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漸漸退去,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


    被洪水淹沒在晉陽城下的,除了荀瑤的大軍,還有那個被稱為“春秋”的漫長而紛亂的時代。


    另一個時代披著寬大的火紅長袍,緩緩而來。它被後人稱為“戰國”。


    對於春秋何時結束,戰國何時開始,後人有多種不同的意見。具有權威性的意見就有四種:


    一、以《史記》六國年表開始的年份,即公元前476年為戰國起始之年;


    二、以魯哀公“西狩獲麟”之年,即公元前481年作為戰國起始之年,因為那一年也是傳說中孔子修訂《春秋》的終止之年。這樣計算,顯然是為了讓春秋和戰國兩個時代無縫銜接;


    三、以公元前453年智氏滅亡作為戰國的起點,因為“智氏滅而三晉之勢成,三晉分而七國之形立”。所謂三晉,即趙、魏、韓三家。晉陽之戰後,三晉完全將公室架空,實際上已經成為有實無名的國中之國;


    四、以公元前403年,趙、魏、韓三家正式列為諸侯(本書很快會講到)為戰國的起點,《資治通鑒》即持此說。


    從公元前481年到公元前403年,時間跨度七十八年,分歧可真不小。本書無意對哪種意見更為合理進行投票,因為春秋戰國,本是一個時代的兩個階段,其間並沒有改旗易幟的標誌性事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甚至不知道後人會以“春秋戰國”來命名他們的時代。對於他們來說,“活在周朝”也許是更為貼切的描述。畢竟,春秋戰國的絕大部分時期,中國名義上的統治者,還是所謂的周天子。


    當然,春秋和戰國,還是有區別的。如果有時空隧道,讓我們可以采訪春秋戰國之交的中國人,他們也許會有這樣的感受:雒邑城中的周天子,似乎越來越不受諸侯待見了。聽說原來還有那麽幾位諸侯,隔個十年八年會帶著點禮品去朝覲一下天子,現在基本上沒人搭理他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原來的諸侯,特別注重祭祀,祭天,祭地,祭祖宗,祭鬼神,祭山川,祭河湖,一年到頭祭個不停。卿大夫們也將祭祀看得特別神聖,如果能夠從祭祀祖宗的大釜裏分到一塊祭肉,那可是不得了的榮耀!所謂“國之大事,祀與戎也”。現在呢,隻剩下戎了,一個勁發展軍備,祭祀隻是敷衍了事。長此以往,隻怕連祖宗是誰都不知道啦!


    最不像話的是那三晉,自從消滅了智伯,就把自己當成晉國的主人了,不斷瓜分蠶食公室的土地,僅給晉侯留下區區兩座城池。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們不去朝覲晉侯,反而要晉侯每年輪流到三家的居城去朝覲,這都什麽世道!


    齊國的田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以下犯上,把持朝政,目無尊長。可歎當年齊桓公好心收留陳完,沒想到兩百年後鳩占鵲巢,田氏反而騎到了薑氏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春秋時期戰爭不斷,主要目的是爭霸。身為霸主者,又要尊王,又要攘夷,還要調解同盟的矛盾,分明是三世修來的好人。到了戰國時期,戰爭更加頻密,規模更加龐大,死傷更加慘重,主要的目的不是爭霸而是兼並,是大魚吃小魚,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自打孔丘去世,這世上被稱為“子”的人便多起來了,什麽墨子、曾子、吳子、鬼穀子……他們或各占山頭,廣收門徒;或出入宮廷,為諸侯師;或離群獨居,著書立說,言必驚世駭俗,行必驚天動地,為這個本來就不太平的世界推波助瀾,攪得天下風起雲湧。


    唉,亂世啊!


    魏斯禮賢下士


    公元前445年,晉國魏氏宗主魏駒去世,其子魏斯即位。這位年輕的宗主環顧四周,很快發現自己的日子不好過。


    日子不好過,倒不是因為窮。趙、魏、韓三家分晉,趙氏獲得的領土最多,魏氏排在第二,無論如何不算少。而且魏氏領有的土地,包括河東(今山西黃河以東)、河內(今河南黃河以北)和河南(今河南黃河以南地區),當時統稱“三河”,土壤肥沃,良田眾多,人口密集,是極為富庶的地區。


    問題是,這些富庶之地的麵積都不算太大,而且互不相連,還與齊、秦、趙、韓、鄭、衛等勢力犬牙交錯,一旦發生戰事,魏氏將四麵受敵,首尾難顧。


    魏斯就像一個家財萬貫卻沒有圍牆的土財主,必須得時刻盯緊自己那幾口裝滿珠寶的箱子,生怕它們被別人拿走。而不幸的是,他的鄰居中有那麽幾位,老早就盯上了他的珠寶,隻要逮著機會就闖進來偷,偷不成就搶——這樣的日子,你說他能過得開心嗎?


    最讓魏斯頭疼的,就是西方的秦國。


    自秦穆公年代開始,秦國便覬覦三河土地,隻是畏於晉國強大,一直不敢輕易動手。智氏滅亡後,晉國實際上已經分裂,秦國趁機向東擴張勢力,多次派兵入侵三河。魏氏一方麵加強防範,一方麵也會派兵越境反擊,秦魏雙方互有攻守,但總的來說,秦國人占了優勢。


    《孫子兵法》第四篇第五條記載:“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也就是說——土地的縱深決定國家的實力,國家的實力決定可投入作戰的人數,部隊的人數決定戰鬥力的強弱,戰鬥力的強弱則是勝負的關鍵。


    魏氏之所以鬥不過秦國,最根本的問題在於沒有戰略縱深。魏軍攻克秦國一城兩地,對秦國來說隻是皮毛之傷;秦軍攻克魏氏一城兩地,那就是傷筋動骨,甚至有性命之虞。


    如何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一個名叫卜商的人出現在魏斯的視野裏,他將成為魏斯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如果有讀者對這個人名表示“沒聽過,真的沒聽過”——沒關係,孔丘聽過吧?他就是孔丘的得意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被世人尊稱為卜子。


    還是覺得印象不深刻?那好,請看下麵幾句話: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


    “賢賢易色。”


    “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前麵三句,即出自卜商之口;後麵一句,則是孔丘對卜商的告誡。在孔門弟子中,卜商的地位至少可以列入前十名,而且最重要的,他被認為是《論語》的主要編輯者。


    有這麽一個故事,某一天卜商問孔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是什麽意思?”


    孔丘看著院子裏的一株桃樹,漫不經心地說:“畫畫的事兒,不也是最後才加以勾勒嗎?”


