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勞人的手腕抖得厲害,他費力地抗起鋤頭向冰麵砸去。堅固的冰在上遊率先解凍的黃河水的衝洗下,變得有些肮髒。


    “怎麽這麽硬?”柳勞人累得氣喘籲籲。


    宗淵以為自己的體力已經不算好了,卻沒想到身邊這位更加虛弱。他注意著柳勞人蒼白的臉,害怕他在體力活中突然昏過去。


    “今年冬天冰結得厚,”宗淵也揮動鐵鑿敲在冰麵上。鑿尖將深黃色的冰層敲得發白,“我正好是最冷的時候回到考城來的。因為在順天府混的差,身上也隻有件薄夾襖和棉衣。剛下馬車時,我還記得考城的冷空氣渾身上下亂竄。”


    柳勞人有些好奇地看著宗淵。剛剛在岸上他粗心底追問宗淵有關順天府的事情,讓宗淵傷心不語。他還在心裏為自己又說錯話做錯事而慌張,可現在宗淵卻仿若無事發生,主動選擇和自己談起了順天府。柳勞人有些想不明白,隻能安靜地傾聽。


    “順天府在考城以北,冬天也會比我的故鄉更冷一點。可那裏的冷空氣從來不曾讓我凍得動不了腳。但在我看到家裏的老爺子叉著腰等在路口時...”宗淵假作吞咽口水,哽咽了一下。


    柳勞人默默地揮死鋤頭,又是用力的一擊。冰麵下的黃河水似乎亮了一刻的相,又潛藏回去。


    “我家的老爺子本來放我去順天府傍著熟人,好過之後的鄉試。可沒想到形勢發生了那樣的變化,誰都知道這個大事。那位北歸的皇帝重新坐上了皇位。”


    柳勞人恍然,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在河岸上問出那個問題時,宗淵為什麽會臉色那麽差。


    “難道你在順天府依傍的熟人是?”


    “不,那倒沒有,”宗淵邊笑邊拄著鋤頭搖頭,“我家老爺子還沒有那個資格去結識高位上的於大人。隻是我出身考城,本來因湊巧與於大人同鄉的緣故享到了很多好處。可突然的變故讓我一下——”


    宗淵還沒講完,遠處的青年撐著腰,對宗淵和柳勞人喊到:“別光顧著聊天啊,幹活!桃汛來了晚上被衝走都不知道!”


    宗淵對柳勞人笑了笑:“我倆瞄準一個點開鑿吧,這樣也能快一些。”


    柳勞人想聽順天府故事的後續,又不好意思主動提出來。便賣力朝宗淵鑿了很久的缺口狠狠揮了一鋤頭。宗淵聽見冰麵有腳底碾過沙礫的聲音傳出,冰麵上被鋤開了一個半臂長的裂縫。


    “哦,力氣很大,”宗淵毫不吝嗇地誇讚。


    柳勞人難為情地笑了笑:“你就不要打趣我了。不是你之前鑿了那麽久我也不可能鋤開。我隻是最後撿了漏而已。”


    宗淵放低身位,將鑿子深深嵌進裂縫中,雙手握住鑿柄使勁往前撬,柳勞人站在一旁,用鋤頭頂幫忙推。裂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冰凍的河水被宗淵和柳勞人合力撬開了一個大縫。


    “當心當心!”青年們直起身子,提防著處於上遊的兩人,“撬開了冰麵也要和我們說一句啊!如果壓不住河水突然衝下來怎麽辦?”


    宗淵歎了口氣:“他們是真的不待見你,為何做什麽事都被挑三揀四?”


    柳勞人低頭:“畢竟我害死了自己的親人,村裏的人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


    宗淵張嘴想要替柳勞人說上幾句,但還是沒能說出口。宗淵不覺得柳勞人做的有什麽錯。


    對於柳勞人姐姐自盡這一舉動,宗淵的意見是有所保留的。再者,如果按著柳勞人這麽說,那自己豈不是也害了那個總是眉頭不展的父親?


    “當心啊,年輕人!”身後響起了熟悉的說話聲,宗淵高興地回頭:“何伯,您怎麽來了?”


