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年間,常樂坊。


    “哎,那癡人還在門前嗎?”


    “可不!日日在那裏吹!”


    “若是單就聽他的吹奏,倒還稱得上高妙。”


    “但與那位大人相比,可就差得遠了!”


    常樂坊樂師們口中的“癡人”,便是在常樂坊外住下,日日來吹奏篳篥的幽州青年,王麻奴。


    他每日清晨便早起來到常樂坊門前,席地而坐,手捧篳篥吹奏一天,方才離去。


    人人路過都議論他,躲著他,甚至有人以為他的精神不好。但王麻奴自己卻不在意,他一心隻想著那個用篳篥征服了上至天子下至萬民的傳奇樂師,尉遲青。


    除了尉遲青外,其他人怎麽嘲弄怎麽不理解通通都是其他人的事,與他王麻奴無關。


    但,他放下手中的篳篥,歇了一口氣,自己已經在這裏吹奏多日了,為何還是沒有得到尉遲青的回應?


    他知道尉遲青在看在聽。一個對篳篥如此癡迷的人,不可能對篳篥演奏視若無睹。


    王麻奴的篳篥曆來被稱為幽州第一手,他自小便在天才的光環和讚美下成長,眼中從來容不得旁人。


    直到有一天,他竟被人嘲笑道,相較於尉遲青,他還差的遠了。


    心高氣傲的王麻奴忍受不了這樣的奚落,他不顧旅途勞頓,晝夜兼程趕到長安。


    常樂坊門前空地的青石板冰腿,他也不顧,便要倔強地在這裏吹奏篳篥。


    吹到尉遲青出來為止。


    常樂坊門前掃地的小樂師中,有一個身量嬌小的姑娘,看著不過十一二歲,柳眉杏眼,甚是俏麗,喚作梨朔。王麻奴在此吹奏時,其他的樂師便掩著嘴在一旁私語,隻有梨朔,抱著高高的笤帚杆,呆呆地矗立在王麻奴身後聽著。


    王麻奴留意到了這個小人兒的存在,卻沒有太去理會。他心中滿是對尉遲青的不服氣,隻有這篳篥,他不想輸給任何人。


    終於在一天傍晚,王麻奴歇夠了,剛想繼續吹奏時,背後的衣裳被人輕輕拽了一下。


    他回頭,看見梨朔一張小臉滿是擔心。


    “你不冷嗎?”梨朔開口。


    “不冷。”王麻奴回道。


    “這青石板冷。”梨朔指了指地。


    “不礙事。”


    “可篳篥聲寒。”


    王麻奴吃驚地看了梨朔一眼。


    “丫頭,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聽得懂這篳篥聲中之意。”


    “篳篥聲寒,這是老師對我說的,我,我隻覺得這青石板冷。”


    “敢問尊師是?”王麻奴追問,莫非這丫頭……


    “我的老師是這常樂坊的領頭歌伎。”


    原來不是尉遲青啊,王麻奴有些泄氣。


    “這見解倒有意思,”他重又拿起篳篥,臨到嘴邊,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問:“敢問尊師姓名?”


    “常樂坊曲部,文壅。也是常樂坊現在的主事。”


    “文壅……”王麻奴沉吟片刻,放下嘴邊的篳篥,說道,“這樣,丫頭,你幫我一個忙可好?”


    梨朔歪了歪頭。


    常樂坊正廳,一中年女子坐於廳上,一身青碧印花長衫,清瘦的臉上掛著笑容。她的鬢邊別著朵顏色黯淡的飄枝花。


    廳下立著曲部三列歌伎。


    “今日排演到此為止,下去之後也要多加練習。”


    “是。”


    “老師!”梨朔自常樂坊外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那中年女子,也就是文壅,起身問道:“何事?”


    “老師,門外那人邀請老師前去聽曲。”


    文壅“嗤”的笑出了聲:“怕不是想邀我去,而是想邀那位大人吧。”


    “他說的就是老師您。”梨朔眨巴著眼睛說道。


    “好好好,聽了這許多日,再不理他,倒說我常樂坊氣量小了。”文壅笑著走至廳下。


    廳中的樂師們哄笑開來。


    文壅牽起梨朔的手,說道:“走吧,出去看看那個愣小子。”


    此時,位於常樂坊西南角的一處別院中,一個著樂師服飾的青年男子,匆匆走了進去。


    “父親,文壅老師出去了。”


    “哦?”一名身著長袍的中年男子自案上起身,一雙輪廓深邃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緊盯那青年樂師。


    傍坐於那男子身旁的是一位穿著富麗考究的夫人。她不解地抬起雙眼,看著神情興奮的男子。


    “文壅總是如此出乎他人意料。”那男子讚歎道,“不知她聽了那年輕篳篥家的吹奏,會是何種反應。”


    “將軍要是好奇的話,大可以去看看。”那夫人懨懨地開口。


    那男子笑而不語。他起身,回房中取了件東西,緩慢地踱步而出。那青年樂師跟在後麵,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坐於房中的夫人:“母親……”