    本以為卜商會百思不得其解,沒想到卜商馬上說:“您的意思,人必須先有忠信之質,然後再用禮去約束自己的行為,是嗎?”


    孔丘又驚又喜,連聲說:“卜商這孩子,我可以跟他談論詩歌了!”


    這個故事記載於《論語》之中。孔丘循循善誘,卜商一點即通,在曆史上傳為佳話。當然,考慮到卜商本人正是《論語》的編輯,我們也可以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孔丘死後,卜商遊曆天下,最終在晉國的西河地方安頓下來,設館收徒,傳授學問。


    這個地方,正是魏氏的勢力範圍。當魏斯聽說卜商到來,便主動找上門去拜訪。


    魏斯第一次見到卜商,請教了一個關於音樂的問題:要我穿得整整齊齊去聽周朝古樂,總是昏昏欲睡;但是聽鄭、衛之音,就精神百倍,樂此不疲,這是為什麽?


    儒家講究禮樂教化,周朝古樂多記聖人教諭,被視為樂之典範,孔丘還花了大量時間來整理它們。而鄭國和衛國的音樂,多寫男女私情,是在市井之間流傳的民間小調。


    卜商回答:“周朝古樂,是用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鄭、衛的小調,乃是靡靡之音,毫無節製。您問的是樂,愛的是音,依老朽之見,您是把樂和音搞混啦!”


    卜商順著這個話題,勸魏斯親近賢臣,遠離小人,注意自己的愛好,檢點自己的行為。


    魏斯大受啟發,當場向卜商行弟子之禮,並且邀請卜商到安邑去講學,擔任他的顧問。


    卜商欣然應允。


    在當官這件事上,卜商和他的老師一樣,沒有任何扭捏。正如他自己說的,“學而優則仕”。如果空有一肚子學問,不通過當官來實施,豈不是等於空談?


    但是,他和孔丘也還是有所區別。孔丘終其一生,誌在克己複禮,幻想恢複傳統秩序,將周禮的複興作為最高理想;卜商則不拘泥於周禮,隻希望能用自己的學問解決現實問題。


    換句話說,孔丘是理想主義者,關注“這個世界應當如何”;卜商是經驗主義者,關注“如何改良這個世界”。後世有學者認為,卜商的學術主張在某種意義上孕育了戰國時期的法家思想。


    卜商的到來,給安邑帶來一股清新務實的學風,同時還給魏斯帶來一批能人誌士。這些人或是卜商的學生,或是卜商的朋友,或是卜商的仰慕者。他們聽說卜商在魏斯那裏受到重用,紛紛來到安邑尋找自己的前途。一時之間,魏斯門下人才濟濟,形成了戰國時期第一個人才集聚中心。


    有一次魏斯請卜商的學生田子方宴飲,席間有人奏樂。魏斯精通音律,難免要賣弄一二,說道:“鍾聲有些不協調,左邊的高了一點。”田子方笑而不語。魏斯問:“先生為什麽笑呢?”田子方說:“為人君者,不應該把心思放在娛樂上麵。音樂嘛,聽得明白就行了,像您這樣善於鑒賞音樂,我擔心會疏於管理朝政。”魏斯點頭稱善,虛心接受了意見。


    一日魏斯的世子魏擊出行,遇到田子方。魏擊下車行禮,田子方卻大大咧咧,一笑而過。魏擊很惱怒,攔住田子方說:“究竟是富貴者盛氣淩人,還是貧賤者盛氣淩人?”田子方說:“當然是貧賤的人啦,富貴者哪裏敢對人無禮!國君盛氣淩人就會亡國,大夫盛氣淩人就會失去封邑。像我這樣貧賤的遊士,話不投機,行為不爽,拍拍屁股就告辭了,有什麽好操心的呢!”魏擊馬上向田子方賠禮道歉。


    魏斯聽說這件事後,感慨地說:“如果不是在賢人身邊,怎麽會聽到這樣的真知灼見呢!”


    段幹木也是卜商的學生,一心治學,不想出來做官。魏斯親自登門拜訪,他竟然翻牆而走。魏斯沒有因此生氣,反而更加尊重段幹木,每次經過段宅時,總要在車上起身以示敬意。有人問道:“段幹木不過一介草民,您何必如此行大禮呢?”魏斯回答:“段幹木在權勢麵前不改變自己的節操,有君子之道。他雖然住在茅草房子裏,賢名卻遠揚千裏,我怎敢不對他表示敬意?”後來段幹木終於答應與魏斯見麵,魏斯聽他談治國的大道理,一直站著,幾個時辰不敢坐下休息。這件事傳出後,魏斯禮賢下士的名聲就更響了。


    連魏氏的宿敵秦國都感受到了安邑的變化。據說有一次秦厲共公想討伐魏氏,有人勸道:“魏氏現在人才濟濟,連田子方、段幹木這樣的名士都在為其服務,恐怕不是用武力能夠征服的。”秦厲共公便打消了出兵的念頭。當然,這樣說有點誇大其詞,從此後的曆史記載來看,秦國並沒有放棄對魏國的進攻。


    真正讓秦國人有所忌憚的,是一個名叫李悝的人。


    李悝變法


    公元前425年的一天,一支秦國軍隊逼近魏氏領地上郡——“郡”是春秋末年的新興事物,當時三晉都在各自的戰略要地設置了郡,主要目的是鞏固邊防。郡的軍政長官稱為守,也尊稱太守。上郡地處西河,與秦國交界,不消說,就是為了對付秦國而設的。


    這支秦軍遭到了上郡軍民的阻擊,兩軍還未接觸,魏軍便箭如蝗飛,秦軍將領一開始並未在意,但是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魏軍射過來的箭又狠又準,而且似乎射程更長,瞬間倒了一大片秦軍。他猶豫了片刻,剛想下令撤退,猛地一陣疾風迎麵撲來,還沒來得及驚呼,腦門上已經中了一箭。


    當他從戰車上栽倒的時候,眼睛的餘光正好掃到了遠處那麵迎風招展的“李”字大旗。


    這支魏軍的統帥,就是上郡守李悝。


    現存史料的記載中,找不到關於李悝身世的記載,隻知道他曾受業於卜商的弟子曾申,算是卜商的徒孫,來到安邑後,受到魏氏家相翟璜的賞識,被推薦擔任上郡守。


    李悝到上郡不過數年,上郡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糧食產量提高了,社會治安變好了,更重要的是軍事力量變強了。


    原來,李悝為了提高上郡軍民的射箭技術,下令用射箭比賽的方式來判決官司,“中之者勝,不中者負”。在這種激勵下,上郡軍民個個苦練射箭,培養了一大批神箭手,每次與秦國發生軍事衝突,魏軍都因射術高超而大占便宜。


    因為李悝在上郡幹得成績斐然,翟璜卸任後,魏斯將他召到安邑,繼任了家相。


    魏斯的初衷,是要李悝將上郡經驗推廣至整個魏氏領地。他沒有想到,這一人事變動悄然拉開了戰國時期第一場變法運動的序幕,魏氏政權從此被拉上了富國強兵的快車道,其速度之快,不隻是秦國望塵莫及,其餘各國也莫不瞠目結舌,望洋興歎。


    李悝是那種給他一個小舞台,他能演好《圖蘭朵》;給他一個大舞台,他就能整出一場奧運會開幕式的人。


    早在上郡工作期間,李悝就通過觀察和研究發現,方圓百裏的土地,除去山川、村落,約有六百萬畝耕地(相當於今天的一百八十萬畝)。如果農民精耕細作,每畝可增產糧食三鬥,反之則減產三鬥,總計差額有一百八十萬石。


    這個數字在當時意味著什麽呢?


