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專心與趙鬆榕問話時,恒悅齋裏偷偷逃出了幾個青年。


    他們穿著恒悅齋柔軟的布匹製成的衣服,跑得渾身是汗。從年輕時起就在恒悅齋居住的他們,怎麽也不肯相信,原來一直給他們錢養著他們的主子趙合端竟是趙鬆榕對著空氣杜撰出來的假人。


    他們一口氣跑到五城兵馬司喊了人。


    等到部隊開到恒悅齋門口時,庭院裏的眾人已經四散逃開,沒有人注意到五城兵馬司的軍馬開進了恒悅齋。


    張夷緊緊將名襄護在身下。他緊張得很,甚至沒有餘裕去看一看那匹發狂的花驄到底怎麽樣了。名襄發著抖,將臉埋起來不肯見人。張夷看見穿在她身上的自己的衣服被滾了一圈草屑跟泥巴。就連那頂發鼓都破了個不小的缺口,露出一綹頭發。


    另一邊,沈梅川帶著名酢向逢鸚姐弟兩個躲進三彩釉像的屋子裏。剛剛在情急之下,他隻保得了名酢,卻不得不拎起向逢鸚的傷腿將他粗粗地夾在膀子下逃走。剛剛眾人回過神來,沈梅川聽見向逢鸚開始低聲地呻吟。似乎是他的小腿傷勢更加嚴重。沈梅川有些內疚地想,自己下手時真的用了這麽大的力氣嗎?


    但是風向變了。沈梅川不但聞到一點暴曬後的焦味,還聞到了血腥味。他跳了幾下眼皮,回頭尋覓名襄。


    名襄在庭院角落處由麵部緊繃的張夷扶起來,平安無事。沈梅川舒了口氣。那麽這血腥味是——


    盧尹看見溫順的花驄變了臉色衝向逢鸚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想到瘋狂的馬蹄下一個對準的就是自己。如果不是趙鬆榕推開了他,此刻腦袋開花的估計就是自己了。


    趙鬆榕躺在盧尹的腳邊。下巴已經被踢得血肉模糊,眼睛也對不齊了。黃昏的風將血腥味吹散。趙鬆榕僅存了一點意識,完全聞不到有血的氣味。他有點高興,鬆榕公子從來沒沒有這樣狼狽過,別人聞見了,他也不要聞見。


    花驄行凶完畢,繼續回到剛剛繞圈的假山旁。假山上的流水不知為何不再從山頂垂到山下,隻留下光溜溜的石壁,似乎是假山裏出了什麽問題。花驄伸著舌頭想喝點水,半天也沒有等到。它在斜暉下擺出一張失望的馬臉。


    “呃!”


    憤怒的低吼聲讓花驄縮回舌頭,為了探尋結果四處張望。不遠處的名襄一骨碌爬起來推開張夷,使勁扯下頭上的發鼓,帶下幾根頭發。頭皮的疼痛讓她的臉皺成一團,又因怒火燒得通紅。她對準花驄溫順的腦袋死命地一砸。直砸的自己頭頂也承受了一次巨大的壓迫。


    花驄傻愣愣地挨了砸。名襄又低吼著跑到花驄背後衝它健壯的後腿來了一腳。花驄這時醒過來了。名襄看見它的前蹄飛到空中,來不及看到它落下就被盧尹撲到一旁。名襄隻聽到咯噔的巨響。


    “小姐,那馬瘋了,別過去。”


    盧尹後悔特意去看了名襄的臉一眼。她的眼瞼下是剛剛濺到臉上的泥巴,眼裏則是動蕩不安的黃昏天色。名襄小姐正在生氣。


    向逢鸚卻捂住嘴巴對身邊的沈梅川和名酢說:“那匹馬把趙鬆榕——”


    花驄把趙鬆榕的臉踏壞了。他僅存的一點意識也跟隨馬蹄的咯噔一聲被送到了遠方。名襄舞動胳膊想要爬過去,盧尹拚命護住她。


    五城兵馬司的人正在到處搜查,恒悅齋的青年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他們慌張地到處躲藏,給兵馬司的人讓路。有被錯認為是姑娘的少年低眉順眼地忍受軍官的打量,得了一些機會就往裏屋後退,想要躲避這飛來的橫禍。趕去報官的青年陪著兵馬司指揮站在恒悅齋大門外,一邊封鎖來人,一邊等待軍官將人帶出來。


    路旁的青花大瓷瓶不知被什麽人拖進了裏屋。回廊一個物件也沒有,光禿禿地好像剛剛建好的新屋一樣。等到兵馬司的軍隊來到三彩釉像屋後的庭院中時,隻看見猩紅的天幕掩映下四散的眾人和兩攤鮮血。


    得知了事情原委的軍官帶走了趙鬆榕的遺體。那匹被刺死的馬則由兵馬司裏最健壯的幾名士兵上前處理了。癱坐在門前的恒悅齋青年隻知道發抖,在花驄屍體被拖出屋子時還不小心絆住了長長的馬腿,惹得心頭不爽快的兵馬司眾將一頓好罵。


