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感受到了空氣裏流竄的那股淡淡悲離意,便也在她身邊坐下身來。沉默半晌,開口道,“不論何時,都會再見麵的。”


    眼中劃過一絲光亮,她驚喜地望著他——決明這是在安慰自己麽?


    回過頭來,望向天上柔和的星空月色,悠然道,“你平日瞧上去冷冰冰的,但還挺會說話。”


    聞言,決明微微低頭。他方才還在愁,沒有莫秋指點,他要怎麽回應阿玲得好,現下居然被阿玲誇了會說話?


    一直端平冰冷的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揚了半分。


    呦呦窸窣的蟲鳴從草這頭響到那頭,池畔的柳枝被風吹得嫋娜輕舞。


    兩個人,安靜地坐在簷下,相離半尺。


    決明覺得這一刻,自己的心第一次離別人這麽近。


    阿玲瞧著朔方明亮的紫薇星,輕聲問,“你們回伽藍是去做何事?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


    “主人的母族裏有些事,遇見危險的可能性很小,不過,也有可能。”


    決明麵色轉而微淩。義王許聽白知曉主人之身份,定有在伽藍邊境安插眼線,時刻注意主人行蹤。因此此行雖是前往寅族,但不排除潛在的危機,他還須得多加注意。


    “嗯——”阿玲應了一聲,望著夜空的眼有些蒼離。


    許公子身上流有皇室血脈,自要麵對更多的刀刃血雨,無論身處何方都需要時刻警惕嚴防身份暴露等事的,決明跟隨在側多年,定得操勞不少的心。


    這段還算安詳的時光結束後,決明終究是活在刀尖上的人,可她隻是跟隨在小姐身邊的一個婢子,布衣井水相距甚遠。許多種浪漫溫馨的渴求,不知在她與他之間能不能締結成線。


    猶豫半晌,嘴巴動了動,“決明公子,你是影族的嫡係暗衛,那……是不是隻能跟身為暗衛的女子結親?”


    聲音細如蚊鳴,她覺得剛說出口就被夜風卷走了,自己都沒聽清楚。但決明何等洞察力?自是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然後就聽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阿玲這一問,是他想的那種意思麽?


    “暗衛在不違背主人利益的前提下,可自由成婚配偶的。”他解釋道。


    似乎沒想到會被決明聽清,阿玲臉一紅,慌忙擺了擺手,“我……我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嗯,無礙。”


    見她避之不及的嬌羞模樣,他心頭一顫,臉輕輕動了一下。


    阿玲正擺在空中的手頓了頓,有些恍神,揉了揉眼睛。


    她沒看錯吧?


    月色下,那張一貫沒有表情的僵俊的臉,居然……對她笑了?


    =====


    靖城河道上,一艘船舫燈火熒熒,乘夜而行。那一枚枚赤色旌旗上,是濃墨寫印的大字——“澈”。


    入夜皆已安歇,除了五名端然佇立的金甲護衛,仍秉著夜色戍守保護著主子們的安全。


    偶爾,會有某名護衛走上那麽一秒鍾的神,望一望船頭那道衣袂纖絕的身影,然後在心裏慨歎——再美的巾幗,也莫若此須眉罷?那如幽簾夢影的長睫下,寄宿著哪家閨閣芳羞呢?


    終究是入了夜,河道上的風有些涼,單薄紅衣下的心裏,也涼涼的。


    一條紅袖搭在船舷上,側身低目,望著水麵被船頭劈開,化作兩道水波,跟隨著兩岸的渺遠風景後退,揚長遠去,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外。


    喉頭,動了動,歎出一聲。


    以為的解脫沒有如約而至,彎影朔月倒映在碧洗的河麵,他隻覺得很空,隻覺得,一種名為思念的情緒,從船駛離箬南城開始,就繚繞上心,伴隨著行程愈遠,就愈發濃烈,一刻刻得攀援滋長,揮之不去。


    “失算了。”他輕聲道,聲音像落雪的絨羽,有些自嘲,有些無奈。


    失算了。遠離並不能使情被磨損消淡,隻會在目之不見耳之不聞的空寂氛圍裏,使內心如在烈火上般炙烤煎熬;隻會令他在現實與渴求的理想中產生落差,從而生發出更強烈的思念欲與求索欲。


    於是,更煩,更躁。


    比看雪清婉跟許淮聞卿卿我我還要煩躁。


    長眉一蹙,“莫冬。”


    黑影自船屋之上躍下,“屬下在。”


    “你去跟著雪清婉,時刻給本宮匯報她的消息。”


    穀莫冬心中一驚,抬起頭,“主人?”


