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齊統一戰線形成


    五國伐秦後,國際間的合縱與連橫發生了新的變化,主要出現了三種聲音。


    第一種,以孟嚐君為代表,主張三晉與秦、燕、楚等國聯合,合縱攻齊;


    第二種,以李兌為代表,主張趙、齊聯合,連橫攻秦;


    第三種,以呂禮和韓瑉為代表,主張齊、秦聯合,共治天下。


    五國伐秦的失敗,也使得齊閔王開始反思自己的失誤。他認為,當務之急是恢複與秦國的關係,於是請與秦昭王關係密切的韓瑉牽線搭橋,在齊、秦之間展開對話。


    韓瑉是個熱心人,和孟嚐君、蘇秦等虛情假意之徒不同,他既愛秦國,也愛齊國,對於撮合齊、秦兩國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著。或者可以這樣說,他認為齊、秦兩國天生就應該遙相呼應,共同進退。唯有如此,這個世界才正常。


    在一封由秦昭王授意寫給齊閔王的書信中,韓瑉這樣寫道:“秦王對於貿然稱帝一事,深感後悔。”秦昭王還表示,隻要齊、秦聯合,三四年內即可獲得雙贏的結果。這三四年間,秦國將不計前嫌,一如既往地支持齊國進攻宋國,而且盡最大努力不讓楚、魏等國染指此事,保證齊國得到宋國的全部土地。齊滅宋後,再與秦國瓜分三晉的土地,秦取上黨,齊取河東。然後再南下瓜分楚國,秦取雲夢,齊取東國。到那個時候,“齊、秦雖立百帝,天下孰能禁之?”


    這封信與蘇秦給齊閔王定下的優先攻宋戰略不謀而合,甚合齊閔王的心意。有了秦昭王的保證,再加上蘇秦的不斷鼓動,公元前286年,齊閔王終於起用韓瑉為將,第三次發兵攻打宋國。


    正在這個時候,宋國發生了內亂。


    據說有一天宋王偃出遊,看見一位采桑婦人長得十分美貌,便想據為己有。這位婦人的老公韓憑,是宋國一位基層幹部,官位雖然不高,做人卻很有原則。對於宋王偃的荒誕要求,韓憑表現出極度憤怒,結果被抓起來送去勞教,韓氏也被強行帶入王宮,成為宋王偃後宮佳麗中的一員。


    不久,韓氏寫了一首詩,托人暗中帶信給韓憑。詩是這麽寫的:“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宋王偃截獲這封信,百思不得其解。大夫蘇賀看了之後說:“其雨淫淫,是說她心情不好,一直掛念夫婿;河大水深,是指宮禁森嚴,不得來往;日出當心,那是有了殉死之誌。”


    後來韓憑果然自殺,韓氏也跳城而亡。韓氏死前,寫了一封遺書給宋王偃,說:“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意思是別的要求不敢提,如果死後能夠夫妻合葬,那就感恩戴德了。


    宋王偃若是還有一絲良心,這樣的要求答應也無妨,偏偏他是那種毫無人性之輩,故意讓韓氏夫婦分別葬在兩個墓穴中,相望而不能相交。神奇的是,沒過多久,兩座墳上各長出一棵大樹,樹葉互相擁抱,樹根互相纏繞。又有一對鴛鴦宿於樹上,交頸悲鳴,聲音感人。宋人同情韓氏夫婦的遭遇,便將這樹命名為“相思樹”。


    而宋王偃經此一事,脾氣更為暴戾,行事更加出格,群臣若有敢勸諫者“輒射之”,即便是夏桀商紂,也望塵莫及。商丘城中,連已經被立為國君的太子都看不慣宋王偃的所作所為,密謀發動政變。然而因為事不機密,這次政變失敗了,太子被迫流亡國外,宋國政局出現動蕩。韓瑉抓住這個機會,率軍長驅直入,一舉攻克商丘,趕走宋王偃,從此將宋國並入齊國的版圖。


    齊國進攻宋國,是在秦國許可甚至是鼓勵的情況下進行的。然而不出蘇秦所料,當齊國兼並了宋國後,包括秦國在內的天下諸侯無不產生了強烈的嫉妒感。


    魏國,在孟嚐君的主政下,本來就對齊國充滿敵意。齊國吞並宋國,一則從魏國嘴邊搶走了一塊肥肉,二則直接威脅到魏國的國土安全,因而導致兩國關係更加緊張。


    趙國,奉陽君李兌是主張與齊國聯合的,但是當齊國占領了宋國,又沒有兌現將陶地贈予李兌的諾言,李兌的風向也變了。再加上孟嚐君與韓徐的積極推動,趙國基本上已經站到了齊國的對立麵。當時蘇秦從齊國寫給燕昭王的密信中就曾提到,趙國已經用薛公、韓徐的計謀對付齊國,兩國必有一戰。事實上,不久之後,齊、趙兩國就發生了邊境衝突,韓徐一度率軍攻入齊境,遭到有力的反擊之後才撤軍。


    秦國,堪稱變臉大師。齊滅宋之前,秦昭王通過韓瑉向齊閔王明確表示支持齊國進攻宋國;齊滅宋之後,秦昭王卻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說:“寡人愛宋國,就像愛新城和陽晉一樣。韓瑉這家夥跟寡人關係那麽好,卻進攻寡人所愛之地,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說罷連連搖頭,表示想不通。


    還有一個想不通的人是穰侯魏厓。他老早就盯上了陶地,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它落入齊閔王手中,叫他如何釋懷?