    沈梅川接過張夷遞來的帕子擦手。馬是他殺的。


    張夷心想,看來當時沒有將為名鍥公子清理傷口的帕子丟掉真是明智之舉。有兵馬司的人上來盤問時,他和沈梅川對視一眼,將名襄的身份報了出來。兵馬司的人紛紛議論,不大相信這種烏煙瘴氣的商鋪裏竟然有名倫大人的千金。


    無奈之下,兵馬司指揮親自進恒悅齋認人。但他與名襄素昧平生,就是名倫大人自己來了,他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再加上名襄穿著男裝,邋裏邋遢,指揮辨認了一會兒,更加為難地搖頭。


    張夷覺得指揮大概想從名襄的臉上看出些貴氣來,可最終還是作罷了。他與沈梅川護著名襄繞開碎在地上的釉像,走到門旁。


    在剛剛的混亂中,沈梅川掀翻了身後三尊釉像中最高大的那尊——也就是砸傷張夷的那尊——撿起地上的碎片飛奔至花驄身旁,刺進了它僵直的脖子裏。花驄倒在失去了意識和美貌的趙鬆榕身邊。沈梅川看見青草地爬滿不斷延伸的血流,不動聲色地向後退。


    他對唐時舊物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本來身上的玉據說就是晚唐傳下來的寶貝。雖然絕大多數看不出它寶貝在哪。


    “小姐,他們二人怎麽辦?”張夷以為名襄忘記了名酢向逢鸚姐弟倆,忙問到。


    張夷全心全意地向著名襄。名酢偷了府銀,自然該罰。


    名襄的氣消了,她滿不在乎地揣起手問:“你不是說我出來是為了玩嗎?怎麽樣,查案總算是出了結果吧?”


    “是是,”張夷不得不服氣,“是小的目光短淺。可關於處置——”


    “你二人是還不起府銀了對吧?”名襄探頭去問名酢。名酢點點頭。


    “為什麽?”


    “全部用來雇人前往恒悅齋鬧事了。”向逢鸚小聲說。


    “哎,一點頭腦都沒有,”名襄無奈地歎氣,“那你們走吧,離開皇城,外城也不要再待下去了,向南向北,隨你們便。”


    “等等!”張夷和沈梅川幾乎同時喊到。


    “你們兩個就這麽盼著姐弟倆坐牢嗎?放他們走吧。”名襄不知什麽時候將那頂發鼓又撿了回來,塞到名酢懷中,“隻有這個是你的,你要明白。”


    “等等小姐!”張夷製止了名襄,“這不是說著玩的事,她偷了府銀,害得全府上下苦了那麽久,你就這麽放她走了?”


    “她又還不起,你抓著她幹什麽?除了這頂發鼓,她還能給名府什麽?”


    “不,小姐,話不能這樣講,”終於聽明白的盧尹也上前勸到,這正是他為名小姐獻言獻計的好機會,“要是這都算道理的話,天下盜賊有一半都可以立馬釋放了。”


    名襄沉默了一刻,衝名酢和向逢鸚說:“快走吧。”


    “小姐!”張夷上前阻攔。


    兵馬司的人在門口停下來,他們以為又起了爭執。站在最後的名鍥急忙笑著搖頭。


    “我讓他二人走的,回去母親問起,就由我來說。”名襄說著捂了張夷的嘴,厲聲對名酢和向逢鸚說,“快走啊!”


    名酢咬著嘴唇磕了個頭。她想起從前和小姐一塊種月季時,遇到來搗亂的小孩,名襄也是這樣插著腰大喝:“快走啊!”


    然而在她轉身想要離開時,沈梅川卻叫住了她:“等等。”


    她沒有哭,卻有點害怕。


    但沈梅川隻是將腰間的玉佩卸下來送到她手上。在張夷憤憤地注視下,沈梅川說:“現在你不隻有發鼓了。”


    “但為什麽要把這塊玉——”


    “反正除了你和我,沒人把它當寶貝。”沈梅川笑到。


    一直等到名酢和向逢鸚從側門消失以後,沈梅川還在笑。


    “那塊醜玉,她出了門說不定就丟掉了呢。”張夷不滿地看著好友的笑臉。


    “放心,她丟發鼓也不會丟那塊玉的。”沈梅川胸有成竹地說。


    算了,張夷想到,看小姐和梅川的心情不錯,他也就不再多說,跟著小姐的決定就是。


    恒悅齋的回廊正對著留了一半身子在外的太陽。大火球的威力相比正午時分還是減弱了。晚霞鋪滿了光溜溜的回廊。到了名襄回府的時候了。


    可名襄和沈梅川幾乎是同時轉向了出口的反方向,朝那間黑屋走去。名鍥一蹦一跳地走在姐姐後麵。大概是他不好好走路眼睛太晃的緣故,感覺姐姐好像長高了。


    還有最後一件麻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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