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肅自海岸邊醒來,他的頭響得厲害。


    海岸邊安安靜靜,肅肅昏迷之前,身邊的青年漁民們已跑得一個不剩。


    暗沉的天幕不打算將即將東升的太陽解放出來,肅肅的渾濁的眼睛仍然望不太清遠處的東西。他摸索著爬行,小腿隱隱作痛,抽搐哆嗦個不停。


    他的手按到了一隻肌肉緊實的胳膊上。


    肅肅睜大眼睛,殘留的沙子殺得他眼睛生疼。


    羊屰閉眼倒在他身旁。


    肅肅慌了神,急忙搖晃著羊屰的肩膀。


    “別晃了,活著呢。”羊屰緩緩睜開雙眼,注視著肅肅。


    肅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拖累羊叔了,他心中暗想。


    羊屰看出了他的愧疚,抬起軟綿綿的胳膊拍了拍肅肅的肩膀。


    “至少你活下來了。”羊屰留下這樣一句不清不楚的話。


    肅肅不管那麽多,他將羊屰扶起來,剛準備走離海灘,天空一陣冰涼的雨水落下,又將他和羊屰渾身上下打了個透濕。


    汙泥混著雨水自肅肅的衣角處滴下。


    天色蒙蒙亮。


    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來,肅肅抬頭望向正前方。


    玖玖同樣被剛剛那場突然的雨淋得透濕。她支著兩條瘦削的腿,黝黑的小臉上一雙激動的眼睛,凝視著對麵的肅肅。


    “肅肅!”玖玖大喊了一聲。


    回音讓羊屰清醒過來。


    他明白這是兩個年輕人的時間,便笑著擺脫了肅肅的胳膊,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麽。


    “玖玖,看見你羊姐了嗎?”


    玖玖抬起半含著熱淚的眼睛,愣愣地搖了搖頭。


    羊屰摸了摸硬搽搽的頭發,嘟囔了兩句:“大概是在家躲著颶風吧。”


    他朝這一對年輕人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羊屰踩著被海水衝得凝在一起的硬沙,想起了年輕時的事情。


    那時小羊華才剛剛學會走路,羊屰看著喜歡,便叫她日日待在家中,盡量少出去受累。


    可這村中哪有家裏的小孩不參與打漁的,羊屰這一舉動遭至了村中其他漁民的笑侃。


    “也不知這家裏是出了個什麽寶貝疙瘩。”人們看著羊屰一個人在海灘上忙碌,都笑著議論道。


    作為父親,心中自己的孩子的欣喜感蓋過了對周圍人議論的關心,羊屰依舊貫徹著自己對家中小孩的保護方式。


    自己一個人,有些孤獨就是了。


    “自己一個人,有些孤獨就是了。”一位年輕的瘦高個男子湊到他的身邊,笑著說道。


    當時的羊屰並不認識他,隻是後來才聽說,這便是村中有名的啞巴肅肅的父親,蘭觀。


    蘭觀主動找羊屰說話的舉動令羊屰困惑不已,他們兩人素昧平生,工作上也沒有過任何交集。


    但看著蘭觀熱情,他還是合著蘭觀的話與他聊了很久。


    “你便是那位出村闖蕩的羊屰嗎?”蘭觀一刻不停地問著村外的事。


    羊屰詳細地講述了村外的見聞,講到自己都已經有些累了。


    “你很想去村外看看嗎?”羊屰終於忍不住詢問到。


    蘭觀意識到自己的過分熱情,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道:“我家孩子喜歡聽故事,嗯,或者說不得不聽故事,他母親走得早,所以隻好由我整天搜羅著各式軼聞講給他聽。”


    蘭觀聳了聳肩,疲憊又驕傲地笑了笑。


    羊屰也咧了一下嘴巴。


    為了孩子。羊屰心中暗想。


    他重新提起精神,繼續和蘭觀攀談。


    隻可惜當天傍晚,在這片海灘之上,蘭觀便遭遇了海難。


    羊屰的故事終究沒有傳到那個不知名的小孩耳朵裏。


    羊屰拿手指撫過自己肮髒的頭發。


    趕快回去洗洗吧。


    羊華還不知身處何處呢。


    ——————————————————


    “什麽戰爭?”羊華驚慌地問顧餘。


    顧餘甩了甩手中的海貝殼說道:“下午做生意時,羊華姑娘可曾覺得對方麵相奇怪了些?”