    在魏厓的主持下,一場針對齊國的合縱運動悄然鋪開。


    公元前285年,秦將蒙驁率軍越過韓、魏兩國攻齊,連下九城,拉開了合縱攻齊的序幕。


    同年,秦昭王分別與楚頃襄王、趙惠文王會晤,就討伐齊國一事與兩國達成一致。


    公元前284年,秦昭王又與魏昭王會於宜陽,與韓僖王會於新城,協調攻齊事宜。


    同年,受秦昭王委托,趙惠文王與燕昭王在邯鄲秘密會麵。秦、趙、燕三國結成聯盟。依照盟約,秦國還向趙、燕兩國送去質子,以表誠意。這樣就形成了以秦國為首,秦、趙、燕三國為核心,包括韓、魏、楚三國參加的反齊統一陣線。


    經秦昭王提名,燕將樂毅被推舉為討伐齊國的聯軍統帥。


    燕昭王千金買馬骨


    樂毅的祖上,是魏文侯時期的名將樂羊。


    據《史記》記載,當年樂羊奉命進攻中山,事成之後被魏文侯封於中山靈壽,從此在中山定居。後來中山複國,到了趙武靈王時期又被趙國吞並,樂羊的後人一直生活在靈壽,便變成了趙國的臣民。


    樂毅自幼聰穎,愛讀兵書。趙國吞並中山後,樂毅被鄉人舉薦,在趙國軍中擔任了職務,深受趙武靈王賞識,引為親信。公元前295年,趙國發生沙丘之變,趙武靈王被困餓死,樂毅為躲避動亂,逃到魏國,在魏昭王的朝中謀到了一官半職。


    正是在魏國,樂毅聽到了關於燕昭王招賢納士的故事。


    原來,燕昭王自從即位以來,便將向齊國報仇作為首要目標,“未嚐一日而忘報齊也”。但是燕國與齊國相比,一則小,二則偏遠,三則落後,差距十分明顯。為了使燕國迅速強大起來,燕昭王將人才戰略擺在第一位,放下諸侯的架子,廣開門路,禮賢下士,不拘一格招納天下賢才。


    當時燕國有一位老臣,名叫郭隗(wěi)。有人提醒燕昭王,說郭隗這個人有腦子,您如果要招到真正的人才,不妨聽聽郭隗的意見。燕昭王便去登門拜訪郭隗,虛心向他請教。


    燕昭王說:“齊國趁燕國內亂,發動突然襲擊,差點滅亡燕國,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我希望天下的賢能之士都到燕國來,幫助我們完成這一目標,請問該怎麽辦?”


    郭隗說:“您聽過千金買骨的故事嗎?”


    燕昭王搖搖頭。


    郭隗說,古代有位國王,想以重金求購千裏馬,但是經過三年也沒有買到。宮裏有位仆役主動請纓,帶著千金出去尋馬。三個月後,果然找到一匹,不過已經死了。仆役便以五百金的價格將死馬買回來向國王複命。國王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我要的是活馬,死馬有什麽用?再說,一副馬骨頭用得著五百金嗎?”


    仆役說:“用不著。人家想五十金賣給我,我費了老鼻子勁,才講到五百。”


    “啊!為什麽不講到二百五呢?”國王氣得跳起來。


    “您想想看,買副馬骨頭尚且肯花五百金,這個故事很快就會傳遍天下。天下人都知道您買馬的誠意,還愁買不到千裏馬嗎?”仆役用非常平靜的語氣打消了國王的怒火。


    果然,自此之後,送馬上門的人絡繹不絕。不到一年,國王就買到了三匹貨真價實的千裏馬。


    郭隗說到這裏,起身向燕昭王鞠躬,說:“大王如果真心想招攬賢才,就請從我郭隗這把老骨頭開始吧!”


    燕昭王於是在薊城修建了一座非常豪華的宅子,讓郭隗住進去。而且尊他為師,在各種公開場合都請他坐上座,隔三岔五帶著群臣去慰問,親自給他端茶倒水,噓寒問暖。郭隗這老小子本來就行將就木,被這麽一折騰,不免涕淚橫流,顯出一副死相來。


    看到的人都在想,大王對這個半死不活的郭隗都那麽好,那是真的尊重人才,不是鬧著玩的了。


    事情傳出去後,收到了顯著的效果,從各地跑到燕國來尋找前途的士人學子如過江之鯽。繼魏文侯時期的安邑、齊宣王時期的臨淄之後,薊城成為了戰國時期第三個人才聚集中心。這些士人學子中,包括來自齊國的陰陽家代表人物鄒衍和來自趙國的法家知名學者劇辛。而樂毅在聽到燕昭王禮遇郭隗的故事後,也產生了到燕國去看一看的想法。


    正巧魏昭王要派一名使者去燕國,樂毅爭取到這個機會,就從大梁出發了。


    燕昭王早就聽說過樂毅的大名,沒有把他當作使者,而是以接待諸侯之禮接見他。樂毅一看那架勢,趕緊退到一邊,不敢接受,但禁不住燕昭王一再勸說,才勉強坐到了主賓的位置上。


    兩個人交談了一個下午後,樂毅認定,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眼前的這位燕昭王雖然不是什麽實力強橫的君主,但絕對值得他委身侍奉。於是樂毅就留在了燕國,擔任了燕昭王的亞卿。