    他有些不解。此行回往永晝國,主人還有要事在身,若是為了雪清婉遣走他,主人豈非可能有危險?


    宮淺嵐揮揮袖,“去。本宮這裏無礙,雪山那邊的事也可暫緩。你記住,絕不能被你妹妹發現。”


    見主人如此執意命令,他隻好領命,“是,主人。”


    河麵之上,未見人影,但見一道道的漣漪自船邊延續到岸上。莫冬回目望了一眼河道中央的那船,然後消失在屋脊瓦簷間。


    良久,宮淺嵐握住船舷的手,漸漸收緊。


    ======


    半敞的軒窗外映進明媚祥和的陽光,床榻邊的碧璽紗整齊地綁束在床柱上,銅爐上的熏香燃盡了最後一寸,悠悠倒落在爐灰中,案上的茶壺蓋還開著,像是在晾新沏的燙茶。


    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恰似初來之時的模樣。


    雪清婉輕輕歎了聲氣,然後對著銅鏡中的自己,淺淺笑了笑。


    十七年的人生,有許多個難忘的時段。但平心而論,這半年對她來說,應該是最為珍貴的一段時間吧。


    “小姐,許公子在外麵等您了!”扇屏過徑外,傳來阿玲清脆的嗓音。


    她側過頭道,“馬上就來。”


    低目,打開了妝鏡台下的抽屜,取出那枚潔白幹淨的柳紋絹帕,輕輕疊整齊後放入衣襟內。然後又打開了立櫃,望了望裏麵紅漆木的箱子。


    目光裏流轉過幾抹思緒。


    寒闕王高崇貴府,本為交結皇貴而建。既他們住過了,自此走後,整苑空蕩,應不會有旁人來的。


    須臾,她把箱子的鑰匙擱置在了立櫃底部的空隙裏,合上櫃子。


    又留戀地望了一眼這屋室,踏步而出。


    苑外,是天光清平,祥雲舒卷,微風柔吹,雖是盛夏卻似同春光的好天氣。


    許淮聞靜靜地立在天雲之下,微風之裏,瑤樹之畔,一襲銀線白裳出塵高絕,一卷洗墨眉眼如畫輕柔。


    見得來人,他輕笑如燕,伸出手朝她遞來,軟綢薄袖隨風而起。


    “清婉。”


    她上前,也璨璨一笑,手落入他的手心,“都拾掇好了?”


    他掃撥過她的鬢發,“恩,好了。清婉今日這身青蝶花裙很好看,襯白。”


    精致的絲軟羅裙上用金縷瑩線勾勒著青蝶,淺淺的紗袖下露出細白的玉臂,再襯其黛青的眉與淺橘調的唇,透出一股子靈秀清新的韻味。


    她歪了歪頭,斜盤簪髻上的盈透翠石輕輕搖晃,“往日穿的不好看?”


    “日日都好看。”許淮聞撫過她的眉笑應。


    “你要有段日子見不著這樣好看的清婉了。”她輕聲叨念,帶了些留戀不舍。


    “心裏時刻惦念,自如日日相見。”


    目光清渺而灼誠,語似含香的熏煙,飄到她心底裏暈化開來。


    是啊,即使相隔甚遠,能感受到彼此的惦念與情意,就不會覺得孤寂。正如她懷揣著他的柳紋方帕,他穿著她縫的繡梅白裳,睹物如見人,也能了卻了相思。況且,不過兩月,不久。


    那雙淺墨眸華含笑,調侃而言,“聽聞伽藍女子擅修佛心,端雅安和,佳人如雲,淮聞去了……莫不喜歡?”


    許淮聞雅然一笑,“清婉大有名門閨秀之溫婉淑麗,細有玲瓏精細謀略之心,既聰穎又有趣,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兒。平和單調之素雲,哪能比及清婉之紛斕?”


    喜悅像幽夜曇花暗然開放在心底。她喜歡許淮聞一次次這麽肯定對她的情感,每一次都分外安心。


    斂去笑意,認真交代,“到了伽藍,事事當心。”


    許淮聞點點頭,“清婉也是,除過做事,也要顧好自己。”


    這時候,後麵傳來了帶著不耐跟不滿的喊聲——


    “主人你們別敘情啦!不然我就留下來陪小嬌不走了!”