    一個成人一年的口糧約十八石,一百八十萬石可以供應十萬人一年的口糧。


    尋常年景,一石糧食可以賣三十錢(銅幣),一百八十萬石就是五千四百萬錢。當時一頭豬的價格約二百五十錢,五千四百萬錢可以買二十一萬六千頭豬。


    一個農民一年衣著費用約三百錢,五千四百萬錢可以解決十八萬農民一年的衣著費。


    要想民富國強,不用偷也不用搶,把自己腳下的地種好就行了。在李悝的領導下,魏氏政權頒布了“盡地力之教”的三條政策:


    第一,指導農民同時播種多種糧食作物,以避免單一的品種遇到災害難以彌補;


    第二,命各級官吏督促農民抓緊耕種,及時收割,以免災害天氣影響收成,也不讓周圍的強盜有可乘之機;


    第三,要求農民利用住宅周圍的土地栽種桑、果、蔬菜等,擴大副業生產。


    在現代人看來,這些措施也許不足為奇,但是在當時卻意義重大。前麵說過,春秋時期的國家大事有兩件,即“祀與戎”,戰國時期競爭殘酷,求老天告祖宗也不管用,國家大事便隻剩下“戎”。李悝“盡地力之教”,卻是以農為本,將農業生產當作國家的頭等大事來抓,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對魏氏的影響不亞於十一屆三中全會對現代中國的影響。


    發展農業的同時,李悝強力推行法治,編撰並頒布了中國第一部係統的法典——《法經》。李悝認為,法律最根本的作用是維護社會秩序,讓人民安居樂業,不受盜賊的侵犯(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因此《法經》六部,以《盜法》和《賊法》為首,強調對私有財產的保護,同時也強調專製政權下的尊卑等級製度,對各等級劃分及其占有的田宅、奴隸等權力都進行了嚴格規定,超出規定叫作“逾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可惜的是,這部法典的原文早已失傳,後人隻能通過《漢書》《晉書》的記載窺知一二,因此本書也隻好一筆帶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部《法經》奠定了李悝的學術地位,使他被後人視為戰國時期法家的先驅。數十年後,商鞅由魏入秦,在秦國推行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商鞅變法,就是帶著這部《法經》去的。後來秦國的《秦律》,甚至漢朝的《漢律》,都是在這部《法經》的基礎上擴充而成。


    李悝還從市場的角度思考糧價問題。他認識到,糧價如果太賤,農民將入不敷出,生活困難;糧價如果太貴,則城市居民負擔加重,政府的財政也難以保障。因此糧價無論太貴還是太賤,都不利於維護統治。另外商人為了追逐利潤,囤積居奇,豐年低價購入大量糧食,災年高價賣出,也導致社會不穩定。


    有的人一聽到囤積居奇便自然想到——奸商,法辦他!但是且慢,商人不偷不搶,買進賣出,違反了哪條法律呢?所謂法辦,其實往往是違法辦,是對契約精神的踐踏,為著看似正義的目的而采用了不正義的手段。作為法家的先驅,李悝沒有使用這種粗暴的方式,他決心在法治的框架下解決糧價問題,為此又提出了平衡物價的“平糴(di)法”。


    糧食豐收的時候,政府出錢從農民手裏收購餘糧;糧食歉收的時候,政府平價賣出餘糧,以免出現糧價因收成問題而大起大落,同時使得想投機倒把的商人無利可圖。政府在這裏完全是通過市場手段來調節市場,對於鞏固小農經濟、保持社會穩定和維護法律的權威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此後兩千多年,曆朝曆代都廣泛延用這種平糴法,隻不過名字有所區別。


    魏斯通過卜商吸引人才,通過李悝發展經濟,但是從軍事上講,魏氏還不夠強大。秦國仍然在威脅魏氏的安全,雙方摩擦不斷,時有大規模戰事發生。齊、楚兩國也趁火打劫,一有機會便派兵侵略魏氏。


    公元前419年,魏氏開始修建少梁城(今陝西省韓城),用以防禦秦國進攻。城未建好,秦軍就攻了過來,工程被迫停工。戰爭持續了近兩年,直到公元前417年,魏氏才將少梁城建好。秦國針鋒相對,在少梁城南修建了繁城,北麵修建了籍姑城。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除秦國的威脅,公元前413年,魏斯主動出擊秦國,在鄭地(今陝西省華縣)大敗秦軍。齊國馬上派兵乘虛而入,毀黃城(今河南省內黃),圍陽狐(今山東省陽穀)。楚國則北伐至上洛(今陝西省洛南)。魏斯不得不回師相救,對秦作戰取得的勝利被齊、楚兩國的入侵抵消,魏氏反而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魏斯深深地感到,富國強兵,光富國不行,要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生存下去,還得強兵啊!


    戰神吳起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名叫吳起的人出現在他麵前。


    吳起是衛國人。據《史記》記載,吳起年少的時候,家境還不錯。他如果安於現狀,也許可以在鄉下當一輩子養尊處優的土財主,過著簡單而快樂的生活。但是戰國亂世給了他一顆不安分的心,他開始負劍走天涯,遊曆各國,企圖混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


    現實是殘酷的,數年之後,千金散盡的吳起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回到了衛國。同村的人對這位好高騖遠的青年充滿了幸災樂禍和不屑,在他們看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到國外去亂闖,無疑是一種自不量力的行為——這下好了,把祖上積累的一點家業全揮霍掉,連吃飯都有難了吧!


    某一天,有人故意逗吳起:“哎,吳起,把你的劍賣給我吧,你都快餓死了,還要那破玩意兒幹啥?”


    吳起勃然變色:“你再說一次!”


    “喲,叫花子還挺神氣嘛!”


