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雨中,阿衡和朱弭兩人又是另一種沉默。


    阿衡心裏擔憂蠶房的死蠶,絲毫沒有注意到朱弭探索的眼神。她的步子大,一步落下濺起的水花不小,讓朱弭輕輕“呀”了一句。


    “抱歉朱弭,”阿衡急忙伸手扶住向後倒的紙傘,“我是不是走太快了?”


    “無妨,”朱弭將傘往阿衡一側靠過去,“阿衡那麽願意和那位待在一起?”


    “胡說什麽?”阿衡本來就因趕路而臉微微上了些血色,聽了朱弭的話後已經是漲得通紅。


    “沒有,隻是去灶房吃東西時聽杜琮說阿衡帶他進府,現在又與他在織房聊天,朱弭一算,阿衡這不是大半天都和他待在一起了嗎?”


    雨點打在紙傘,噗嚕噗嚕地落下。阿衡幫朱弭扶傘的那隻手突然接到了一手的涼意。


    “哎?”


    苦於無法回答朱弭大膽言辭的阿衡趁此機會將手上的水舉起來,兩位姑娘一塊湊上來看。


    “傘漏雨了。”阿衡笑著對朱弭說。


    “是,”朱弭頓了一下,“阿衡,咱們快些去吧,蠶房不知鬧成什麽樣呢。”


    兩位姑娘拎起裙子快步在雨中奔跑,有傘無傘也差不了太多。


    朱弭想起小時候被誰告知自己是位門前棄嬰時,徐莊也下起了類似的雨,不過比今天的大。連紅牆外的枇杷葉都被打落在地。


    朱弭跑得越發拚命。


    她一直相信,隻要自己有這個勁頭,小時候的雨天就會被甩得遠遠的。枇杷葉也會重新長出來。


    阿衡則邊跑邊掃視跳躍的木棚和飛濺的雨水。晴天時她穿過桑樹林,與杜琮恰巧碰上時的畫麵緊隨眼前的木棚和雨水趕到。


    阿衡從很早就認得杜琮,隻有那一天不曉得他成為了誰。


    那時兩人從桑林鑽出來,為躲避過路的野蜂被地頭鋒利的香薷劃傷了手,又因一同倒地,留下的傷口都像是孿生的一般。


    阿衡的胸口咯噔一聲響,她想起了兩人一塊聞到的桑葉的氣味,便扔下撐傘的朱弭,孤身一人衝進雨中。


    朱弭又跑了兩步停下,手裏的傘柄濕漉漉的。她回身看了一眼織房,才快步來到蠶房前。


    悶熱順地勢較高的台階向下蔓延,朱弭扔了傘擠入蠶房裏,才發現阿衡早已扒在蠶筐中查看。


    朱弭打小就怕這些看上去很粘糊的小東西,她不敢靠近,遠遠地聽著阿衡和提花師傅們互相討論。她知道提花師傅完全可以對此事置之不理,隻要搗練結束後的熟絲上花機就行了。


    可他們還是放下手中的活過來了。而且一來就是一大批,將蠶房擠得幾乎沒有自己的位置。


    “桑葉為什麽會進水?”


    “這個...”阿衡低頭。她明明叮囑過分管桑葉的孩子們做事要謹慎,怎麽就在這陰雨天出了差錯?


    “你讓一群小孩管桑葉,是不是欠考慮了?”


    機工和提花師傅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忘記阿衡,不再“小姐”來“小姐”去的亂喊,而是圍做一堆厲聲批評麵前這個年輕的、陌生的、謙遜的小姑娘。


    唉,偏偏今天還是雨天。朱弭看見天空被濃稠的黑灰色攪得壓抑,隻有雨絲能夠衝破一團烏黑落下來。徐莊的蠶在雨天最容易死,如今又喂了堆濕葉子,難怪對綢緞要求極高的師傅們惱火。


    “就算是活著的那些結了繭,蠶期一過得了生絲,我也不用。”一名機工擠開人群走了出去。


    “我也是。”越來越多的機工和提花師傅離開了蠶房,朱弭看見阿衡孤零零地站在房間裏。


    她眯起眼睛,想進去安慰一下阿衡。可剛邁了第一步,朱弭就瞥見一隻小小的蠶從蠶筐中探出頭,朱弭甚至能看清它小巧的嘴巴。它離自己很近,幾乎就在耳畔,白色的身體再往前蠕動兩下,就可以貼上自己慘白的臉頰。