    在郭隗、劇辛、樂毅等人的輔佐下,燕昭王奮發圖強,與百姓同甘共苦,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終於使得燕國逐漸富強起來。在這期間,燕國還積極向東北擴張勢力,擴大生存空間。在將軍秦開的率領下,燕軍主動出去,一舉擊破東胡部落,辟地千裏,在那裏設置了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


    應該說,到公元前284年,燕國已經做好了向齊國報仇的一切準備。國內兵強馬壯,士卒摩拳擦掌;國外反齊統一戰線形成,秦、趙等國協調一致;再加上蘇秦在齊國潛伏多年,將齊國的軍政外交情報源源不斷送到薊城,燕軍對齊軍的動向已經是了如指掌。


    這一年春天,蘇秦在給燕昭王的密報中寫道:“齊國這些年來南攻楚,西困秦,窮兵黷武,已經是積蓄散盡,人民憔悴,士卒疲敝。現在又舉全國之力攻占宋國,還妄圖收服泗上十二諸侯。這不過是齊王本人不自量力罷了,齊國已經燈枯油盡,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樂毅伐齊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封樂毅為上將軍,征發全國軍隊出征齊國。趙惠文王也“以相國印授樂毅”,表示樂毅有指揮趙軍的權力。秦國派都尉斯離率軍與燕、趙兩軍會合,韓、魏兩國也派出部隊。於是組成了浩浩蕩蕩的五國聯軍,在樂毅的統一指揮下,取道靈丘(今山東省高唐)進入齊國。


    這個時候,齊閔王終於醒悟了一件事,派人將蘇秦抓了起來,拉到臨淄大街上,處以車裂之刑。


    春秋戰國時期的刑罰雖然殘酷,但在史料記載中,被判車裂之刑的人不超過十個。因為車裂之刑實在是太殘酷了,如果不是罪大惡極之徒,一般都不會使用這一酷刑中的酷刑。


    由此可見齊閔王對蘇秦的恨。


    假如他知道,蘇秦做這一切,並非出於對齊國的恨,也不是出於對燕國的同情,更不是為了什麽榮華富貴,僅僅是為了完成作為一個縱橫家的收山之作,為了讓後人在史書上蘇秦這個名字前冠以“縱橫家”三個字,又會作何感想呢?


    他或許會對人世的無常發出一聲感歎吧!


    就像這片四分五裂的大地一樣,蘇秦最終走向了四分五裂。對於這一結局,蘇秦早有心理準備,他用微笑迎接了逮捕他的士兵,也用微笑麵對了成千上萬唾罵他的臨淄市民。直到五輛馬車將他整個身體拉直的時候,他才略帶驚慌地說了一句:


    “痛!”


    是不是痛並快樂著,後人不得而知。


    做完這件事後,齊閔王動員全國的兵力,以觸子為將,在濟水以西布陣,與五國聯軍對峙。


    齊軍連年征戰,早就疲憊不堪。作為主帥的觸子,對這一點是看得很明白的。他命部下在濟水沿線構築防禦陣地,寄希望於拖延時間,想等聯軍出現疲態的時候再伺機出擊。


    然而,這一正確的作戰方略被臨淄城內的齊閔王視為懦弱。他不斷派出使者,督促觸子主動進軍。觸子堅決不從。齊閔王失去了耐心,派人給觸子帶話說:“你再不戰,我便滅你九族,挖你祖墳!”


    這句又狠又傻的話決定了齊國的命運。


    觸子左右為難,出戰必敗,不戰必死。於是按照齊閔王的旨意出擊。兩軍剛剛接觸,觸子便在中軍鳴金收兵。齊軍本來就沒有戰意,四下逃散,聯軍趁勢掩殺,不費吹灰之力便贏得了濟西之戰的勝利。


    事後樂毅不無遺憾地說:“我本來還想和觸子好好打一仗……”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觸子還沒等戰鬥結束,就獨自駕車離去,不知所終。


    濟西之戰後,秦、趙、韓、魏均撤軍回國,隻有樂毅率領燕軍繼續東進,越過齊國長城,進逼臨淄。


    齊將達子臨危受命,收拾殘兵敗將,退守秦周(臨淄以西),企圖保衛臨淄。


    達子向齊閔王提出,齊國現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請大王將府庫裏的錢財全拿出來分給將士們,好讓他們感恩戴德,拚死殺敵。


    齊閔王一聽,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連聲說:“那怎麽行?”想了半天又說,“聯軍不是已經撤走了麽?現在隻剩下燕國的部隊,你難道還對付不了?寡人平時讓你們養尊處優,到了關鍵時刻都派不上用場,莫非都是南郭先生?”


    順便說一句,齊宣王喜歡聽吹竽,而且喜歡聽合奏,因此宮裏養著三百人的龐大樂隊,樂師們個個都享受士族待遇。有位南郭先生根本不會吹竽,但是混雜其中,每逢演奏就做做樣子,不發出聲音,居然也混了多年。齊閔王即位後,喜歡聽獨奏,命樂師一個一個登台獻藝。南郭先生一聽,趕緊腳底抹油,偷偷溜走了。


    因為這件事,中國曆史上便多了個“濫竽充數”的成語。齊閔王頗為得意,認為是自己的聰明睿智趕走了南郭先生,從此看人都覺得像南郭先生。稷下學宮在齊宣王時期達到鼎盛,有學子千餘人。在齊閔王看來,也不過是南郭先生聚會,不但削減學宮經費,還禁止學究們議論政治,甚至將那年田甲劫王也歸罪於諸子百家鼓動。這樣一來,學宮裏那些當代精英隻好卷鋪蓋走人,學宮從此凋零。正好燕昭王千金買骨,這夥人便爭先恐後去了燕國,反倒成全了燕國的人才戰略。


