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沼禪師精神矍鑠,坐在榻上,看見印簡心事重重地走進來,就伸出手招呼他靠近一點。


    “怎麽樣,蒙府如何?”中觀沼禪師拉著印簡的手,這才發現他的手中緊握著什麽。中觀沼禪師用眼神示意著印簡,印簡點了點頭。


    中觀沼禪師接過一看,是一枚竹片,仔細辨認後,發現上麵細細密密地刻著字。


    “這...”一向從容的中觀沼禪師在看完竹片上的字跡,也不禁唏噓道,“你找到了這竹片上所說的副笄六珈嗎?”


    “不,弟子是從蒙府花苑中的小屋窗台上找到的。大概是什麽人將竹片從副笄六珈中取出,又放到那間幾乎沒有人的小屋裏去吧。”


    “如今這竹片落在你手上,你打算怎麽處置呢?”中觀沼禪師很快恢複了如常的神色,問道。


    “弟子……”


    印簡沉默了。


    從發現這枚竹片起,他就在思考這件事情。不知是誰特意將竹片放在窗台上,雖然偏僻了點,但終究還是希望有人發現的。現在印簡手握著這枚竹片上的秘密,無論揭發還是沉默,都取決於這個聰明的小和尚自己。


    “師父有什麽建議給弟子嗎?”印簡憂愁地望著中觀沼禪師。


    中觀沼禪師笑出了聲:“這件事上,能給建議的隻有你自己。印簡你一直身在事外,如今突然成了掌握轉機的核心人物,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啊。”


    “師父,”中觀沼禪師的一席話又讓印簡心生焦慮,“弟子怎麽做,似乎都不妥...”


    “按你自己的想法來。”中觀沼禪師微笑地鼓勵道。


    “師父,弟子……”


    印簡其實想說,弟子隻是個具足戒都沒有受的小和尚,麵對這種大事,為什麽師父要那麽相信自己?


    “做你自己認為妥當的事情就行。”


    中觀沼禪師看著麵前印簡稚氣未脫的模樣,心中卻無比期待著未來,自己這位靈心慧見的愛徒會成為一位多麽非凡的人。他記起自己曾對印簡說過,這世上從未有人見過佛,也從未有人成佛,相信這句話已經深深刻在印簡的心上了。若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印簡遇上難以抉擇的事情,希望他在雙手合十的同事,能夠再多問一句自己。


    “好了,過幾日,蒙公子便要回蒙府了,你還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早點休息吧。”


    中觀沼禪師將竹片交還給印簡,便和衣躺下。


    看著師父躺臥在床準備休息了,印簡隻好默默地退了下來。他走出中觀沼禪師的屋子,繞路來到寺後原本栽種榆樹而今卻光禿禿的地方。


    頭頂沒有樹木的遮蔽,印簡得以仰著脖子,望著滿天繁星。


    “一個人想心事?”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印簡回頭。


    落授背著手站在空地前。眯著細細的眼睛望著自己。黑夜中,印簡看不大清落授的樣子,隻能聽出她的話中還帶些鼻音。


    “你還好嗎,不難受了?”印簡踩著腳下鬆軟的土地,向落授靠近。落授捂著嘴笑了一下,也緩步走近。


    到了跟前,印簡才看清落授的眼睛微微的腫起。


    “哭了很久嗎?”


    “沒有。”落授一口否認,頓了一下又說,“你這一整天都沒有理過我,害得我傷心。”


    印簡哈哈大笑起來,落授也調皮地笑了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你把掉眼淚怪在我頭上,這真是冤枉。”印簡雙手攏進袖中,打趣道,“之後再去找你,就是進蒙府了。”


    落授點點頭,回來的時候她曾小聲和印簡談過自己答應蒙公子和蒙夫人的邀請,準備一同到蒙府去生活的事。


    他握緊了手中的竹片,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怎麽了?”落授好奇地問。


    “我隻是想到,那位年輕的夫人和蒙公子,在著火之前發生了什麽,又在想些什麽,那頂富貴王公家的夫人才能佩戴的副笄六珈下落如何...種種。”