    不遠處,白緒氣鼓鼓地瞪著他倆。


    他本來就因為不能帶小嬌走而鬱悶,一過來就瞧見那倆人你儂我儂相依相偎的場麵,心裏更不是滋味。


    金野在一旁拍拍他的肩安慰,“主人他們也要分開了,跟你舍不得小嬌一樣,也是互相不舍的,我們再稍稍等一會兒。”


    白緒噘了噘嘴,“他們過段日子就見了,我跟小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呢。”


    說著,把背著的包袱朝上麵提了提。


    金野也背了個包袱,很小,是阿玲給他分的一批主人的衣裳發飾。而白緒背的這包袱,可足足是金野的兩倍,裏麵裝滿了他早晨去膳房要的幹糧——什麽紫薯南瓜鱈魚球、蝦仁香蔥燒麥卷、雞腿豬蹄醬牛肉,還在保溫的罐子裏裝了幾條箬南盛產的薑湯鱸魚,供他在路上享用。


    不開心,就用吃的來彌補!


    山高路遠的,萬一把他森林之王餓著可不行。


    小嬌餓著也不行,他把小嬌的一日三餐全權托付給了薛老,讓薛老好生照料。等他回來時若是瞧見小嬌瘦了,就把薛老在老虎林裏綁上三天三夜。


    薛老哪敢違背,自是連聲應下,此時正滿臉鬱悶地在膳房,親自盯要給小嬌做的蘆花魚。


    這個時候,阿玲從苑外走了過來,對雪清婉行了個禮道,“薛老說包好的兩條小舟已在北渡口候著了,小姐,許公子咱們出發吧。”


    雪清婉點了點頭,看了眼在陽光普照下一臉怨氣的白緒,輕輕一笑,“走吧。”


    白緒哼了一聲,拎著包袱一蹦一跳地先走了出去。


    “白緒在林府若有什麽冒失的,清婉隨意懲處便是。”望著那虎蹦躂一路濺起的泥塵,許淮聞淡淡道。


    笑,輕揚在唇角。


    “他不敢。”


    穀族暗衛十八般武藝都嚐遍了,禁閉讀書背詩練字都罰過了,小白虎在她麵前早就服服帖帖的了,敢冒失?嗬!


    金野與阿玲相互對視一眼,都覺得主子的笑讓人脊背發涼,不寒而栗。


    步踏而行,許淮聞未使輕功,牽著雪清婉的手,沿著熟悉的路徑,朝苑門走去。


    青蒼凝碧的水杉,扶風搖曳的翠柳,波光流淌的苑中湖,高貴優雅的黑天鵝,白羽黃喙的丹頂鶴……熟悉的風景一一走了過去,一如來時的驚喜嘖歎,又如此時的淡淡惆悵。


    終於,繞過寶光閃耀氣勢恢宏的翠麟殿,走出苑門。


    幾個小侍女躲在影壁後麵,望著幾人踏出瓊華苑大門的身影,悄悄抹眼淚。


    一音帶哭腔,“王爺走了,清婉小姐也走了,咱們以後侍候誰去?”


    一吸溜鼻涕,“以後活兒少了,輕輕鬆鬆也挺好。”


    一鄭重宣告,“我決定了,等王爺跟公主大婚後,就跟薛老申請調去伺候王爺王妃。”


    一從旁附和,“我也去我也去!”


    苑外。


    幾人按次而行,踏過一路的青石街巷,走過許多道覆苔短橋。


    很巧,路上遇到了元夕那日的胡人小叔,雪清婉又購置了幾瓶橙花露。


    白緒看新鮮,買了幾根鑲著葡萄幹芝麻的糖葫蘆。


    在一家昭陽旗下飾品鋪子外,一枚白玉銀雕紅梅鐲子引了許淮聞主意。雪清婉見他喜歡,便想亮身份拿下這鐲子,但許淮聞放下十紋銀就牽著她走了。


    “在自家鋪子買物件兒,清婉是不花錢的。”她有些不解地望著許淮聞。


    許淮聞的錢本就少的可憐,十紋銀算是很多了。去伽藍路程遙遠,吃住也要不少銀兩。她也不是沒援助他,偏生她給他多少,他就退回來多少,並名曰此為男子的尊嚴,不可打破。


    他止住了步子,轉身看她,“又非清婉買,是我要買,自得掏錢。”


    然後牽起她的左手,將玉鐲輕輕戴了上去。


    “我買,然後贈你。你戴梅鐲,我穿梅衣,相配。”


    淺雲午陽下,他眉眼映著金光,渺淡,溫柔,滿含真情。


    她看了看腕上晶瑩剔透的鐲子,心頭一暖,麵上添些淺紅,“這也是男子的尊嚴咯。”


    許淮聞摸摸她的發,“這是男子的愛意。”


    ------題外話------


    在瓊華苑溫馨的部分結束了。之後節奏會快一些,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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