    “先別高興的太早,”八盤身穿深灰布麵的夾襖,拎著一把鐵鑿走到宗淵旁邊,“與堂可沒到家呢!”


    看宗淵羞赧地低頭,八盤又轉頭打量了一下柳勞人。柳勞人本想裝作與宗淵不認識的模樣退到一邊去,可他卻發現麵前的老人溫和的眼神中沒有惡意。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嚐試著相信八盤,並朝八盤點了點頭。


    “你是柳家的那個小孩吧?”八盤和藹地將鐵鑿擱在岸邊,向柳勞人走近了一步。


    “是。”柳勞人很久沒有和長輩說話了,此時隻好畏懼地向後退了一點,“老伯,您是?”


    “我是何八盤,在村口田邊住了很久的,你小時候來過田邊玩兒的話,一定見過我。”


    柳勞人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抱歉地搖頭。


    聽到小時候來田邊玩這句話時,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見過這位何老伯。


    八盤在村裏的人脈很廣,對柳勞人家裏的變故可謂了如指掌。此時見他低下頭,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於是轉而誇讚宗淵和柳勞人鑿冰的成果:


    “看你兩人都文文弱弱的,怎麽沒曾想對這鑿冰還挺擅長?”


    宗淵將嵌在冰縫中的鐵鑿拔出來,帶出來冰封一個冬季的黃河水,從鐵鑿上滴落在宗淵的鞋麵,滲進他冰冷的腳趾縫中。


    宗淵冷得直打顫。


    八盤觀察了一陣子,摩挲著下巴說道:


    “不過你們應該將上遊與已經化開的河水接觸的冰麵先撬開再撬中間的冰,不然很容易將中間的冰層擠裂,那樣的話下遊的小夥子們就危險了。”


    八盤說著扛起自己的鐵鑿,順便連柳勞人的鋤頭一起扛起來,準備往上流去。


    柳勞人急忙趕上去勸道:


    “老伯,這可使不得!您這麽大年紀了怎麽能扛這麽多!還是我來拿吧。”


    “就當偶爾鍛煉體魄嘛,沒事。”八盤笑眯眯地對柳勞人說,“等到六七月份的時候黃河還有汛期呢,不過那時候不用再扛什麽鐵鑿鋤頭之類的東西。我招呼你,你便與我和宗淵一同去幫著堆土壩吧。”


    柳勞人不知道八盤為什麽要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但八盤的好意還是讓柳勞人感激不已,他回頭看了一眼下遊處正對著自己議論紛紛的青年們,還是點頭答應了八盤的邀請。


    很久沒有人與自己這樣說過話了。


    外出歸來的宗淵是第一個,幫自己扛鋤頭的八盤是第二個。


    現在看來,自己頂著壓力應下了村中那位年輕鄉紳的邀請不失為一個正確的決定。


    在這次破冰前,柳勞人從不參加村中的活動。


    他的兩位姐姐中年紀較大的那位名為柳喬都,已經因柳勞人丟人的舉動而自盡身亡。餘下的那位名為柳及衛,她年輕美貌,但性格倔強。既不想搭理自家無用的弟弟,也不想輕易地放棄性命。於是至今還待在考城的戲樓賣藝。城中有錢有勢的紈絝公子哥不少,總纏著她圖個樂子。源源不斷的不雅傳聞從考城搭載著車馬貨擔傳到村中,村民們對於柳勞人的議論聲也就越來越大。


    柳勞人愈發抬不起頭,一度有了想要卷起鋪蓋遷走的想法。奈何如今的天氣還未完全轉暖,不便柳勞人這樣一個家徒四壁的人做遠行的打算。再加上他雖然與柳及衛斷了聯係,心裏卻一直記掛著姐姐,種種複雜情緒交織,將柳勞人想要逃離的念頭壓了下去。他繼續在村裏忍受著非議和嘲笑,也由此等到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就在村中青年一塊組織破冰的三天前,正蹲在屋後填補漏洞而忙得滿手是泥的柳勞人為穿著考究的年輕鄉紳伊時望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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