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前世讀史時,徐景遷看到帝王將相收服降兵的故事,沒覺得有何特殊之處,感覺我上我也行,所以才有了今晚效仿前賢、犒勞金陵中軍的想法。可到了此時,他才發現史書上那短短幾個字、半行話,竟然藏著如此多的凶險。


    想到前世遊曆南唐二陵時,踩空後還能魂穿到此。若是今晚有個萬一,恐怕命運不會再如此垂青,小命即將嗚呼了。徐景遷對今晚的衝動更是後悔,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心神激蕩之下,徐景遷不由爆了粗口。


    眾人聽見徐景遷起身的動靜,紛紛把視線轉投過來。感受到周圍投來的目光,徐景遷心中一驚,回過神來,此時再是後悔也於事無補,最重要的是趕緊想個對策,渡過難關。想到這,徐景遷當即抬起雙手幹洗臉龐。借著搓眼醒盹的機會,快速上下糅動臉頰,讓緊繃的肌肉稍微鬆弛一下,讓麵部肌肉因用力而稍顯紅潤,不臉色顯得那麽難看。同時利用雙手遮擋眼睛的機會,快速打量了一下營中眾人的表情。


    盧絳此時右手按在腰間配刀上,左手按著大腿,隨時保持站起拔刀的姿勢,隻是雙手微微有些顫抖,嘴唇緊抿,眼睛在帳篷口與都指揮使之間飄蕩不定,顯然還是有些緊張。指揮使臉色蒼白、額頭布滿細汗,雙腿在那直打哆嗦,顯然也是沒料到會有此後果。朱匡業一臉關切地看著徐景遷,臉色略微有些漲紅,雙眼中帶著一股決絕的堅毅。其他幾名親隨全都十分緊張地看著徐景遷。


    看著眾人這幅表情,徐景遷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這個主心骨決不能慌,自己要是亂了陣腳,那就真沒得救了。不管做對做錯,總得做點什麽,決不能幹耗在這,聽憑命運安排。想到這裏,徐景遷穩住心神,略帶顫音地對著朱匡業問道:“匡業,現在幾更了?外麵出了什麽事?”


    朱匡業見徐景遷轉瞬間即恢複了鎮定的神態,心中不由大安,朗聲對公子說道:“回公子的話,現在三更了。大約一刻鍾前,外麵開始隱約響起喧鬧聲,後來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卻始終聽不清楚。”


    徐景遷聞言點點頭,接著問道,“哦,可有人前來稟報?”


    朱匡業斜眼看了那名都指揮使一眼,接著說道:“並無。”


    徐景遷眼睛轉了一下,接著問道,“可有聽到喊殺聲?”


    朱匡業聞言一愣,“這……”接著似乎想通了一些,大聲回道:“不曾聽到喊殺聲。”


    徐景遷見朱匡業如此上道,心中暗暗點讚。來回走了兩步,雙手擊掌,似是自言自語卻故意放大音量,“是了!驟聞軍中夜半喧鬧,著實令人感到恐慌,隻是已經過去一刻鍾了,喧鬧聲不僅距此尚遠,而且至今還沒有聽到喊殺聲,這說明事情未必壞到大家預想的程度。”見眾人神情稍稍放鬆下來,徐景遷故意掃視了一圈,哈哈笑道:“大家不必緊張,要相信王軍使的治軍水平。”


    那名王都指揮使聞言,心中暗道徐景遷簡直是掃把星,平日裏軍營一直無事,偏偏徐景遷來住了一晚就出事,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大家能不能平安度過此劫,他的大好前途都從此一去不返。心中雖然大呼倒黴,可又不敢流露出分毫。五十多歲的老臉上硬是擠出了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令眾人感到一絲滑稽,卻也實實在在平緩了緊張情緒。


    當務之急,還是需要搞明白外邊到底出了什麽事,才好做出正確應對。想到這裏,徐景遷對著朱匡業說道:“匡業,隨我出帳一趟。”


    眾人聞言,紛紛大驚失色,爭先恐後勸阻道:“不可!”徐景遷抬起左手,阻止了勸說,“諸位放心,我隻是出去看看帳外的四都將士,絕不會再孟浪行事了。”說著,拿起一支火把,向帳外走去。


    朱匡業趕緊跟上,從徐景遷手中接過火把,掀開門簾,讓徐景遷先走出去。來到外麵,感受到刺骨寒風,徐景遷腳步更加堅定。


    營帳外被喧鬧聲吵醒的士兵,此刻都手中持著武器,滿臉緊張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見到有火光從營帳中傳出,全都回過頭來,隻看見火光之下,一名英挺的少年,背負著雙手,滿臉的從容自信。眾人受徐景遷情緒的感染,心情也莫名放鬆下來。


