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八月,大同府天晴。


    朱祁鎮獨自一人站在城牆邊遠眺。青玉古折插在他的衣襟處。


    中山公在世時曾著手重建大同城,使之煥然一新。大同也因此成為明代邊防城池的典範。按之前鄺埜和王佐在宣府鎮所言,據大同等九邊鎮險要抗擊也先部,的確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朱祁鎮之所以改變了心意,是因為前線傳來消息,也先退兵了。


    雖然不知道那幫瓦剌人賣得什麽關子。可朱祁鎮還是稍稍鬆了口氣。這數月為了進軍還是退兵,不但朝堂吵翻了天,就連行軍所至處居住的百姓都議論紛紛。朱祁鎮的壓力大到透不過氣,夜夜失眠,聽著滴漏聲直到天邊泛白。如今也先部主動退兵了,朱祁鎮也好養一養精神,與王振商議回京的事情。


    在宣府鎮駐紮的那個大雨天,內閣的曹鼐曾為惹惱了王振而被罰跪的鄺埜和王佐求情,並且與朱祁鎮閑聊了一會兒。現在回想起來,朱祁鎮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那位讓他敬畏三分的當朝名臣為何要專程跑來和自己聊一些舊事。


    若是曹鼐對王振不滿,他會直截了當地在朱祁鎮麵前說出來,也不會兜圈子打啞謎。朱祁鎮清楚他的這種性格,所以對於他拉著自己在大雨天回憶過去愈發不解。


    “陛下,”一名隨從跪在朱祁鎮身旁說,“王振大人說有事要奏。”


    朱祁鎮將目光從遠方收回,點了點頭。


    他也要和王振說一說退兵的事了。


    在這次北伐的過程中,朱祁鎮深知許多朝臣見不慣王振獨攬大權,往往由此激發出矛盾。他也想過在眾官麵前顯一顯帝王的權威,告訴他們自己才是天子,王振隻不過是奉了自己的旨意行事。可是每次議事前設想的好,一站到隨駕官員麵前,聽著王振呼來喝去,朱祁鎮就又變回了那個皺著眉頭旁觀的“調停官”,重複那套為王振與其他大臣勸和的說辭。等回到房中一人獨處時,朱祁鎮又煩悶自己的無用。


    私下裏,他也想過跟王振談一談,作為北伐軍的統領,嚴格是好,可也不能動輒就讓鄺埜和王佐那樣的品級在大雨天跪到晚上。但叫了王振過來,他卻從不跟自己談政事,而是恭順妥帖,開口閉口的“奴婢”。又是服侍朱祁鎮起居,又是陪朱祁鎮聊閑天,儼然一位貼心內侍。朱祁鎮話到嘴邊,從來說不出口。


    他覺得王振一定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朱祁鎮跟隨侍衛回到大堂之中,卻頭疼地發現幾位大臣又在爭吵。


    “好了諸卿,朕到了,都住嘴。”朱祁鎮雖然說著調侃之詞,臉上卻沒有任何玩笑的顏色。


    王振朝朱祁鎮點點頭。在朝臣麵前,他從不展露出溫順的模樣。


    “陛下,”在人群中,小跑出一位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朱祁鎮認出他是鎮守太監郭敬,“也先部撤軍了。”


    “朕知道。”朱祁鎮擰著眉頭說。


    “王振大人說要繼續北上。”


    “啊?”


    這聲疑問一出,滿堂的目光都聚集在朱祁鎮的身上。朱祁鎮明顯感覺到氣氛猛得升溫,他的餘光瞥見許多雙期盼的眼睛。


    王振不慌不忙地開口:“陛下,臣以為也先部在此時撤兵,正是我大明軍隊最好的追擊時刻。瓦剌一直在邊境滋生事端,借此機會也好予以警示震懾,叫他們安分守己。”


    朱祁鎮感到十分麻煩。


    在聽到也先撤兵的消息時,他原本已經想好了之後的計劃:在大同安撫軍民,巡視邊防。修整三四天後就啟程返回北京。之後任王振再怎麽說,朱祁鎮也堅決不再像這回似的腦袋一熱就衝出來了。


    可如今看著王振從容自若的臉色,朱祁鎮發覺自己竟然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的目光越來越熾熱,逼迫朱祁鎮不得不結巴地說:“王振,其實,其實朕覺得班師回京更妥當...軍隊疲憊不堪,從宣府到大同一路又在下雨,道路泥濘不宜行軍...”


    “陛下,”王振挨到朱祁鎮身邊,激憤地說,“機不可失啊,倉皇回撤的也先部近在眼前,陛下一旦回京,何時才有這種機會呢?”


    朱祁鎮沉默。


    鄺埜不顧近日膝蓋的酸痛,上前一步說:“王振大人,從京來的將士們本就疲鈍,叫他們硬去接仗是沒有勝算的。此時恰逢也先部撤兵,我軍也修整一下,兩邊就此拉開。回朝以後陛下與臣等再從長計議對瓦剌的政策,避免流血傷民。”


    “而且,”鎮守太監郭敬似乎有些不忍心點明一般苦著臉,此時才不得不開口,“前方有打探來的消息說,也先的撤兵是有意為之,並非是王振大人所說的什麽‘倉皇回撤’...”


