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樸看見地平線與烏雲連在一起時,卜峰正在趕往隊伍中間的路上。


    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的衛樸隨重新啟程的隊伍一塊開拔,行軍途中的暫時停頓比連續不斷的趕路還要累人。


    郭壯圖和方光琛在衛樸身旁小聲談論著什麽,有與他搭話的時候,衛樸便笑一笑。


    前幾日多虧衛晟的家書替他解了圍,衛樸才得以逃過被郭壯圖繼續盤問的危機。之後再見麵時,衛樸還在擔心他會不會繼續和自己討論那個擾人的問題。


    憑借雲南的險隘抵擋那些南下的清人並不是不可行的,但郭壯圖問的是今後的長遠打算,所以衛樸才陷入苦惱之中。如果他放自己一馬,僅僅問能不能抵擋得住下個月清人南下的兵馬,衛樸肯定會幹脆利落地回答可行。


    衛晟在家書裏照常聊到了近來的生活:吳世璠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她,卜侍衛送來的甜糕她隻嚐了一點就拋開了,還有衛蘿和衛鶯又背著自己爬樹了,為了不讓她們倆受驚嚇,等到她們安全地從樹上下來時,衛晟才上前教訓的她們。


    每次讀家書時,衛樸總會想起衛晟跟隨自己一塊習字時的樣子,那時她摘掉了手腕上所有的飾物,挽起長長的了衣袖像個野小子一樣粗魯又認真。轉眼衛晟已在那個幽靜的別院裏成了吳家人的妻室。衛樸禁不住感慨時光飛逝。


    他能夠從家書裏看見困住女兒的窄小的天地,僅有一座小樓,幾間廂房,院裏一棵樹,還不太結實,實在不適合攀爬。


    衛樸從未想要將衛晟救出來過。因為他覺得圍困並非是壞事。


    他年紀大了,逐漸為之前自己教育衛晟的方式感到後悔。如果一開始他就像自己的夫人那樣聰明,便不會教給衛晟去掌握新世界的方法。現在他想要告訴衛晟,她今後生活裏的常態就是這樣,不會有什麽邊關塞雪,神鬼蛟龍。卻發現衛晟出奇地執拗。


    曾經衛樸也與女兒相似,可隨年歲增長,那些相似點都隨著皮膚的老化一同起皺鬆垮了。不過這並不一定是壞事,因為衛樸覺得自己還可以及時將女兒扳過來。


    可事情真到了開口時,衛樸卻半個字也擠不出來。他實在沒有辦法落筆讓女兒討好一下吳世璠,因為世上沒有人比他這個老師更了解困在別院裏的血脈相連的學生。


    金鈴子樹開花時很美。可留給吳世璠的隊伍看到的隻有單調的綠色。被雨前讓人汗盡的微風一吹,那些樹葉就博人憐憫地發抖,不但惹得吳世璠不痛快,甚至惹惱了一貫好脾氣的衛樸。他暗下決心,等之後返回雲南,就上奏皇帝把金鈴子樹砍掉一些。


    恰好這時方光琛沒有勒住韁繩,兩匹馬走到一塊去了。衛樸急忙籲著讓坐騎退後,並細心地問了一句方光琛有沒有受傷。


    “下官還在擔心大人呢,”方光琛笑著說,“看大人若有所思的樣子,在想什麽?”


    “看這天色,感覺雨啊,馬上就到。”衛樸不好意思地回他。


    “是啊,如果行軍途中降下大雨,咱們這一行人往哪裏躲呀。”方光琛撫摸著馬鬃說,“也不知剛剛為何要停下。”


    郭壯圖在方光琛身邊,他也在思考隊伍異常的停頓。


    現在這批前往雲南的人群中,沒有人比郭壯圖更迫切。


    從衡州遠赴雲南府的胡國柱在商談無果後獨自跑到城郊掉眼淚。郭壯圖和方光琛等人每日看著皇太孫的姑父拒絕進城並掩麵痛哭,不管心裏怎麽想,麵子上總是過不去的。


    但在郭壯圖和方光琛商討出對策以前,胡國柱主動讓步了,他跑來告訴二人,說是與衡州指派的其他使者權衡以後,決定聽從郭壯圖的意見,舍湖南保雲貴。並決定把困在衡州的先皇遺體偷偷運送出來。郭壯圖雖然專斷,終歸還是能夠理解,這是胡國柱最大的讓步了。他便和方光琛擬定了一同東行迎接先皇遺體的計劃,並照例在吳世璠與郭葉居住的行宮後的小房間開了一次會。將不需吳世璠做決定的出行計劃告訴了他。他們這才跟隨吳世璠領兵前往貴陽府。