    話音剛落,血光飛濺,那人的人頭滾落地麵,眼睛還瞪得大大的。他至死都不明白,開一句小小的玩笑,值得吳起大動殺機麽?


    周圍的人嚇壞了,因為他們平時都嘲笑過吳起。等他們意識到情況不妙的時候,殺戮已經開始。隻見吳起揮舞著帶血的寶劍,像一頭豹子般衝到人群中,所到之處,慘叫連連,不大一會兒工夫,地上已經躺了三十多具屍體。


    士可殺,不可辱,尤其是當他腰裏別著一把寶劍的時候。


    當天夜裏,吳起收拾了幾件衣服,將家裏僅剩的一點錢裝在包袱裏,悄然離開。吳起的老母親已經七十多歲,拄著拐杖到村口送他。他在母親麵前捋起袖子,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發誓說:“如果不能當上卿相,我就不回衛國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他也不想想,就算他運氣再好,當上卿相也至少要個十幾二十年,那時候再回衛國,老母親還在世嗎?何況他的運氣一直不怎麽好。


    此去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但是吳起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多年來的挫敗以及由此帶來的恥辱,在他心裏燃起了一通熊熊的烈火。他要成功,他要成名,他要讓這個世界在他麵前顫抖!


    帶著這樣的目的,吳起來到了魯國,投奔到了曾申門下。


    前麵說過,曾申是卜商的弟子,李悝的老師。


    曾申的父親則是卜商的同門師兄,大名鼎鼎的曾參,被後人尊稱為曾子。


    冥冥之中,吳起已經和魏斯發生某種聯係。但此時的他,並沒有想到順著曾申這條線去投奔魏斯,而是希望在魯國找到自己的市場。


    不久之後,衛國傳來了消息,吳起的母親去世了。曾申聞知,馬上給吳起放假,還給了一筆盤纏,讓他回去奔喪。吳起卻拒絕了曾申的好意——臂上的齒印還在呢,他怎麽能夠忘記自己的誓言?曾申發火了,要知道儒家極其講究孝道,他的父親曾參還寫過一本《孝經》,是天下聞名的大孝子,對於吳起這種不孝的行為,曾申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就算是有一千種理由,你也必須回去為你母親送葬!”曾申對吳起說。


    “不行。我發過誓,不功成名就,決不回衛國。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


    這段短暫的師徒之誼就此結束。


    吳起說一不二,絕非托辭,而應該是偏執的性格使然。據《韓非子》記載:吳起還在衛國的時候,有天拿回來一條腰帶,要他老婆照著織一條。腰帶織成後,吳起問老婆:“我要你織一條一模一樣的,為什麽你織得這麽漂亮?”他老婆說:“我用的原料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因為是你要用的,所以特別花了心思才織成這個樣子。你係起來給我看看,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我再改。”滿以為吳起會感動,沒想到吳起冷冷地說了一句:“誰叫你自作主張,不按我的要求做?”接著就命她收拾衣服回娘家去——這都什麽人啊?他嶽父前來求情,吳起說:“我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不開玩笑的。”硬是將那女人給休了。


    如果那女人知道她的繼任者的命運,絕對不會因為被休而哭泣,反而應該感到慶幸。


    吳起在魯國又娶了一個齊國女人為妻。


    公元前412年,齊國進攻魯國,連拔兩城。有人向魯元公推薦吳起,說他善於用兵,可為大將。魯元公聽說吳起的老婆是齊國人,不免猶豫,害怕吳起胳膊向外拐。吳起聽說之後,回家就將老婆殺了,提著頭去見魯元公,以表忠心。這就是曆史上臭名昭著的“殺妻求將”。


    吳起為所有急功近利而不擇手段的人樹立了一個典範。


    吳起確實無恥,但備不住吳起用兵如神。魯元公拜吳起為將,命他帶兵進攻齊軍,結果吳起“大破之”,很快收複了失地,打得齊國人討饒,主動要求談判。


    魯元公十分高興,想重用吳起。有人對魯元公說:“吳起這個人,多疑而殘忍,為了博取功名,連自己的老婆都能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一句話斷絕了吳起在魯國的仕途。


    正在吳起心灰意懶的時候,李悝變法的消息傳到了魯國。魯國的遺老遺少們對此嗤之以鼻,多以為魏氏這是離經叛道,必致大亂。吳起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片光明。


    走吧,反正魯國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


    吳起終於離開魯國,來到了熱火朝天的安邑,通過翟璜的引見,見到了魏斯。


    魏斯對吳起沒有太多了解,但他知道吳起曾經是曾申的學生,和李悝算是同門。於是問李悝:“你對吳起這個人有沒有了解?”


    李悝說:“我對他早有耳聞,是個貪財好色之徒。但是如果讓他帶兵打仗,隻怕連司馬穰苴也比不上他。”


    司馬穰苴就是田穰苴,是春秋末年齊國著名的兵法家。拿司馬穰苴作對比,等於告訴魏斯,吳起是當世第一兵法家。


    魏斯聽了大喜:“那我就用他為將。”這位勇於變革的英主,深受卜商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決不拘泥於以德取才的舊觀念。這倒不是說他不愛德,安邑城中的有德之士已經夠多了,卜商、田子方、段幹木都是德才兼備的博學鴻儒。現在他需要的是能征善戰的將軍,是能夠將秦國人趕回西方、讓齊國和楚國不敢輕舉妄動的軍事家,至於這個人的品行如何,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換而言之,當他需要一條狗的時候,他隻管這條狗會不會看家防賊,才不理會它是白狗還是黑狗,是黑背還是哈士奇。


    如果說,李悝是讓秦國有所忌憚的人,那麽現在,讓秦國顫抖的人粉墨登場了。


    吳起的軍事主張,集中體現在《吳子兵法》裏。簡明扼要地說——


    第一,吳起主張把政治和軍事結合起來,對內修明文德,對外積極備戰,兩者必須並重,不可偏廢。換而言之,他認為軍事強大的基礎是政通人和。


    第二,在治軍方麵,他也強調政治優先,用道、義、禮、仁等儒家思想教育將士為統治者賣命。


    第三,他主張兵不在多而在於精,要建立一支“居則有禮,動則有威,進不可擋,退不可追”的精銳部隊。為此,必須要選募良材,加強訓練,重用勇士,賞罰分明。


    根據上述指導思想,吳起上任後,立馬對魏軍進行改革,建立了所謂的“武卒”製度。


    武卒即職業軍人。春秋時期,職業軍人基本由士以上的貴族階層充任;平民和奴隸則充當義務兵,平時從事生產,打仗的時候則自備武器跟在貴族的戰車後麵作戰。


    到了戰國時期,隨著土地製度改革,各國紛紛由封建社會向專製社會進化,原來的貴族特權被打破,平民通往權貴的道路被打開。吳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變化,他的武卒製度實際上就是軍隊的科舉製——不分貴賤,不問出身,通過考試擇優錄取戰士。