    回到正題。齊閔王說出“南郭先生”一詞,達子便悲哀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


    接下來的秦周之戰,齊軍又是慘敗,達子戰死。


    秦周失守後,臨淄便再無屏障。燕軍長驅直入,攻占了臨淄。齊閔王倉皇出逃,齊國宮室中收藏的寶器和多年積聚的財物被燕軍一掃而空,統統運回燕國。


    這一年,距齊宣王派匡章攻占燕國正好三十年。


    燕昭王在國內得到捷報,欣喜若狂,親自跑到齊國來慰勞部隊,並封樂毅為昌國君。


    樂毅並沒有滿足於攻占臨淄,繼續分兵略地。據《資治通鑒》記載,燕軍兵分五路,左軍抵達膠東、東萊;前軍繞過泰山直抵東海,攻克琅琊;右軍沿黃河、濟水前進,屯兵阿城、鄄城;後軍駐紮在北海之濱,以安撫千乘;中軍則鎮守臨淄。


    樂毅絕非隻會帶兵打仗的赳赳武夫,他既希望占領齊國的領土,又希望獲得齊國的人心,因此嚴格整飭燕國的紀律,每到一處,都禁止部隊騷擾民眾,廢除齊閔王製定的苛捐雜稅,恢複齊宣王時期的寬鬆政策。同時尋訪齊國的隱士高人,以禮相待,請他們出山來幫助治理國家。


    晝邑人王歜(chu),在齊國素有賢名。為了表示對王歜的尊重,樂毅下令部隊不得進入晝邑三十裏以內,然後派使者去請王歜出來做官。王歜道謝不出。使者有點動氣,威脅道:“你若不來,我們就要屠滅晝邑全城男女!”


    王歜大怒:“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現在國家滅亡,君王逃跑,我想獨善其身又不能,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這位老先生脾氣當真倔強,當場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樹上。燕國人想等他吊到半死不活的時候再出手相救,沒想到他猛然向上一跳,落下來的時候脖子斷裂而亡。


    經此一事,樂毅更加謹慎。為了挽回影響,他在臨淄郊外親自主持祭祀,公祭四百年前的風雲人物齊桓公和管仲,並派人修整王歜的墓地,號哭憑吊。


    紀念齊桓公和管仲,一舉兩得,既安撫了齊國的人心,又動搖了田氏統治的合法性。要知道,齊國原來是薑太公的封地,正是因為齊桓公當年收納了流亡的陳國公子完,才讓田氏得以鳩占鵲巢,竊國為諸侯。紀念齊桓公和管仲,就是提醒齊國人,田氏政權來路不正,不值得為之賣命。


    “若要齊國成為燕國的領土,還須得齊人治齊。”樂毅吸取了當年齊宣王占領燕國而不能長久的教訓,提請燕昭王同意,封了一百二十多位齊人各等爵位,其中二十餘人有封君的稱號,而且享有自己的采邑。


    如此,齊國從普通民眾到上層社會,都感受到了樂毅的恩德。不到半年,燕軍便占領了齊國七十餘座城池,將它們都設置為燕國的郡縣。


    隻有莒縣和即墨仍然控製在齊國人手裏。


    巧施反間計:田單獨力救齊


    齊閔王從臨淄出逃之後,先是去了衛國。


    當時衛國的國君衛平侯,對齊閔王一行給予了極其殷勤的接待。衛平侯自稱為臣,讓齊閔王住進自己的宮殿,供奉酒食,提供用度。


    可笑的是,衛平侯的雪中送炭沒有使得齊閔王有絲毫愧疚。他不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衛國人的進獻,還不自覺地擺出一副大國元首的架子,對衛平侯竟然頤指氣使起來。


    然後他就被趕出了衛國。


    接著又在魯國和鄒國碰了釘子。


    正在進退兩難之際,楚頃襄王派將軍淖齒率軍前來救援齊國(天知道是來救援還是來打劫),於是齊閔王在楚軍的護衛之下回到了莒縣。


    為了感謝楚王的好意,同時也是企圖借助楚國的力量複國,齊閔王在莒縣任命淖齒當了相國。


    然而好景不長,淖齒掂量了一下實力,認為自己不足以與樂毅抗衡,想拿齊閔王與樂毅做一筆交易,便悄悄逮捕了齊閔王,當麵列舉他幾條罪狀,拉到一個名叫鼓裏的小地方殺掉了。


    淖齒還沒來得及派人找樂毅勾兌,莒縣有位名叫王孫賈的少年貴族,年方十五歲,發現了淖齒的陰謀。他跑到市場上振臂一呼:“淖齒作亂,殺了大王,有誰想跟去討伐淖齒的,撕下右邊的衣袖,跟我來!”


