認不清了。”


    耿雲霄一把揪住他領口,罵道:“少拿這等話混我們!問你話就答,再敢亂說,我拔了你舌頭!”


    兩名守衛戰戰兢兢地對視一眼,方才答話那人便顫聲道:“不敢隱瞞將軍,方才我們送白侍衛來此,未及掩埋,他屍身便消失了……”


    耿雲霄一驚,又厲聲道:“怎麽消失的?說清楚!”


    “他、他突然化作許多金色的光點散開了,就像……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那人驚惶道。


    他一把將那人丟開,罵道:“胡說八道!”說著便舉目四顧,希冀能找到最新的墳塚。然此間俱是新墳,無數戰死的將士埋骨於此,每一抔黃土皆被鮮血浸染,再尋不到百裏初身影。


    江天何怔怔望著天空,低喃道:“星星……”


    耿雲霄收回目光,對他低聲道:“這裏都是昨日戰死的弟兄,還是莫驚擾他們了,回去罷。”


    他口裏應一聲,失神地往營寨走,途中幾次險些撞到隊伍,皆被對方避開,或是被耿雲霄拉著躲過了。


    回到驍騎營,耿雲霄見帳前守衛已換成了兩名執戟的威虎卒,頓時沉下臉道:“我靖遠沒人了麽,要你們來守衛?”


    守衛道:“孫帥之命,望兩位將軍理解。”


    他冷笑一聲,抬步便往裏走,守衛交戟攔住他道:“江將軍禁足期間,旁人亦不得隨意進出。”


    “什麽旁人?我是他副將,要和他商議軍情!這也不許麽?”


    守衛麵露難色,隻立在門前不肯讓步。江天何道:“算了,莫為難他們。你兩日沒睡了,且回去歇息罷。”


    他不忍道:“天何……”


    江天何隻拂開守衛的長戟,木然走入帳內,再未應他。他在帳外站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轉身往自己營帳去了。


    副將營帳守衛亦換做了威虎卒,他看也不看兩人,徑直邁步進去。才過片刻,守衛便聽裏麵一陣哐當聲響,掀帳一看,耿雲霄已將帳內用具砸了一地,正坐在案旁喘氣。見他們窺探,他又隨手抄起一把劍擲出,罵道:“我未傳喚也敢入帳?滾出去!”


    守衛忙退步出去,不敢再看了。


    耿雲霄心中仍悲憤難平,一手握拳狠狠砸在案上,又將另一隻手覆住臉麵,張口痛喘幾息,眼淚便順著指縫流出,俄而又落在衣甲上。


    如此飲泣片刻,他把臉上淚水一抹,就著鐵衣倒頭便睡,再不管外界是非。


    醒來時已是黃昏,他掀帳出去,對守衛道:“有何軍情?”


    守衛道:“孫帥說一切軍情隻往中軍帳傳,暫未有何命令下達給將軍。”


    耿雲霄聽了,也不說話,邁步便往外走,兩名守衛連忙跟上。他走了幾步,猛然轉身一手拎住一人領口,咬牙道:“再跟著,當心我打斷你們的腿!”


    守衛慌亂道:“我等隻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老子隸屬靖遠,他孫宴是威虎主帥,憑什麽來盯著我?你們隻管回稟他,有事親自來找我,不必這般惡心人!”他鬆了兩人領口,順勢把他們往後猛力一推,又罵道,“滾!”


    守衛被他推得連退幾步,好容易穩住身體,忙應一聲“是”,再不敢跟隨。


    他一路走至江天何帳外,對攔截的守衛道:“讓開。”


    守衛懼他威勢,皆不敢與他爭辯,卻也不肯退讓。耿雲霄瞪了他二人片時,忽斂起慍色,轉頭遙遙望著威虎營寨方向,凝神不語。守衛正疑他欲做何事,他已眯眼道:“走水了。”


    守衛不明就裏:“什麽?”


    他回過頭,在兩人耳旁陰惻惻笑道:“糧草走水了,還不去救火?”


    隨著他這番話語,威虎營寨內果然冒起一陣白煙,有人大呼:“糧草走水!”立時各處皆喊起來,紛紛往那處集結救火,一隊士卒路過此處,為首的小將對他二人道:“別看人了,快去救火!”


    兩名守衛驚惶地對視一眼,顧不得再攔耿雲霄,拔腿便與那隊一同趕往威虎營寨。他斂起笑容,冷冷地望了他們背影一眼,掀帳入內。


    帳內亦是一片狼藉,各類用具被翻了一地,隻案上放著分毫未動的飯菜,另有一組茶具,碗內盛著飲過一半的水。江天何閉眼躺在榻上,聽見他腳步聲走近,隻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複又把眼睛閉上,低聲道:“外麵發生何事?”


    “沒什麽事,你莫管。”他在榻邊坐下,半晌又道,“還未用飯麽?好歹吃幾口罷,莫傷了身子。”


    江天何皺了皺眉,半晌才又睜開眼,木然道:“他們說,百裏根本就沒有離寨,隻在兩軍過道候著,遇見孫同時更半分未曾反抗。”


    耿雲霄默然不語。


    “他一開始就打算好了,隻是不想我們與威虎起衝突,才騙我們說要走。”江天何側頭看著他,眼角不斷有清淚湧出,將枕頭打濕了一大片。


    他忍淚道:“他既舍命救你,你如此消沉,可對得起他?”


    江天何閉眼截斷淚水,半晌才苦笑道:“我倒想打起精神,隻是實在沒力氣。”


    耿雲霄伸手托住他肩頸,一把將他扶起,咬牙道:“莫想太多,起來吃飯。”他卻隻軟著身體靠在他臂彎,仍舊不肯起身。


    “天何!”耿雲霄輕喚一聲,又去拉他手,忽然驚覺他渾身綿軟,連抓握的力氣也沒有,再看他麵容,亦是蒼白異常,額上還有細細的冷汗。


    他驚道:“好端端的,怎麽病成這樣?我去請軍醫!”


    “雲霄。”江天何勉力按住他手掌,顫巍巍地喘了許久,再說不出一句話。耿雲霄見他如此虛弱,猛然想起夏日他毒發時亦是如此狀態,不由得心下大驚,急道:“你吃過些什麽?藥呢?藥在哪裏?”


    江天何側頭看著狼藉的地麵,低聲道:“他們借口搜查罪證,尋了些可疑之物去,其中便有那藥瓶;又送來飯食,我無心吃下,隻飲了水。”


    他登時又驚又怒,看了帳內片晌,揮手便將案上的飯菜砸了個稀爛,咬牙恨道:“卑鄙的東西,我找他們算賬!”


    “雲霄,莫……莫搭上自己。”他勉力挽住對方,又虛弱地閉上雙眼,“我困了,想睡一覺,你守著我罷。”


    耿雲霄忙輕晃他肩膀,焦急道:“莫睡,天何!”


    他身體卻愈來愈軟,隻靠著對方肩臂沉沉睡去,呼吸輕緩無力。耿雲霄喚了許久,仍不見轉醒,隻好將他輕輕放下,又拉過被褥為他蓋上,守在榻邊不語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河漢清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折花予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折花予餘並收藏河漢清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