    入選武卒的基本條件堪稱苛刻,據《荀子》記載,武卒必須能夠披三屬之甲(三層鐵片編綴而成的鎧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支,荷戈帶劍,背三天的口糧,用半天時間奔跑百裏,而且立即投入戰鬥。


    一旦入選武卒,待遇相當優厚——免除全家的徭役和田宅租稅。可謂一人賣命,全家輕鬆。吳起以這種方式迅速組建了一支戰鬥力超強的精銳部隊。


    魏軍士兵很快發現,這位新來的將軍除了敢作敢為,還有一點與其他將領截然不同。他從來不回家睡覺(估計沒人敢做他老婆),吃住都在軍營,下到最基層,和地位最低下的士兵同甘共苦。士兵吃什麽,他就吃什麽;士兵席地而臥,他就絕不鋪席子;行軍打仗的時候,他不乘車騎馬,而是和士兵一起步行,還背著自己的口糧和被子。


    有一次,吳起發現一名士兵背上生了膿瘡。這種病可大可小,如果不治的話,很可能致命;但是治的話,以當時的醫療知識,隻能請人用嘴把膿吸出來。可是誰願意做這樣的事呢,連隨軍的醫士都不願意。吳起二話沒說,掀起那名士兵的衣服,親自替他把膿吸了出來。


    數年之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這次被吳起救治的士兵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小夥子。他的母親在家裏聽到消息,號啕大哭。鄰居覺得很奇怪:“你兒子不過是個普通士兵,有幸得到將軍親自為他吮吸膿瘡,你高興還來不及,哭個啥?”老太太一邊哭一邊說:“當年他父親就是因為將軍為其吮膿,打仗的時候奮不顧身,戰死疆場。現在將軍又為這個傻小子吮膿,我不知道他會死在哪裏啊!”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公元前409年,魏斯派吳起率領大軍進攻秦國。經過吳起整訓的魏軍銳不可當,勢如破竹,先後攻取了秦國的臨晉、元裏、洛陰、邰陽等五城,並於第二年將秦國的河西地區(今天的陝西省華陰以北,黃龍以南,洛河以東,黃河以西)全部占領。秦軍趕緊退守洛水,沿洛水一帶緊急構築防禦工事,並且修築重泉城(今陝西省蒲城)以加強防守。長期以來讓魏氏如鯁在喉的秦國威脅,被吳起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一掃而空。


    魏斯於是設立河西郡,任命吳起為郡守。對於魏氏政權來說,這一戰的意義重大,河西大片肥沃土地的並入,使得魏氏經濟實力進一步增強,同時具有了廣闊的戰略縱深,原來那種四麵進風、八方受雨的窘境得到了大大的改善。


    這一戰還帶來另外一個後果:秦國受到戰敗的刺激,深感變革的必要性,於公元前408年火速推行了“初租禾”製度,也就是按照田地的麵積征收糧食稅。這一改革,相比於東方各國來說已經嚴重滯後(魯國推行類似的“初稅畝”是一百八十六年前),卻悄然拉開了秦國變法運動的序幕。


    拿下河西之後,魏斯緊接著發動了對中山的大規模進攻。


    魏氏的領地和中山其實不搭界,中間還隔著趙氏的地盤。當時晉國名義上還是一個國家,魏斯以晉國亞卿的身份征討中山,要求趙氏讓魏軍通過,也在情理之中。


    此時趙氏宗主名叫趙籍。


    前麵提到,趙無恤攻取代地後,將長兄伯魯的兒子趙周封為代君,以回報伯魯讓位之情。三家分晉後,趙氏政權得到鞏固,無恤不肯立自己的兒子為儲君,堅持要把家業傳給趙周。但是趙周福薄,竟然先無恤而去。無恤真是厚道,又立了趙周的兒子趙浣為太子。公元前424年,趙無恤去世,趙浣即位,將趙氏居城從晉陽遷到中牟(今河南省鶴壁)。公元前408年,趙浣去世,其子趙籍即位。


    當魏斯的使者來到中牟請求借道的時候,趙籍一開始不想答應。大臣趙利勸他:“讓他們過去唄!他們要是攻而不克,等於削弱自己的力量,對我們趙氏有利;要是攻克了,中間也還隔著我們趙氏,肯定不能長久占領。無論如何,用兵的是他們,得利的是我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趙籍聽從了趙利的建議,允許魏軍過境。


    樂羊的隱忍


    統率魏軍進攻中山的樂羊,原本是翟璜的門客,受翟璜保薦擔任這次行動的總指揮。


    這個安排在魏氏家臣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因為樂羊的兒子樂舒,一直在中山為官,而且曾在戰鬥中殺死翟璜的兒子翟靖。


    於公於私,翟璜似乎都沒有理由推薦樂羊來當此重任。魏斯也很不理解,當他問到翟璜的時候,翟璜輕輕地歎了一聲,說道:“吳起能夠殺妻求將,樂羊難道會公私不分?”


    魏斯聽明白了,翟璜話裏還有一句潛台詞:我翟璜難道會因為私人恩怨而放棄人才嗎?他沒有再猶豫,馬上宣樂羊進宮,將討伐中山的任務交給了樂羊。


    魏軍分兵三路:樂羊率主力借道趙氏,直奔中山的首都靈壽(今河北省靈壽);太子魏擊坐鎮後方,隨時準備增援樂羊;吳起則從河西發兵,協助樂羊進軍。


    中山王被魏軍的來勢洶洶嚇壞了,堅守靈壽不出。


    樂羊也不著急,指揮部隊將靈壽圍得水泄不通,一待就是兩年。


    兩年中,安邑城內議論紛紛,不少人給魏斯寫舉報信,說樂羊裏通中山,根本就不想打仗,故意在那裏耗費時間;還有人善意地提醒魏斯,要防備樂羊倒戈一擊。魏斯總是微微一笑,不作任何答複。他的用人之道很簡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把事情交給樂羊去辦,就不能疑神疑鬼,見風就是雨。


    另外還有一點,他對翟璜的眼光有信心。李悝、吳起不都是翟璜引薦的人才嗎?


    時間一長,中山王也急了。他派人給樂羊送去一封信,警告樂羊:“如果再不退兵,就把你兒子殺了。”樂羊若無其事地對使者說:“我這個兒子從小就不聽我的話,什麽事情都跟我對著幹,我早就不認他了,你們想殺就殺吧!”