    齊閔王雖然不得人心,可這個時候,他就是齊國存在的象征啦!市場上群情激憤,當時就有數百人跟著王孫賈去圍攻鼓裏。淖齒猝不及防,被當場打死。


    淖齒一死,楚軍逃散。莒縣人找到齊閔王的兒子田法章,將他立為齊王,也就是齊襄王。


    在齊襄王的領導下,莒縣軍民團結一心,憑借著堅固的城牆抵擋燕軍的進攻,竟然一守就是數年。


    進攻莒縣的同時,燕軍也包圍了即墨。在這裏,他們遇到了一個名叫田單的對手。


    據《史記》記載,田單是齊國王室的分支子弟,家族地位平平。齊閔王當政的時候,田單僅僅是臨淄的一名市場管理員,默默無聞地做著一些收管理費的雜碎工作。如果不是燕軍入侵,他或許將繼續默默無聞下去,不會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燕軍攻破臨淄的時候,王室貴族爭相逃跑,田單也帶著家人逃到了安平。別人都在休整,他卻讓家人把車軸過長的部分鋸掉,並且在軸頭包上鐵箍。不久之後,燕軍移師來攻,安平城破,人們出城逃難,許多人因為車軸過長,在擁擠的街道中互相衝撞,鬧得車仰馬翻。隻有田單家的人因為早就改裝過車輛,輕易突圍而出,一直向東逃到了即墨。


    因為這件事,人們都說田單這個人有頭腦,懂軍事,推舉他做了將軍,據守即墨,抵抗燕軍。


    田單果然不負眾望。他發揮自己在市場上管理小販的才能,有條不紊地給大家分派任務,很快修繕了城牆,布置了防禦。燕軍多次進攻即墨,都因為田單調度有方,被打得铩羽而歸。


    對於樂毅來說,莒縣和即墨這兩座城池,便成了他滅齊大業的釘子戶,但他還不能強拆。樂毅知道,齊國是一個曆史悠久的國家,有自己的文化認同感,對於燕國這樣一個外來征服者,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臣服。莒縣和即墨的堅持抗戰,更能說明齊國人此時的心態。攻克城池不難,難的是收服人心。他希望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將齊國最後的堡壘滲透,讓他們自動開門投降,從此齊燕一家,不分彼此。


    日子一天天過去。與莒縣和即墨的堅忍不拔相比,這場戰爭的主使者——燕昭王倒是日漸衰老起來。他沒有等到樂毅班師回朝那一天,於公元前279年在薊城去世。太子即位,也就是曆史上的燕惠王。


    燕惠王原來與樂毅有些過節。具體有什麽過節,正史上沒有記載。隻有明朝馮夢龍杜撰,說燕惠王還是太子的時候,聽信了旁人的讒言,曾經向燕昭王進言:“樂毅能六月下七十餘城,為何數年下不了莒縣和即墨兩城,恐怕是想自立為齊王。”燕昭王大怒:“我燕國之仇,全憑了昌國君才得以報,這樣的大恩大德,就算他真想當齊王,難道不應該嗎?”命人將太子拿下,打了二十杖。然後還派人到齊國,要拜樂毅為齊王。樂毅對天發誓,不敢接受。燕昭王得意洋洋說道:“我就知道樂毅不是那種人嘛!”


    看這樣的描寫,似乎燕昭王倒是個心思頗重的人。事實上也不排除這種可能,讀者姑妄聽之罷。


    等到燕惠王即位,身邊有幾位奸佞之臣,嫉妒樂毅的功勳,時常在他耳邊說樂毅的壞話,更讓他對樂毅不滿。


    田單得到這個情報,派人到燕國散布謠言,說:“齊王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區區即墨和莒縣卻屹立不拔,這都是因為樂毅心裏有想法啊!”


    所謂樂毅心裏的想法,就是自立為齊王。但是當時齊國的人心尚未完全歸附,他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做收買人心的工作,因此故意放鬆對莒縣和即墨的進攻,好有借口待在齊國,以待時機成熟——這與燕惠王的懷疑不謀而合。


    田單派來的間諜還煞有介事地傳播,像樂毅這樣溫吞吞的將軍,齊國人一點也不怕,隻怕燕王派騎劫這樣雷厲風行的將領來,那即墨和莒縣就慘了。


    騎劫正好是燕惠王的親信,是個好大喜功之徒。


    燕惠王聽到這些謠言,沒有太多猶豫,決定派騎劫到齊國替代樂毅。


    樂毅交出兵權,沒有再回燕國,而是中途改道去了趙國。趙惠文王得到樂毅,有如喜從天降,封他為望諸君,食邑觀津。而且有意廣而告之,讓天下人都知道樂毅在為趙國服務。


    寡人有樂毅在手,看你們誰還敢欺負寡人!趙惠文王大概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吧。


    田單的火牛陣


    騎劫到了齊國,果然與樂毅不同。他親自來到即墨城下督戰,誓言要在一個月之內拿下即墨。


    樂毅在的時候,燕軍攻勢緩慢,田單如臨大敵。換了騎劫為將,燕軍攻勢迅猛,田單反而輕鬆了。


    他發布了一道讓人啼笑皆非的命令:即墨城中軍民,每到吃飯時間,必先在庭中空地上祭祀祖先,而且不能敷衍了事,一定要用最好的酒食作為祭品。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每天都有無數飛鳥降臨即墨,搶奪祭食。


    城裏的老人跑來哭訴:“糧食已經十分緊張,別再浪費啦!”


    田單笑而不答。


    如是過了些日子,城外的燕軍每天看到這種飛鳥雲集的奇景,百思不得其解。接著便有奇怪的說法傳開:“這是天神下凡來向田單麵授機宜。”


    這種說法從城外傳到了城內。在一次聚會上,有人試探著問道:“將軍,聽說有神人來向您傳授機密。”


    田單裝作吃驚的樣子:“你怎麽知道?確實有神人來當我的老師,每天晚上我都夢到他。”


    圍觀的人群中有位年輕的士兵,平素愛開玩笑,口無遮攔地說道:“那就是我啊!”言畢自覺失言,心下害怕,轉身就走。


    “哎哎,你站住。”田單起身,將那士兵拉回來,打量了半晌,讓他東向而坐,自己恭恭敬敬地朝他作了一個揖,說道,“確實是您啊,難怪我覺得您有些麵善。”


    士兵示意田單將耳朵湊過來,低聲道:“小人該死,那是開玩笑的!”