    “既然郭敬大人的前方消息這麽靈通,當初也先軍隊都壓到城牆下了,怎麽才慌慌張張地準備,倒讓瓦剌人看了我們大明邊防的笑話。”王振厲聲指責,郭敬咬了咬牙。


    朱祁鎮仿佛置身童年時最害怕的群宴之間。席間的嘴巴竊竊私語,席中的舞樂嘈雜難忍。最讓自己敬畏的祖母坐在身旁,睥睨席上眾人,然後對拘謹的朱祁鎮說:“怕什麽,國家都是你的了,一個小小的宴席有什麽可畏懼的?”


    朱祁鎮回過神來,內閣首輔大學士曹鼐正靜靜地注視自己。


    “萬鍾有什麽想說的嗎?”朱祁鎮急忙問道。


    曹鼐拱手,也不客氣,直說到:“臣以為應該相信郭敬大人的消息,及時退兵,回朝再做打算。”


    “繼續說。”


    “若是按著王振大人所言,乘勝追擊,即便追上了也先部,以我軍現在的狀態難與也先逐出勝負,拖下去等待瓦剌另外兩路兵到,則我軍大有陷落的可能,”曹鼐停頓了一下,直麵王振難看的臉色,“再者,陛下禦駕一路追到這裏,不能不顧自身危險,也不能不顧朝中形勢。”


    這一說有如當頭一棒,將朱祁鎮敲醒。他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腦後的皇弟朱祁鈺,一位臨時提上來留守北京的郕王。


    朱祁鎮緩緩點頭,示意曹鼐不用等待。


    “如今陛下攜帶了如此數量的隨行官員和軍隊過來,北京僅剩年輕的郕王和於謙幾位大人扛著,不知朝堂上已經亂成什麽樣子了,若是陛下與也先在邊鎮開打,朝中眾人隻怕會被壓力壓垮。”


    曹鼐話音剛落,王振便跪下高聲對朱祁鎮說:“陛下,良機就在眼前,若是錯失了,恐怕之後瓦剌會變本加厲。臣就說到這裏,一切聽從陛下定奪。”說完一拂袖子,匆匆出門。郭敬瞅見了機會,也跪伏在地,慢慢退下。


    朱祁鎮默然不語。


    離自己不遠處,曹鼐那張俊逸的麵容後仿佛下起了宣府鎮的大雨。朱祁鎮又回想起曹鼐雨天來訪時與自己閑聊的內容。


    “陛下在看邊鎮的地圖嗎?”


    曹鼐帶著一身清爽的雨水氣味進屋,看見朱祁鎮桌子上鋪放的地圖,隨口問道。


    “看了,也沒有看出什麽所以然來。”朱祁鎮頭枕胳膊歪在椅子上。彼時的他一邊煩心鄺埜和王佐罰跪的事情,一邊無端生自己的氣。


    曹鼐銳利的雙眼看透了朱祁鎮的浮躁,於是放緩聲音說:“邊鎮的事務任誰來看都是棘手的。當初太師打算分撥精銳鎮守邊疆,也是耗費了好一番心力才做成,臣記得陛下那時年方...”


    “朕九歲,”朱祁鎮將腦後的胳膊垂在身側,順曹鼐的話回憶,“那時太皇太後懿旨,朝中大事均要經過三楊谘議方能實施。太師也著實不負皇家恩典。鞠躬盡瘁,方能保幼帝朝政清明。”


    朱祁鎮聊得有些動容,他主動問曹鼐:“朕記得你也是太師舉薦進內閣的吧?”


    “是,臣視太師為恩師。”曹鼐帶著微笑說。


    “可惜啊,”朱祁鎮望天興歎,“楊稷太不爭氣,敗壞了太師的名聲,迫得他隻好告老。朕實在是不願放他走,又看不過太師年邁,取舍間隻能讓他回家歇著了。”


    曹鼐收起笑容。


    兩人靜坐了許久,曹鼐才說:“陛下體恤朝臣之心,內外皆知,而今鄺埜王佐兩位大人長跪不能起,陛下且看一看,是不是酌情免去兩位大人的責罰?”


    朱祁鎮記得那時,頭腦裏的感慨回憶通通被雨澆得褪色。他沉默了,與現在一般沉默。


    那時曹鼐的麵容也與如今一樣難辨悲喜。


    “陛下!陛下!”麵色黝黑的鎮守太監郭敬慌慌張張地從門口趕了回來。


    朱祁鎮皺眉:“說事。”


    “恕臣無禮,”郭敬自知失態,連忙跪在地上,“王振大人剛剛思來想去,發覺欠了考慮,便鬆口說支持退兵了。”


    一瞬間,朱祁鎮覺得身體的分量都少了許多。他立馬抬頭,本想瀟灑地揮手下令,卻又不得不微蜷著身體捂住胸口。


    “陛下!”興高采烈的群臣急忙圍了上去,護住了朱祁鎮。


    “沒事,傳令下去,”朱祁鎮的臉微微發紅,“修整幾日,班師回京。”


    角落裏,曹鼐瞟了一眼跑得氣喘籲籲的郭敬,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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