    中山王咬咬牙,果然殺了樂舒,還將他剁成肉醬,做了一鍋肉湯,讓人送到樂羊那裏。


    你不是不在乎嗎?那好,就讓我們來看看你究竟有多鐵石心腸,多不在乎!


    樂羊見到那鍋還冒著熱氣的湯,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但他很快掩飾過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當著使者和眾將的麵一口喝下去,然後將勺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大聲說:“是時候了,全軍進攻!”


    這一天日落時分,靈壽城宣告陷落。


    捷報傳到安邑,魏斯很有感慨地說:“樂羊為了我,吃了他兒子的肉啊!”


    有人在旁邊冷冷地答了一句:“他連兒子的肉都能吃,還有誰的肉不能吃呢?”


    魏斯聽了,打了一個冷戰。


    後來樂羊班師回朝,受到盛大歡迎。酒宴之後,君臣二人單獨談心,魏斯交給樂羊一個大箱子。樂羊打開一看,裏麵全是這兩年來人家告他的檢舉信。樂羊將那些信一封一封看完,朝魏斯作了一個揖,說:“這次攻克中山,不是下臣的功勞,而是主上您的功勞。”


    這不是拍馬屁,而是肺腑之言。如果不是魏斯力排眾議,堅定不移地支持樂羊,攻克中山是不可能的事。


    清人蔡元放評價吳起和樂羊,曾經這樣說:“樂羊食子,不是出於他的本意,而是不得已而為之;吳起殺妻,卻是他自己主動去做的。”言下之意,樂羊是隱忍,吳起是殘忍,兩個人是有本質區別的。


    西門豹治鄴


    就在吳起攻略河西、樂羊進擊中山的同時,翟璜還給魏斯推薦了一個人——西門豹。關於這個人,我想不用作太多的介紹,因為大部分人對他都很熟悉。


    魏斯派西門豹擔任鄴城(今河南省安陽)令,鄴城地處三河之中的河內。三河富庶,天下皆知,唯獨鄴城連年歉收,人民流離失所。魏斯數度替換鄴令,都不見成效,他希望西門豹能夠替他找到問題的所在,治理好鄴城。


    西門豹到了鄴城,發現當地百姓生活之困苦,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於是深入民間,找當地的長者聊天,問他們為什麽會如此困難。


    長者對西門豹說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原來當地的官員每年都額外收繳百姓一筆“河伯娶媳婦”的費用,總數高達數百萬錢。老百姓一年到頭種個百十畝地,除去上交各種稅費,本來就所剩無幾,僅夠勉強維持溫飽,再加上河伯娶媳婦的費用,便是大大地不夠了。


    西門豹覺得很奇怪,魏氏的法律,沒有規定這樣一項稅賦啊!他問長者:“河伯娶媳婦是怎麽回事?”


    長者告訴他,因為漳水經常泛濫,當地的巫婆說是河伯發怒,每年都要給河伯送去一位妙齡女子給河伯做老婆,以平息他的怒氣。那個時候,地方官帶著巫婆到各家各戶巡視,看到誰家的女兒漂亮,說是河伯看中,扔下一點聘錢就帶走。然後給她沐浴更衣,讓她坐著草船順流漂下,行不過數十裏,草船浸水,連同女子沉入河底,便算是給河伯娶了媳婦。鄴城的百姓,但凡女兒生得漂亮的,都舉家遷出,所以這個地方越來越蕭條。


    西門豹心裏暗叫一聲“荒唐”,又問道:“就算是這樣,也用不了幾百萬錢啊!”


    長者說:“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真正用於河伯娶媳婦的,不過二三十萬,其餘的都被地方官和巫婆私下瓜分掉了嘛!”


    西門豹沉默了半晌,說:“下次河伯娶媳婦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到了那一天,西門豹來到河邊,隻見當地官員、巫婆、鄉裏父老都到了,圍觀的群眾多達兩三千人。那巫婆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女人,帶著十餘個女弟子,在那裏手舞足蹈地施法。


    西門豹看她們表演了一陣,突然說:“把河伯的媳婦請出來給我看看吧!”


    當地官員麵麵相覷,心想這還是第一遭,但是不敢違逆,從帷帳中領出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子,送到西門豹跟前。


    西門豹瞟了一眼,就大罵道:“你們就給河伯送這麽醜的女人?太過分了,太丟咱們鄴城人的臉了!這樣吧,麻煩大巫親自走一趟,跟河伯說說,咱們再仔細找找,找個漂亮的過幾天給他老人家送去。”


    沒等巫婆回過神來,幾名武卒上前將她舉起,合力一拋,扔到了水裏麵。那巫婆本來不會遊泳,又穿得繁瑣,在河水裏冒了幾下頭,就沉了下去。


    過了一炷香工夫,西門豹說:“咦,大巫去了那麽久還不回來,難道是河伯留她吃飯了?再派個人去看看。”


    於是又將巫婆的一名弟子扔進河中。


    過了一陣,西門豹說:“弟子也去了那麽久,再派一個人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於是又扔了一名官吏進去。


    西門豹拿著玉圭(gui,上尖下方的古玉),彎著腰,恭恭敬敬地站在河邊,又等了很久。當地官吏在一旁看著,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西門豹說:“這事不好辦了,河伯架子大,還得再派人去。”那些人一聽,馬上跪倒一片,磕著頭向西門豹求饒,直磕到血流滿地。


    西門豹冷笑一聲,也不理會他們。過了良久,才說:“都起來吧,看來河伯是不想讓他們回來了,你們也散了,回家去吧!”


    從此以後,鄴城再也無人敢提為河伯娶媳婦的事。西門豹趁熱打鐵,組織百姓開鑿了十二條水渠,引漳水灌溉衝洗農田。原來鄴城附近的土地,含鹽堿量過高,不利於作物生長。經過西門豹引漳水灌溉數年後,土質得到改善,成為適合稻粱生長的良田。西門豹治鄴,也成為春秋戰國時期土地改良的典範。


    據說,當時開鑿水渠的工程十分巨大,百姓們開始還挺有積極性,漸漸便產生了厭倦。西門豹的決心卻沒有絲毫動搖,他對手下說:“百姓總是樂於享受成就,卻不願意為此做艱苦的工作。今天鄴城的父老兄弟覺得我給他們帶來了辛苦,但是一百年之後,他們的子孫後代仍會記得我為他們做的事。”


    西門豹太謙虛了。《史記》記載,漢朝建立後,官府為了興修馳道(古代高速公路),打算對漳水十二渠進行改建。當地的父老堅決不同意,認為是西門豹興修的工程,“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官府順應民意,最終沒有改建,而是花更大的成本讓馳道拐彎繞過鄴城。