    田單使了個眼色,也壓低聲音說道:“你不要再說了,就是你。”


    從此,那士兵住到了田單府上。城中每有會議,田單就讓他坐到主位。下達任何命令之前,士兵都要把田單叫過來附耳交代一番,然後田單才宣布:“神說了……”


    滿城軍民都相信了,“田將軍有神人相助呐!”幹起活來特別起勁。


    田單最擅長使用的手段,莫過於此。


    他還派人到燕軍中傳播這樣的謠言:如果想讓齊國人害怕,最好的辦法就是割戰俘的鼻子,挖他們的祖墳。


    騎劫果然被牽著鼻子走,下令將齊軍戰俘集中起來,全部處以劓刑,然後牽到即墨城下走一圈,好讓即墨城裏的人都看看負隅頑抗有什麽下場。這副慘景讓即墨人怒火中燒,打起仗來更加賣命,都說:“寧死也不要讓燕軍抓住!”


    騎劫仍然沒有醒悟,又派人將即墨郊外的墳地掘了個遍,把那些埋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屍體挖出來,放到城下焚燒。即墨人從城上看見了,痛哭不已。對於中國人來說,沒有什麽比挖人祖墳更缺德的事了。騎劫這樣做,等於幫了田單的大忙——他就是需要即墨人產生這樣的同仇敵愾,恨不得將燕國人撕成碎片。


    終於到了反攻的時刻。田單每天都親自手持鍁鎬,與士兵們一道修築防禦工事,還把自己的妻妾都編入部隊,與大夥一起訓練,又把家裏所有食物都拿出來分給大家,說:“這仗如果能打贏,我們就不愁吃穿;如果打不贏,這些吃的也用不著了。”


    為了麻痹燕軍,田單將青壯年都從城牆上撤下來,換上老弱婦孺,並派人向騎劫請降。騎劫得意地對左右說:“你們看,區區一座即墨城,樂毅攻了五年都沒攻下。我一來,不到一個月就逼得他們投降了!”


    燕軍將士得到這個消息,都山呼萬歲。畢竟,戰爭也確實拖得太長,將士們止不住對家鄉的思念,早就恨不得打起背包回家了。


    田單的手段層出不窮。幾天之後,他命令全城百姓都捐獻黃金,集中起來交給一個當地有名的富豪,讓他出城送給騎劫,說:“即墨投降之後,請將軍保護我的家人。”騎劫欣然接受。這樣一來,騎劫連最後一點警惕都放鬆了,成天在營中飲酒作樂,等著即墨開城投降。


    《孫子兵法》第九篇第五條:“辭卑而益備者,進也;辭強而進驅者,退也;輕車先出居其側者,陳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奔走而陳兵者,期也;半進半退者,誘也。”


    也就是說,當敵人說話低三下四的時候,往往是在準備進攻;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地請降,背地裏一定有陰謀。騎劫顯然缺乏這方麵的常識。或者說,他太急於證明自己比樂毅厲害了,以至於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


    田單又下了一道命令,將全城所有的牛——拉車的也罷,耕田的也罷,統統集中起來,總共得到一千餘頭。他命人用紅綢子將這些牛裝扮起來,綢子上都畫著五色的龍紋,牛角上綁著銳利的尖刀,這身打扮跟牛魔王也差不多了。


    到了夜裏,士兵們把浸透了油脂的蘆葦綁在牛尾巴上,將牛趕到了城門口。


    巨大的門閘緩緩打開。


    透過黑黝黝的門洞可以看到月光下燕軍的營地一片寧靜。


    田單一聲令下,士兵們將火把點起,又點著了牛尾巴上的蘆葦。牛群受到驚嚇,發瘋似的朝著城外衝去。牛群的後麵,是五千名裝備整齊的精銳士兵。


    一個起來撒尿的燕軍士兵看到了這副奇特的景象,連拍了自己兩個耳光,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後,才發出一聲驚恐的呼叫:“敵軍來襲!”


    話音未落,看似堅固的轅門被撞開,一千多頭火牛從各個方向衝進營地,所到之處,帳篷被點著,人馬被撞翻。不多時,整個營區變成一片火海。睡夢中被驚醒的燕兵四處亂竄,不是被牛踩死,就是被火燒死。五千名齊兵也毫不手軟,見到燕國人就拚命砍殺,連投降都不許。


    割鼻之仇,挖墳之恨,現在是報複的時候了。


    騎劫被人攙扶著上了戰車,跌跌撞撞衝出營地,直到跑出數裏之外才敢回頭看一眼,隻見火牛們還在瘋狂地橫衝直撞,所向披靡。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驚魂未定地說道:“這難道是神兵嗎?”


    騎劫倉皇逃往臨淄,田單乘勝追擊。各地的齊人聞訊,紛紛起來響應,組成義勇軍加入田單的部隊。


    臨淄一戰,騎劫又大敗,他本人也中箭身亡。燕軍四下逃散,齊軍一路追擊,直至黃河,將七十餘座城池全部收複。


    司馬遷在評價田單功績的時候,曾引用《孫子兵法》中的一段話這樣說道,用兵之道,正麵交鋒當然也很重要,但要想克敵製勝,還要靠出奇招。善於用兵的人,奇謀詭計層出不窮,配合正麵交鋒交替使用,就像圓環一樣周而複始,讓人捉摸不透。所謂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說的就是田單吧!