    朱弭流汗了。


    她不得不心驚地退下,這才發現蠶筐離自己還有著一臂的距離,不管有無蠶探頭,以她的眼力來說也完全看不清楚蠶的嘴巴。


    朱弭決定克服作祟的心,幾步上前將阿衡拖了出來。


    傘被丟在路邊。兩位姑娘淋著雨笑了出來。


    “為什麽拽我出來淋雨?”


    “我太害怕那蠶了。”朱弭將捏的發紅的手掌展示給阿衡看。


    “那和拽我出來淋雨有什麽關係?”阿衡繼續笑著,仿佛剛剛眾人所指的小姑娘並不是自己。


    “我要阿衡與我一道。”朱弭狡黠地勾了勾嘴。


    阿衡喜歡她這個笑容。她知道朱弭心中總為自己是個棄嬰而膈應,隻有在露出這種笑容時,她才沒有糾纏於曾經的身份,一股子靈氣,和她的年紀正相般配。


    “不過,”阿衡撿起那把破爛雨傘,兩人就著濕乎乎的天氣撐著滴水的傘瞎逛,“還是要弄清楚那桑葉為什麽會被弄濕。”


    “阿衡要去問一問珠子嗎?”


    “他陪著蓮子養腿,還是暫時別去打擾他了。”


    “那——”


    阿衡看了一眼朱弭,示意她和自己一塊去門旁裝蠶葉的竹筐中看看。


    兩位姑娘誰也沒有發現,阿衡頭上的金花釵在趕去蠶房的路上掉落,被淋雨前行的機工師傅們無意間踢走後滾進草地裏,至於它最終被一雙髒兮兮的手撿走這件事,就更是無人得知了。


    ————————————————


    提花師傅們回到織房,卻發現做飯的夥計杜琮正站在花機下,而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子趴在花樓上,戰戰兢兢十分難堪。


    等眾人費了很大力氣將偷著爬上花樓的易徵平接下來後,怨氣無處發泄的機工和提花師傅們便將易徵平劈頭蓋臉一頓罵。杜琮忍住笑容裝作不忍心的樣子躲在一旁,等師傅們趕了易徵平出來才惋惜地上前說:“可惜了呀徵平兄弟,本可以看見機工師傅操作花機,如今可好,被趕出來了。”


    易徵平雖然挨了罵,可心情不算太差。剛剛在花樓上他試著提了提絲線,看見衢監和花機上鋪開的絲線跟著動了幾下,興奮之情已經溢於言表。杜琮發現了他的小孩心思,便繼續調侃道:“怪不得你第一天來,小珠子他們就那麽喜歡同你玩,原來是性格相仿。”


    “現在去求師傅們,他們還能讓我進嗎?”易徵平懇切地問。


    “晚了晚了。”杜琮搖頭,他一回身,卻看見阿衡和朱弭撐著把煙紫紙傘站在桑葉筐旁,正小心地挑開筐上的白布探頭去看。


    “啊,是阿衡姑娘!”由於離得遠,易徵平隻認出了阿衡,他高興地上前,卻被杜琮提住衣領。


    “她正忙呢,別過去了。”


    又來了,杜琮話裏的鬱鬱之氣與雨天的濕熱相襯,讓易徵平尤為不適。他停下腳步,注意到杜琮看自己的眼神與乞討流浪時遇到的許多人的眼神相似,易徵平隱約猜到了自己做了什麽值得他用這種猜忌和排斥的眼神望著,便幹脆和他一同靠在織房旁。隔著雨簾看阿衡。


    “上一個外地人,”怕易徵平不知道,杜琮還特意給他解釋,自己說的就是那位害的蓮子從花樓上摔下來的人,“他與你不同,不受莊子裏這麽多人的歡迎。雖然珠子沒將他關在門外,可放進來後也不敢太去親近他。”


    “是個很凶的人?”


    “是個陰鬱的人,披頭散發氣色很差,”易徵平回憶,“不過也怪,他進莊子裏時,是個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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