    落授不禁想起了在火中喪命的塗騁,一時間也不說話了。


    “哎呀,是我說錯話了,”印簡才反應過來,耳朵滾燙,忙道著歉。


    落授沉默不語地又靠近印簡身旁兩步,突然一把抓住了印簡緊握的手,急著掰開印簡的手,印簡嚇得趕快用另一隻手護住。


    “落授?”他邊笑邊躲著。


    “我看著你藏了一天了!”落授笑罵道,“虧我什麽都跟你說,你卻……”


    她握著印簡的手,突然不說話了。


    落授向印簡隱瞞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塗騁是在周大人那裏做事的。而印簡得知這個消息後,並沒有過多的追問落授,隻是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你無需看這個,徒增無謂的負擔。”印簡一邊努力地掙脫著落授的手,一邊扭轉身子,將手中的竹片使勁甩向寺後的林木中去。


    印簡聽到忽的一聲,竹片飛得沒了蹤影。


    這便是弟子認為妥當的做法。


    借著夜幕的掩護,竹片可以悄無聲息地滾下山坡,路過蔥籠的樹林,它可以輕盈地落入溪水中,一路歡騰地注入湖泊,然後沉入湖底,還有魚蝦做伴,再往後,它可能沉入更深的湖底世界,可能被魚群銜著前往更遠處,直到形體消散,和印簡再在某處相會,成為安靜的空氣塵埃。


    落授不滿地看著印簡,半晌過後,才擺一擺手,笑著說:“算了,你這樣神秘兮兮的,我反而不大想看了。後日我便和蒙公子蒙夫人回蒙府了,你要和我再去花苑中遊玩嗎?”


    印簡思索一陣,搖頭道:“你搬進去後,先好好休息幾日吧,等師父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了,我再去尋你玩。”


    印簡推著落授的肩膀,邊催著她早點回屋休息,邊望著頭頂不斷行走的繁星。


    “……那副笄六珈是照著書中做出的仿製品,你與蒙老爺並非父子,抱歉騙了你,抱歉讓你冒著風險闖進蒙府...那是個不太平的地方,但是富貴、衣食無憂,你不像母親我,你可以走的更遠……”


    ——————————————————


    淳祐三年,漠北大地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


    海雲禪師入召,正與一位魁梧軒昂的男子交談,忽聞府中有報,說察必夫人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海雲與那男子對視一眼,均是揚起微笑。


    “恭喜。”海雲起身簡單地做賀。


    “哎,如今大師恰好在我府上,還要請大師不吝才學,給那小子一個名字。”那男子神采奕奕地拖住海雲禪師的手。


    侍婢將小公子抱了上來,海雲禪師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說:“世間最尊貴,無越於真金。公子就叫真金吧。”


    那男子用讚許的眼光看了海雲許久,似乎不僅是讚賞他起的好名字。他轉而望著繈褓中的嬰兒,看著這個與自己骨肉相連的小娃娃還隻會閉著眼睛嚎啕哭泣,他卻覺得未來似乎更添了一層希望。


    侍婢將小公子抱下去後,那名男子又走到海雲身旁,說:“既然大師為我的孩子命了名,再待上一些時候又能如何,不必急著離開。”


    海雲嗬嗬的笑了:“貧僧已將向大人引薦的人帶到了,大人以後有何事,也可以和他商量著來。”


    那男子並不失望於海雲禪師的婉拒,仍舊目光如炬地望著海雲禪師說道:“大師執意要走,強留也是徒勞,今後大師如若有事,忽必烈自當傾力,若是大師還願意像這樣在府中授業,忽必烈無論多忙,也會騰出時間與大師促膝長談。”


    海雲微微點頭,兩人一直談至深夜,海雲才起身告辭。忽必烈又留著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親自送他離開。


    海雲禪師回頭望著忽必烈站在府門口那筆挺的身姿,嘴邊仍然帶著淡淡的笑。


    這戶人家,能夠使風雲變換,天地翻覆。


    但這裏仍舊是落授的世界。


    而他的世界,或許跟隨那枚副笄六珈中的竹片一塊,正不知在何處棲身,在何處躲藏,需要他身著袈裟,手握佛珠,一邊詢問自己,一邊走入落授的世界之外,那裏或許有世人還未開辟的人間。


    天空突然落下一兩絲涼雨,於是穿著單薄衣衫的海雲印簡,不得不苦笑著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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