    “是,不太像中原人長相,身材似乎也過分魁梧了些。”羊華盡量謹慎地措著辭。如今她也不知顧餘到底打的什麽心思。


    “哈哈,羊華姑娘不必過分小心。”顧餘頗有閑心地講述著。


    棚外依舊狂風大作。


    “他們是蒙古人。”


    “蒙古?”羊華稀奇地探頭問道。


    “是啊,往常做生意,我都挑登州城中的原住戶進行交易,”顧餘一翻身,仰躺在草棚中,看著頭頂裸露的天空,“因為那樣比較有保障,他們不會輕易挪地方。可近來我發覺登州集市中,愈來愈多的異服男子走動。於是便尋了老主顧們詢問清楚,原來是戰爭。”


    兩雙年輕的眼睛對視在一起。


    “就連我這個天天去登州做生意的人都不知道,”顧餘捧著臉,“而登州村中的人,更甚,還在聽著我家老頭騙人。”


    羊華看著顧餘,眼中漸漸亮起別樣的光彩。


    “去外麵走走,也不壞,巧得是,這也是老頭教我的。而他走不動了。”顧餘撓了撓臉。


    “你和我父親很像。”羊華有樣學樣地也撓了撓臉。


    “哈哈,”顧餘笑了笑,看向身邊姑娘閃亮的眼睛,“你難道不比我更像嗎?”


    三天後,顧大師一命嗚呼,而顧餘不知所蹤。


    ——————————————————


    南宋端平元年是個大日子,宋與蒙古聯合滅掉了這個被宋人謂之異端的金。


    肅肅在休養了半個多月,小腿處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


    頗為滑稽地是,如今保豁日日纏著肅肅。不是邀請他一起吃早點,便是帶著他一塊去趕海。人人都說,這啞巴小子是得到了村老,或者說,未來嶽父的歡心了。


    隻有玖玖近來卻變得神秘兮兮的。每日深居淺出,也不去趕海,在家也極少與父親交流。保豁也不清楚她在忙些什麽。心想隻是女兒大了,難免會有些女兒家的小心思。他作為父親,也不好多問。


    其實保豁心中有底,肅肅在自己身旁,玖玖是不可能有情感方麵的困擾的。


    保豁寬心地和肅肅在海灘和村落來來去去,直到一天中午羊華手中拿著一副熟悉的明月璫,在路上與他和肅肅活蹦亂跳地打招呼——


    看見身旁的肅肅一張黑臉都變得煞白了,保豁這才記起這明月璫是肅肅送給玖玖的那副,當時成了自己責罵玖玖的理由。


    保豁一邊羞愧,一邊在心中惱怒,這玖玖一天到晚在家中忙些什麽?


    他帶著肅肅匆匆趕回家中,想要問個清楚。


    見玖玖的房門像往常一樣緊閉,保豁不耐煩地敲了敲門,大聲問道:“玖玖?你在嗎?為何要將人家肅肅贈予你的明月璫送給羊華?”


    肅肅在保豁身後呆立著。


    “吱呀”一聲,房門大開,玖玖站在門中,一雙閃亮的黑眼睛盯著保豁身後的肅肅。


    “肅肅,你看,我有耳洞了。”玖玖亮出自己的耳朵。


    保豁連連搖頭,他責問道:“問你呢,為何把明月璫送給羊華,人家肅肅傷心了該怎麽辦……”


    肅肅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玖玖。


    玖玖笑著點頭。


    距離玖玖家不遠處的街道中,羊華搖晃著手中的明月璫,蹦蹦跳跳地走了幾步。


    她看著頭頂的天空。


    幫人打個耳洞,答謝一副明月璫。


    很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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