    “你也去吧,難得你父親高興。”那夫人擠出一個笑容,說道。


    “那,母親在家中好好休息。”一鞠躬,便跟隨著中年男子離開了別院。


    那夫人一下癱倒在椅背上,渾身軟綿綿地,像丟了魂一般。她睜大眼睛看著黑漆漆的屋頂,眼中的淚半湧出來又倒流回去。


    半晌,屋外篳篥聲起,悲不卒聽。那夫人略一思索,便知吹奏的是《勒部羝曲》。她一哽咽,熱淚自眼角滑落。


    伴著篳篥聲,她的牙齒嚓嚓切切地打抖,艱難的開口唱到:


    “抱鬆...傷別鶴,向,向鏡絕孤鸞,鸞、不、言登隴首…唯得望長安。”


    生澀的歌聲配著屋外的篳篥聲,自有一番悲涼。


    那夫人唱不上去,伏在椅子上大喘,平複著呼吸。


    她就是文徐,她已經二十來年沒有唱過曲了。


    那年大典結束後,她歡天喜地的回到常樂坊,卻被常樂坊掛滿的白孝的正廳驚得說不出話。


    文壅一身縞素去迎她,兩位姑娘抱在一起。文徐放聲痛哭,文壅也暗暗垂淚。晚上,兩人坐在房中訴盡了一腔衷言,明淵已不知所蹤,再沒有人會斥責她們晚上睡得太晚。


    次年,尉遲青升至常樂坊總管後,不但沒有留在常樂坊中教習,反而日日都往宮中跑。代宗對他無比的欣賞。尉遲青基本上是有求必應。


    然而在次年年末大典後,尉遲青求了個令人不解的事情。


    他求了與文徐的婚事。


    甚至都沒有與文徐說上一句。


    文徐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隨著尉遲青離開了常樂坊,也離開了文壅。她被安置在代宗賜給尉遲青的宅邸中。


    一開始她滿心歡喜伴著些許羞怯,以為尉遲青與她既成了夫婦,自然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很快文徐發現她錯了。


    尉遲青依然日日吹著篳篥,日日去著常樂坊參演。而她卻像個木雕,被孤身一人留在這偌大的宅邸之中。


    又一年的年末大典,她遠遠的看著,尉遲青與文壅一人吹,一人唱,倒也般配。


    她逐漸理解了為何尉遲青當年突然要娶她。


    她那時是常樂坊第一歌伎,風光無限,尉遲青承著聖恩將她娶了來,卻是將她永遠剝離常樂坊,不再唱曲。猶如將燃得最烈的那根燭火一下子掐斷。


    尉遲先生,對文壅真好啊。


    她嫁走之後,尉遲青將文壅舉薦上去。沒有了文徐在前阻擋,文壅獨特的唱法與驚人的天分,配合著尉遲青的篳篥演奏,很快便譽滿長安,盡而驚豔全唐。人人皆知長安常樂坊的第一歌伎為文壅,無人再提起她文徐的名字。


    到了唐德宗繼位,尉遲青更是被破格提拔為了將軍,文壅也成了常樂坊的總管。尉遲青這才帶著她回到了常樂坊旁邊,興蓋了一座別院住下。


    但她已經不會唱曲了。


    常樂坊中的那些認識她的樂師歌伎,竟都在羨慕她。他們以為文徐與尉遲青在府中琴瑟和鳴,美滿幸福,哪知文徐已然成了擺設。就連那個孩子,也是尉遲青說日子清閑,抱來讓她扶養的。


    文徐趴在椅子上,屋外的《勒部羝曲》還未停下,而她的淚已經流幹了。


    常樂坊庭前空地上。


    王麻奴放下手中的篳篥,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聽眾中多了一位高鼻梁深眼眶,十分俊朗的中年男子。


    他皺了皺眉頭,想必這位就是那傳的神乎其神的於闐樂師兼德宗親封的將軍,尉遲青。


    於是王麻奴故意提高聲音對著諸位樂師說道:“怎麽,麻奴此曲比那尉遲將軍如何?”


    梨朔掩著嘴笑得開心。


    王麻奴看見了,隻是對梨朔勾勾嘴。


    文壅站在眾樂師之中,目不轉睛地盯著王麻奴。


    尉遲青站不住了,他手中捧著自己的篳篥,徐徐向前。


    王麻奴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這位小兄弟,剛剛吹的可是《勒部羝曲》?”


    “這不必多說,但凡習得篳篥,定是聽過這首曲子的。”


    “哈哈,”尉遲青輕笑,“那,小兄弟,可否聽在下吹一曲?”


    “所吹何曲?”


    “便也是這《勒部羝曲》。”


    尉遲青並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旁人也無一人說破。


    王麻奴注視著他了半晌,點了點頭。


    尉遲青也不多做準備,將篳篥放於嘴邊,就悠悠吹了起來。


    王麻奴聽著,額角發間漸漸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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