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奕與她爹正要出了大胥裏的村首,迎麵來了一個穿著頗為潦倒髒汙的老人。


    這老翁頭抹著一幅破舊的額巾,背負老大一個葫蘆油光鋥亮,手杵一枝劈了叉的漆黑竹杖,上掛一副破爛的幌兒。


    “向爺滿討些兒飲食。”老頭將柳全父女倆攔截。


    柳全把竹筒裏剩下的水遞過去。


    他的行囊褡褳裏還有半個幹糧饅頭,自然不好拿給他。


    那老頭兒看起來精精瘦瘦,喝了她家的水還不罷休,依舊討要幹糧。


    柳奕皺眉。


    這時候的人出門行路在外,能帶些糗米就是極好的,沒有她家這樣的饅頭窩頭。


    尤其這老翁一看就與尋常逃荒的人滿很不一樣。


    她們自己便是貧賤農戶,不會生出瞧不起窮苦人的想法。


    普通農家也向來有接濟流民的傳統。


    一是體貧恤弱,為人之良善的本性使然。


    不是窮困已極的人,不會上別家門前討飯。鄉民遇到這些乞食者,可以幫的就幫上一口。


    另一個,是觸景生情,由人思及己身。


    誰也保不定哪一年自家比較倒黴,就會變得和他滿一樣,四處乞食過活了。


    是以,善待外來逃荒的人,也算一個裏俗。


    這老頭除了個葫蘆,連副破爛席卷或隻吃飯的破碗亦沒有,那就很不像逃荒的流民了。


    “這位爺滿給了俺水喝,”那老人說,“俺也無甚相送,不若與爾卜上一蓍?”


    柳全一聽,急忙便搖頭,“多謝,這位阿伯,無甚可與恁果腹得,俺滿已覺有愧,不相勞耶。”


    那老頭從腰間摸出一柄器具來,拿在手裏,哐啷啷一搖。


    柳奕抬頭看清他手上的東西,居然是一個白生生的大骨頭片子。


    那東西邊沿穿了兩排孔洞,綁縛著許多的彩色布帛,巾巾吊吊,上還穿了好些的銅鈴。


    為那老頭一搖,大大的骨頭和鈴鐺便叮鈴邦啷響起來。


    “這位大人……”老翁又道。


    “俺非是甚大人。”柳全被他言語嚇了一跳,“這位先生莫要說笑了耶。”急忙就要趕路。


    “還卜上一算罷?”老頭跟在他們身側繼續糾纏。


    “俺家近也不動土、亦不上梁、且不遷屋,莫用算了耶。”柳全依舊搖頭,說罷,扯著女兒就走,連水筒都不要了。


    “阿爹?”柳奕被她爹扯了飛快地跑,急忙問,“恁又是甚人?”


    “行巫,覡師。”柳全小聲解說一句,“算命先生,打卦的。”


    “哦!”這老頭兒是要給他們算命嗎?


    柳奕回頭看了一眼,那老大爺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正撚了胡須看著他們爺兒倆。


    “說來,俺還沒見過這時候的算命先生呐。”柳奕一想,對阿爹笑道。


    這時代,又說不出有個甚一統而定的信仰,民間信仙、信長生、信祖先、天地……什麽都有,差不多萬物皆有靈可信。


    “咱們裏野山村有巫婆卜公,遊方的卦師、丹師、術士、相士,一列皆有。這些人,通算作巫覡。有一些,像遊方則草藥郎中一般,”柳全對女兒道,“……就是行腳遊醫。當真懂得行醫救人的倒還罷了,那也算是難得的好人……便發些瘋言妄語,亦不打緊。”


    “又有一些……不知是甚樣人冒充得,坑蒙拐騙不做好事的亦不鮮見。真真假假,咱滿又分辨不出來。非有事,還不要有瓜葛則好。”


    “哦!”柳奕點頭記下。


    風中卷起了塵土,滿大胥裏皆彌漫著淡淡的青煙,父女倆才想起來,快到晏食的時辰。


    這時候,鄉野人家,煮飯的、熱粥的皆燒起了柴火,就便連王京近畿亦是一片煙火氣息。


    不過,王城近處畢竟不與山野一般粗鄙,遠遠的,一片田舍中有些許炊煙嫋嫋升起,這裏的不少人家已在室外的茅棚間做飯。


    北山腳下,小道盡頭的柳樹邊,正站著一頭青騾。


    騾子的主人卻在一旁,對麵前之人一揖作別。


    “蔚大人。”戴孝的中年男子,麵有戚色,精神亦不甚振作,“今日得大人與家父送行,吾甚感大人高義……還請蔚大人先行一步。”


    “如此,蔚質告辭,墨夷兄亦請留步。”


    入了官道,蔚質騎在青騾背上,踽踽而行。


    一刻之前,他還與墨夷許在北山之中,真正的作別——


    ‘墨夷家主,若按長幼,我於先申公老大人是晚輩,與墨夷兄還是同年,就以兄弟相稱罷。’他說,‘今夕一別,恐再見亦不甚便宜了。’


    ‘恕餘閉塞不聞朝中之事,不知蔚兄將遷那處任上?’墨夷家主道。


    ‘吾自杳行太守,奉調回京,未知所往矣。’


    ‘元來閣下正是杳行太守。’墨夷氏新任的家主略一點頭,‘蔚還稱我常瑜即可。’


    ‘常瑜兄。’蔚質拱手道,‘吾便自稱愚弟亮則。’


    ‘亮則賢弟,’墨夷常瑜亦一拱手,‘吾父向稱讚杳行太守草字如飛,有遒龍任遊之態。且年輕有為,是治世能臣。吾未嚐得見,不想至今日才能結識。’


    ‘家父受黜,如今亡逝,我正要領了妻兒回鄉守三年之喪,侍奉母親。’墨夷常瑜道。


    ‘想我墨夷氏原為西垣大族,避前世兵禍而居於蓊左,到今朝又已三代。陛下先以吾父見黜後,命我守軼州,家母執意不肯隨行。’墨夷常瑜又道,‘如今外戚得幸,奸佞當道。又兼吾父彈劾一事,得罪不少人,朝中恐難再有我容身之地。’


    蔚質原想安慰無需過慮,‘王上不過一時不察’雲雲,忽一忖,此話原也無從說起。


    他們的王上,本就已老了。


    天下沒有不老之人。


    由來隻有清明得君王變至昏聵,還從未有無能的帝王突然勵精圖治的。


    若能選擇的話,恐怕每個人都會希望自己能夠生在最好的朝代,遇到英明睿智的君王。


    或者還能企盼有一番作為。


    可這世上,偏偏,無人可以選擇自己的來處,一如無人可選擇自己出生的年代。


    這時代,便是他們的天命。


    夕陽將近,蔚質看看遠處刺目的餘暉。


    忽然竟覺有些寂寥呢……


    這便不是最好的時代,並無明徹又長壽的君王,可還有黎民萬姓終究得活下去。


    而如他這樣的人,也依然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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