    火牛陣在中國曆史上很有名,由此而派生出火雞陣、火猴陣,屢見於史冊。但也有人對這些使用動物的戰例表示懷疑,認為動物才不會乖乖地聽人指揮。而據《宋史紀事本末》記載,南宋年間,朝廷派王德率領大軍進剿水賊邵青。邵青看過史書,采用田單火牛陣出擊。王德以靜製動,命令士兵萬箭齊發,火牛受傷驚恐,反而掉頭衝入邵青陣中。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鴉片戰爭期間,英軍船堅炮利,停泊在珠江口外。有人想出一個火猴計,抓來十幾隻猴子,渾身淋滿煤油,準備點著火扔到英艦上,但最終因找不到敢於劃船接近英艦的人而作罷。


    樂毅和田單的明哲保身


    騎劫這一敗,等於將燕昭王三十年韜光養晦,蘇秦以生命為代價打入齊國內部,樂毅用五年時間經營齊國的所有成果,統統付之東流。


    燕惠王陷入了深深的懊悔,懊悔之中又帶著埋怨和擔心。埋怨的是樂毅去了趙國,沒人為他收拾眼前這個爛攤子;擔心的也是樂毅去了趙國,“他該不會趁機率領趙軍前來進攻燕國吧?”


    懷著這樣的心情,他給樂毅寫了一封信,說:“當年先王將燕國托付給您,您就打敗了齊國,為燕國報了大仇,使得天下為之震動,這樣的功勳,寡人豈敢忘懷?先王不幸去世後,我剛剛即位,一時受了左右的蒙蔽,因而派騎劫替代了您。其實我也是考慮到您在外麵辛苦了這麽多年,想請您回來休息一下,好好商量下一步的對策。遺憾的是您誤解了我的意思,就此拋棄燕國而投奔了趙國。如果出於您個人的打算,這也無可厚非,隻不過您覺得這樣做對得起先王對您的深情厚意嗎?”


    信寫得很有水平——首先稱讚了樂毅的功勞,接著自己做檢討,然後為自己辯護,最後譴責樂毅不負責任。如果這封信是出自燕惠王本人手筆的話,他至少可以當個很不錯的報紙時事評論員。


    樂毅收到這封信,很快寫了一封回信,也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報燕惠王書》,且看樂毅是如何回答的。


    “我是個沒有多少出息的人,當時抗拒您的命令,不敢回到燕國,沒有其他理由,就是怕死。我怕自己稀裏糊塗被殺掉,讓世人覺得我是個傻瓜。


    “話說回來,被世人看成傻瓜也沒關係。但那樣的話,人家會說先王重用了一個傻瓜,有損先王之明;而且還會說您濫殺無辜,對您的影響也不好。我思前顧後,為了先王和您的名聲,才不得不逃到了趙國。


    “現在您派人來指責我的罪過,提到先王對我的厚愛。我覺得您恐怕不太了解先王為什麽要重用我,也不太了解我是怎樣來回報先王的,所以提筆寫了這封信。”


    這封信的開頭,先抑後揚,綿裏藏針,足以打擊燕惠王的小聰明。


    “真正賢明的君王,”樂毅接著寫道,“是不會拿著國家的爵祿去滿足一己之私欲的。他必定是論功行賞,誰的功勞越大,能力越強,就給他越高的官爵。


    “回想我樂毅當年,就是因為聽到先王的種種傳聞,不是一般君王能夠做到的,才借著出使的機會來到燕國親自觀察他。感謝他的錯愛,把我從一個普通人一下子提到群臣之首。他竟然沒有和宗室大臣商量,就讓我做了亞卿,確實是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沒有見外,相信自己完全能夠勝任這個職務,不會出什麽差錯,所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任命。


    “先王當時對我說了關於齊國的深仇大恨。我告訴他,齊國是一個大國,不是輕易能對付的,如果一定要找齊國報仇,必須要想辦法借用諸侯之力。此後,先王確實是按照我的路子去做的。經過多年的努力,再加上列祖列宗保佑,終於等到了報仇的機會。我率領諸侯大軍一路東進,先是在濟水大敗齊軍,緊接著燕軍又攻占臨淄。齊國的金銀財寶、宗廟祭器、車輛武具,包括當年從燕國搶走的大鼎,都被運回了燕國。甚至在薊城的郊外,也種上了許多從齊國移植過來的竹子。自春秋五霸以來,還沒有一位君王能夠創立這樣的豐功偉績。先王因此十分高興,於是封我為昌國君,還給了我一塊封地。我仍沒有見外,欣然接受,因為我的功勳配得上這樣的獎賞。


    “我本來以為,以先王的英明,在他去世後,後人是不會輕易變更他的政策的。隻要按照他的法令章程行事,燕國將繼續強盛,齊國的徹底滅亡隻是遲早的事。可惜的是,善始者不一定有善終。過去伍子胥幫助吳王闔閭踏平楚國,卻被夫差賜劍身亡,而夫差最終也沒有好下場。這是因為闔閭與夫差的氣量,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啊!


    “能夠為燕國做一些工作,並以此證明先王知人善用,這是我的最高理想。如果讓自己受到伍子胥那樣的汙辱,又敗壞了先王的知人之明,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處於當時那種情況,您隨時可能像夫差殺掉伍子胥一樣殺掉我,我是絕對不會冒險回到燕國來的。關於這一點,請您理解。


    “另外,我聽說君子即使絕交,也不會說原來朋友的壞話;忠臣即使離開祖國,也不會喋喋不休地為自己四處辯解。我雖然沒有出息,但總還是以君子自居的。您如果還有什麽擔心,就看看這封信吧!”