    那時候,距西門豹所在的年代,至少也有兩百年了。


    三晉聯軍的駭人實力


    魏斯現在可以高枕無憂了,有田子方、段幹木為他出謀劃策,有翟璜為他引薦人才,有李悝為他管理內政,有吳起、樂羊為他開拓疆土,有西門豹為他治理河渠,魏氏政權越來越強大,讓天下諸侯莫不羨慕嫉妒恨。


    但是魏斯並不就此滿足。當他還是世子的時候,跟隨父親魏駒出征,親曆了水淹晉陽,目睹了這個時代的殘酷,深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為了魏氏的未來,他必須更加努力地工作。


    當務之急,是利用晉國這一名存實亡的感情紐帶,將趙、韓兩家都團結起來,共同進退。


    當時趙氏宗主是趙籍,韓氏宗主是韓虔(韓虎之孫)。


    據《韓非子》記載,趙、韓兩家曾經發生衝突,都派人向魏斯請求出兵相助。魏斯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反而將他們請到一起,大談兩家的曆史感情。


    晉靈公年代,趙盾大權獨攬,提拔家臣韓厥為司馬,韓氏由此發跡,逐漸進入眾卿的行列,成為晉國的名門望族,實乃趙氏提攜之功。


    晉景公年間,趙氏受到迫害,隻剩下“趙氏孤兒”趙武一根獨苗,韓厥挺身而出,為保全趙氏家業做了大量工作,也算是知恩圖報。


    此後不論時局如何變化,趙、韓兩家一直唇齒相依,互相依存。公元前497年的範氏、中行氏之亂,如果不是韓、魏兩家出手相救,趙氏隻怕難逃一劫。公元前453年水淹晉陽,還是韓、魏兩家倒戈一擊,挽救趙氏於危難。


    “趙、韓實為兄弟,如果為了一點小事而破壞兩百年的情誼,難道不是太可惜了嗎?”魏斯勸道,“何況現在戰亂紛紛,強敵環伺,我們更應該加強團結,共同抵禦外敵。趙、魏、韓三家,和則同興,不和則同亡,請兩位認真考慮。”


    魏斯這番話,可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趙籍和韓虔大受感動。三家因此結盟,推選魏斯為盟主,而且劃定了各自的勢力範圍——趙國向東,將齊、衛作為目標;魏國向西,以秦國為目標;韓國向南,把鄭國當作目標。


    戰國時期第一個軍事同盟形成了,天下人將很快看到這個同盟的可怕力量。


    公元前405年,齊國權臣、田氏宗主田白(田恒的孫子)去世,其子田和繼承家業。


    一直以來對田氏專權感到不滿的公室子弟公孫孫在朝會上公開向田和叫板,被田氏家臣田布殺死。公孫孫的兄弟公孫會逃回自己的領地稟丘(今山東省鄆城),派人向趙氏求援,表示願意將稟丘獻給趙氏。


    稟丘和趙氏領地並不相連,中間還隔著衛國和宋國。但是對於急於東擴的趙籍來說,稟丘是一個極好的橋頭堡——一旦占領稟丘,衛國便被完全置於趙氏的控製之下,齊國也大門洞開,還能直接威懾當時天下的物流中心陶地,為趙氏帶來豐厚的經濟效益。趙籍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馬上派兵越境支援公孫會。


    齊、趙兩軍在稟丘城下展開大戰。齊軍守土有責,士氣高漲,趁著趙軍遠道而來立足未穩,打了個漂亮的阻擊戰,迫使趙軍退回境內。


    趙籍急了,向魏斯發出求援信。


    作為同盟而言,趙籍的這一要求其實很不合理。因為齊軍並沒有入侵趙氏領地,也沒有威脅到趙氏的安全,完全是趙氏想占人家的便宜而不得。如果這樣的事都來找同盟幫忙,那麽兩年前韓國討伐鄭國失利,也可以找魏斯幫忙,魏斯成天滿足兩個同盟的貪欲都忙不過來了。


    然而魏斯很爽快地答應了趙籍的要求。他有他的考慮,第一,上次魏氏進攻中山,從趙氏借道,趙氏沒有推托;第二,三晉利益相關,他身為盟主,必須拿出實際行動來使趙、韓兩家信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晉陽之戰後,三晉實際上已經是三個國家,然而一直有實無名,他希望通過這次行動為三晉正名,給“三家分晉”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以魏軍為主力的三晉聯軍很快組成。魏將翟角被任命為聯軍統帥,趙、韓兩家各派兵相助,浩浩蕩蕩開向稟丘。


    當時圍攻稟丘的齊軍統帥就是田布。


    麵對來勢洶洶的三晉聯軍,田布並不覺得壓力大,因為他有兩千乘兵車和五萬名步兵作為後盾。


    在中原大地上,戰車一直是戰爭的主角,也是衡量一個國家武裝力量的重要參數,因此有所謂千乘之國、萬乘之國的說法。


    縱觀春秋曆史,諸侯之間的戰爭規模,基本上控製在千乘之內。春秋前期著名的城濮大戰,晉國方麵出動的兵力為戰車七百乘。到了春秋中後期,戰爭規模不斷擴大,晉國以霸主之尊,能夠動員的極限也不過戰車四千乘,但那也隻是為了炫耀武力,沒有真正投入實戰。


    一次將兩千乘戰車投入戰鬥,這個規模肯定是空前的。田布將它們排成密集的陣形,向聯軍發動了攻擊,心裏充滿著必勝的信心。


    隻有最訓練有素的部隊,才能以如此密集的陣形發動戰車衝鋒。任何敢於阻擋它們的人,都會被碾成碎末吧!


    何況還有五萬名步兵緊隨其後,隻等戰車撕破敵方防線,便跟上去擴大戰果。


    突然間,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齊軍戰車離聯軍還有五六百步遠,一陣箭雨迎麵撲來,將衝在最前麵的幾排戰車射得人仰馬翻,車軲轆亂飛。


    田布不知道,韓氏訓練了一支特殊的弩弓部隊,人人“被緊甲,蹠(zhi)強弩,帶利劍”,可以“一人當百”。他們使用的弩弓,是當時極為罕見的腳蹬弩,平射射程可達六百步之外,能夠穿透馬鎧和鐵甲。


    齊軍戰車排得那麽密集,正好成為韓軍的活靶子。


    田布久經戰陣,雖然大感意外,卻也臨危不亂,一麵舉起盾牌遮擋身體,一麵猛擊戰鼓,命令後麵的戰車不要管前麵的傷亡,加快速度衝向敵陣。


    弩弓的威力雖然強勁,但是每兩次發射之間,都需要時間重新填裝弩箭,腳蹬弩尤其難伺候,填裝時間是普通弩的三倍。如果齊軍戰車能夠在這個空當間衝到聯軍陣中,仍有很大勝算。


    就在這時候,第二批箭雨飛到,又將齊軍的戰車放倒了幾百乘。這是魏軍最引以為豪的武卒用十二石的強弩射出的箭,射程雖然不及韓軍遠,準度卻大大提高,幾乎是箭無虛發。


    田布的肩膀上也中了一箭,鮮血直流。他強忍住傷痛,幹脆扔掉盾牌,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停,停下來隻有死路一條,繼續向前衝,把晉國人統統殺光!”