    本來胡國柱提出的條件是再往東一些,起碼也要到鎮遠府附近才能表現出先皇的敬意。可郭壯圖絲毫不給他繼續辯駁的機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為胡國柱的爭論畫上了句號。胡國柱後來是不是又去城郊掉了眼淚郭壯圖不得而知,但他第二天便率領衡州人馬離開了雲南,他的意誌堅決,這讓郭壯圖很安心。按照約定,雲南府的兵馬前往貴州,衡州的小隊護送先皇遺體趕回貴州,雙方在貴陽府碰麵,再談後事。


    可郭壯圖比別人還要焦急幾倍的原因是,他知道到了貴陽府以後會發生什麽。所以他恨不得星夜飛往貴陽。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更是在請示了吳世璠之後拖上一家老小,避開耳目隨隊伍同去貴陽。


    郭壯圖等待吳世璠登基已經等了很多年了,從郭葉嫁給吳世璠的那天就開始等起。如今就在前路盡頭的貴陽府昭示著郭家的興旺富貴,他如何能夠不焦急呢?


    郭葉是一定要當皇後的。


    所以卜峰策馬來到衛樸麵前說皇太孫有請時,郭壯圖暗暗在手中捏了一把汗。生性膽大的他第一次害怕,竟然是因為一位他完全不了解的衛家小姐。


    郭壯圖為了郭葉能夠當上皇後,幾乎將所有存在阻礙她晉封皇後的人或事都研究得明明白白。但唯獨漏掉了郭葉最直接的競爭者衛晟。或許郭壯圖在心底並沒有把那個據傳聞來說寡言少語的姑娘放在眼裏。


    衛樸已經策馬跑遠了,麵前的卜峰口中又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來,郭壯圖不得已用詢問的眼神瞟了一下方光琛。


    “大人在擔心什麽?”


    郭壯圖之所以願意信任方光琛,不但是因為他與自己患難相交,更因為他揣著明白裝糊塗的體貼處。這與男子偏好柔弱依順女子的理由相同。郭壯圖接著他的話說:“衛娘娘輕易不與衛大人談事,如今這樣緊急的行軍,她卻突然召了衛大人去,不知是何道理。”


    方光琛點頭:“且衛娘娘能夠隨軍前來也挺出人意料的,下官當初還以為,皇太孫對她——”


    “聽卜將軍話裏的意思,”郭壯圖背過身,“皇太孫似乎跟衛娘娘在一起,想必是衛娘娘求了皇太孫,這才能調衛大人過去。可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出行時皇太孫從來是和郭娘娘同乘一車的。”


    方光琛怎會不明白郭壯圖想要說什麽?他沉吟一番,表示對郭壯圖的尊重後才說:“照下官看來,剛剛軍隊中的停頓似乎也與衛娘娘有關,可究竟是什麽事不宣大人反而宣衛大人呢?”


    方光琛絲毫不在乎自己話裏對衛樸的不尊重。因為他說的就是事實。無論是在雲南的處所還是在出行的隊伍中,郭壯圖的地位顯然要比衛樸來得更重要。皇太孫和衛娘娘親令衛樸前往馬車旁,想必是有什麽無法向郭壯圖開口的事情。


    但方光琛是聰明人,他隻會這麽回答:“家事!一定是家事才沒必要告訴大人。”


    方光琛陪著笑臉的功夫見長。早幾年時,方光琛還懷揣著如果可以就離開郭壯圖身邊的念想,而今完全將這種想法丟開了。既然他像爬山虎一般趴伏在郭壯圖的牆麵上這麽多年,那麽幹脆趴到底也無可厚非。


    卜峰似乎不打算從郭壯圖和方光琛身邊離開,而是策馬緩緩與兩人同行。等二人將悄悄話說完以後,郭壯圖才靠近卜峰問:“將軍不去跟隨皇太孫的車馬嗎?”


    “不,”卜峰搖頭,“等他回去,小的再跟上就是了。”


    “回去?”


    方光琛感到有些奇怪,回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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