    燕惠王讀完這封信,沒有再說什麽。當時樂毅的兒子樂閑還留在燕國,燕惠王就封樂閑做了昌國君,繼承了樂毅的封地。


    樂毅從此居住在趙國,也曾作為趙王的使者來往於燕、趙之間,為兩國的和平而奔走,直至去世。


    漢朝建立後,漢高祖劉邦還命人尋訪到樂毅的孫子樂叔,封為華成君,由此可見樂毅在當時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而在此後的曆史長河中,樂毅也一直是英雄豪傑高山仰止的對象。曹操讀《報燕惠王書》,“未嚐不愴然流涕”;諸葛亮則幹脆“自比管仲、樂毅”。如果要問樂毅為何能夠得到後人的景仰,善於用兵自然是一個原因,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本書作者總結為八個字,那就是:“忠而不愚,進而知退”。


    寫到這裏,順帶將另一個重要人物——田單的結局作一個交代。


    據《戰國策》記載,燕國人被趕跑後,田單親自來到莒縣,將齊襄王迎回臨淄,主持社稷。田單因此被拜為相國,封安平君。


    但是,齊襄王對田單並不怎麽放心。畢竟,收複齊國的功臣是田單,功高蓋主,總是讓統治者心裏麵不太踏實的。


    有一次,田單陪齊襄王出巡,在河邊看見一位老人在赤足涉水,因為受不住寒冷,癱倒在河灘上。田單馬上下車,將自己披的狐皮袍子披在老人身上。


    回宮之後,齊襄王很不高興,但是又不敢當著大夥的麵發牢騷,等到四下無人的時候,才氣呼呼地自言自語道:“田單這是在收買人心,難道他想篡奪寡人的大權嗎?如果不早點想辦法,隻怕他會先下手。”


    說完又不放心,東瞧西瞧,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坐在大殿的角落裏。齊襄王這一驚非同小可,出了一身冷汗,再仔細看時,原來是宮中的珠寶匠在那裏用絲線串首飾。


    他趕緊定了定神,將珠寶匠叫到跟前,問道:“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聽到了。”珠寶匠如實回答。


    齊襄王差點暈倒,又問道:“那你認為寡人說得對不對?”


    珠寶匠不動聲色地說:“其實您可以換一個思維來處理這件事。”


    “你是什麽意思?”


    珠寶匠說:“您可以當著大夥的麵嘉獎田單,說寡人擔心百姓挨餓,相國便收養他們;寡人擔心百姓受凍,相國便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他們穿。相國所為,甚合寡人心意,諸位也要向相國學習,時時不忘百姓疾苦。這樣的話,相國做多少好事,都是您的功勞,他即便真想收買人心,也收買不到。”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身為君王者,最重要是要有氣量,有格局,氣量狹小隻能步燕惠王的後塵。從此齊襄王擺正心態,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揚田單的善舉。齊國的老百姓背後議論說:“相國愛民如子,原來都是大王教導有方啊!”


    與齊襄王的大度相比,田單也自有過人處。還是《戰國策》記載,齊國有個叫貂勃的人,經常說田單的壞話。田單聽說後,特別備下酒菜,請貂勃來家裏喝酒,問道:“我有什麽事情得罪了先生,使得先生經常在朝中跟我過不去呢?”


    貂勃的回答很搞笑:“假如大盜牽著一條狗遇見堯,狗衝著堯狂叫,那並不是因為堯的品德不好啊!”


    田單聽了,哈哈大笑,認為貂勃至少不是個偽君子,還向齊襄王推薦貂勃。這樣的雅量,也可謂是罕見。


    後來齊襄王派貂勃出使楚國,有幾個嫉妒田單的大臣在齊襄王麵前說:“聽說貂勃在楚國受到楚王高規格的接待。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人嘛,如果不是仗著相國給他撐腰,憑什麽這樣風光?”又煽風點火,說田單對內籠絡百姓,對外交結諸侯,分明是懷有不軌之心。


    齊襄王聽了,心裏又不舒服。某一天突然下令:“把田單給我叫過來。”


    田單趕緊進宮,帽子也沒帶,鞋子也沒穿,衣衫不整,誠惶誠恐地覲見齊襄王,聽候他指示。沒想到齊襄王憋了老半天,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來教訓田單,隻說了句:“沒事了,你行你的臣子之禮,我行我的國君之禮,就這樣吧!”


    貂勃回來後,齊襄王設宴款待他。酒興正濃,齊襄王又對左右說:“去叫田單過來喝酒。”


    貂勃連忙站起來,行大禮參拜,說:“大王為何直呼相國之名?想當年,如果不是相國憑著區區即墨這座小城,帶領幾千名疲憊的士兵打敗燕軍,收複千裏失地,哪裏會有今天的局麵?那時候,他如果要自立為王,連諸侯也不能阻止他。可是他從大義出發,一定要迎接您回國都,請您來治理國家。現在您卻直呼其名,連小孩都知道這是大大的失禮。您如果再不醒悟,國家就危險了。”


    齊襄王好就好在大事不糊塗。當天夜裏,他輾轉反側,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將那幾個說田單壞話的大臣革職查辦,而且給田單加封了一萬戶的采邑。


    田單在相國的任上一直做到去世。應該說,他的運氣還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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