    話音未落,身後卻騷動起來。他回頭一看,不禁傻了眼,原來是趙將孔青趁著齊軍陣形散亂,率領數千名騎兵從兩脅包抄,突入了車陣。


    趙氏自從吞並代地,就大力發展騎兵。當時各國雖然也使用騎兵,但是規模都不大,而且一般與戰車混編,作為戰車的補充力量出現。唯獨趙氏得代地的良馬之利,建立了一支獨立於各軍種之外的騎兵。騎兵的衝擊力不如戰車,靈活性卻大大增加,突入車陣後更顯優勢。隻見他們怪嘯著左衝右撞,逢人便刺,逢馬便砍,所到之處,血肉橫飛。


    眼看齊軍車陣陷入混亂,正麵的魏、韓兩軍不失時機地發動了衝鋒。魏氏的武卒跑在最前麵,這些人都是半日負重行百裏的鐵人,全副武裝奔跑三五百步,快如閃電,殺起人來也是快刀斬亂麻,幹淨利落。


    現在已經不是戰鬥而是屠殺了。齊軍戰車全線崩潰,接著引發了步兵的混亂,聯軍在戰場上肆意追殺齊軍,直到天黑才罷手。


    戰鬥的結果,齊將田布戰死,兩千戰車全部成為聯軍戰利品。除此之外,齊軍還留下三萬具屍首。趙軍將這些屍首堆積起來,建了兩座炫耀戰功的“京觀”。


    有人向孔青建議:與其炫耀武功,不如將這些屍首歸還給齊國,看他們要不要。如果要的話,可使齊人膽寒;不要的話,齊國百姓將產生怨恨,“上無以使下”,齊國將徹底喪失抵抗力——這就是所謂的“內攻之法”。


    孔青采納了這一建議。果然,齊國收到這批屍首,就像拿到三萬顆燙手的山芋,不知道如何處理。正在彷徨之間,聯軍乘勝長驅直入,攻陷齊國西部邊境的要塞平陰(今山東省平陰),進而攻入齊國長城。


    這樣一來,臨淄無險可守,便岌岌可危了。


    如果聯軍再發動一場攻勢,誰都不認為齊國還能抵擋得住一個月。但就在這時,魏斯卻突然命令聯軍停止進攻,而且主動向齊國伸出了橄欖枝。


    趙國、魏國和韓國的誕生


    勝利者當然是要提條件的。一般來說,不外乎:一、割地;二、賠款;三、簽訂不平等條約。


    齊國上下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魏斯獅子大張嘴。但是,當魏斯提出的停戰條件被送到田和麵前的時候,倒是田和張大了嘴,半天合不上來。


    魏斯寫的是:隻要齊侯(齊康公)陪同三晉前往雒邑朝覲周天子(周威烈王),三晉就撤軍,歸還所有占領的齊國領土,包括稟丘。


    就這麽簡單!


    田和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


    家臣田括子看出了魏斯的真實意圖,對田和說:“三晉越過宋、衛兩國大舉入侵,圖的不是齊國的土地,而是想借齊國之名,獲得周天子的承認。”


    “哦?”


    田括子說:“您想想看,三晉瓜分晉國,都快五十年了,還沒有被正名,他能不急嘛!”


    田和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他們想當諸侯?”


    田括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田和一眼,反問道:“您難道不想?”


    田和愣了一下,說:“可是,朝覲天子,難道就能當上諸侯嗎?”


    田括子說:“三晉現在的身份,還隻是晉國的卿,沒有資格以自己的名義朝覲天子,必須要有諸侯引見。別的諸侯帶他們去不行,咱們的國君出麵,一定行。您別忘了,當年周朝初立,周成王曾經召命齊國的先祖薑太公,‘五侯九伯,汝實征之’,相當於封齊侯為諸侯之長。天子可以不給別人麵子,但不能不給齊侯麵子。”


    田和恍然大悟,心裏算了一筆賬。委屈齊康公去雒邑走一遭,被占領的土地就回來了,何樂而不為?至於三晉能不能得到周天子的承認,跟他有什麽關係?不承認,齊國已經盡力,魏斯無話可說。承認更好,有了三晉的先例,下一步田氏也可以名正言順地要求天子封為諸侯。隻是對不住齊康公這位傀儡了,讓人賣了還要幫著數錢……想到這一層,田和臉上露出了一絲陰險的笑容。


    於是,公元前404年,齊康公帶領魏斯、趙籍和韓虔到雒邑朝覲了周天子(周威烈王)。關於這件事,《呂氏春秋》是這樣記載:魏斯“東勝齊於長城,虜齊侯,獻諸天子”。說得明白,齊康公是被三晉俘虜了去的。


    周威烈王看到這幅場景,不覺悲從中來。齊康公被三晉挾持,周王室長久以來又何嚐不是被諸侯挾持呢?以三晉的實力,如果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後果恐怕不堪設想。要知道,韓氏的領地基本上將王畿包圍,隻留有東邊的鄭國一個缺口(不久之後,這個缺口也消失了),如果三晉要對王室動手,那可是不費吹灰之力,誰都挽救不了。


    他沒有作太多思想鬥爭,於第二年(公元前403年)春天老老實實地下達了“命韓、趙、魏為諸侯”的召令。


    春秋時期最強大、掌握霸權最長久的國家——晉國,正式分裂成三個新興國家了。


    《史記》對此記載:“九鼎震,命韓、趙、魏為諸侯。”九鼎原本是代表周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力的,現在天子被迫將卿大夫升為諸侯,確實是史無前例的震動。


    司馬光編《資治通鑒》,也以“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為首章,將這一年作為戰國的開始。他還憤慨地寫道:“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今晉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晉國,天子既不能討,又寵秩之,使列於諸侯,是區區之名分複不能守而並棄之也。先王之禮於斯盡矣!”他也許忘記了,宋朝的建立者趙匡胤,不也是奪了柴氏的天下,才當上皇帝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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