    見眾人都轉身看過來,徐景遷心中默念二十個數以後,開口道:“有勞各位將士為徐某守夜,使我能不被喧鬧所擾安睡至今。”一邊說一邊恭敬行了個軍禮。


    晚間吃飯時,眾人就了解到他是太尉家公子,一身貴氣卻能和普通士卒打成一片,在一個勺子裏舀肉吃,在登記森嚴的軍中,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體驗。沒想到現在又對著他們行此大禮,更是感激莫名。有的士卒甚至隱隱雙目含淚。


    徐景遷看此番行為已經取得了超乎意料的效果,接著誠懇說道,“如今軍中隻有東麵發生騷動,其餘三個方向暫時還沒有動靜。為防止事態擴大,我想令跟我來的馬軍兄弟,傳令讓他們謹守門戶,不得自亂陣腳。隻是我麾下都是江都人士,人地兩疏,還需有本地軍中兄弟幫忙領路。不知可有哪位兄弟願意帶路?”


    說完,徐景遷深鞠一躬。眾人聽後盡皆默然,畢竟眼下軍中騷亂,情況不明,顯然圍在中軍營帳周圍更加安全。隻要安守到天亮,一切就都過去了,而此時距離天亮不到三個時辰,挨一挨也就過去了。


    但出乎徐景遷意料的是,在他直起身子、抬起頭的那刻,有六名士卒擠出隊列,站到前排,異口同聲說道,“小人願往,好叫江都人知我金陵也有好漢。”


    徐景遷定睛一看,正是他在第一都吃飯時,將碗中肉塊夾出分贈的六人。徐景遷再次感到古人的純樸,一肉之恩,竟願不惜生命來報。隻是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徐景遷眼眶略微濕潤,腦中略一回想,一一喊出六人的姓名,每喊到一個名字,就有一人高聲應諾,沒想到貴人僅見過一麵居然記得賤名,六人更是感動,也頗覺榮耀。周圍士卒見狀也恨不得以身相代。


    緊接著,徐景遷衝著朱匡業輕聲幾句,朱匡業點點頭,不假思索,喊出了六個名字,六名龍驤軍將校連忙出列。見傳令人員已經齊備,徐景遷領著他們回帳中,擬就軍令後,命王都指揮使畫押用印後,四人一組,分赴三個方向傳令。


    營帳外,徐景遷目送十二人高舉火把漸行漸遠,開始琢磨下麵如何開口。就在這時,金陵四都士卒中,有一名精瘦漢子排隊出列,徐景遷的親隨立刻上前隔開一段距離,他所在都的都將見狀立刻喝道:“劉虎牙,休得放肆!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來耍寶。快給我回去站好!”接著對著徐景遷行禮道:“天使,這小子素來憊懶,行為無狀,請天使勿怪。”


    徐景遷看著那名精瘦漢子目露精光,似不是那種不分場合胡亂造次之人,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對著劉虎牙說道:“劉軍士,可有何見教?”


    劉虎牙此時方才躬身行禮,說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還請容我進帳一敘。”


    徐景遷此刻雖然心急如焚,不願平白耽誤時間,可又不能把內心焦急表露出來,在外人麵前必須保持住一切盡在掌握的不疾不徐的姿態。因此,不能對劉虎牙的要求置之不理,隻好作出一個請的姿勢,且看劉虎牙到底有何話說。如果真是耍寶的,以後有機會再收拾他。


    進得帳中,徐景遷借著燭火,細細打量劉虎牙,隻見他年約二十五六,臉色黝黑,身材精瘦,雙臂卻肌肉凸起,麵對貴人,神情自然,絲毫沒有下級士卒普遍的猥瑣,看賣相是個軍中勇士。一張嘴,就露出一對虎牙,顯然劉虎牙是個諢號。


    劉虎牙單膝跪地,低聲問道:“敢問天使,西南北三麵盡皆派了人前去傳命,為何單單騷亂緣起的東麵沒有派人?可是找不到合適人選?劉某不才,忝為什長,一手箭術在軍中薄有名頭,願為天使前去打探消息。”


    徐景遷並不發話,而是看向和他一起進入營帳的都校。那名都校額頭一陣冒汗,剛要開口,就聽王都指揮使的聲音傳來,“劉虎牙確是我軍中一名驍將,開得兩石硬弓,箭不虛發。以他能力即使一都都將,也足以勝任。奈何為人過於迂直,使相徐公知詢任衙內都指揮使時,曾在他麵前造次。雖賴我等相助保住性命,是以多年不得升遷。”


    劉虎牙聞言,臉上絲毫沒有扭捏之態,徐景遷暗暗點頭。此人主動請纓是為勇,入帳獨談是為智,有勇有謀,是個合適人選。


    心中已經拿定主意,嘴上開口卻說:“劉什長,敢問足下大名?此行危機重重,你可考慮清楚了?家中還有何人?”


    劉虎牙此時方才微微動容,略帶一絲敬意說道:“某賤名一個礫字,家中唯有一六旬老母尚在…”


    不待劉虎牙說完,徐景遷當即表態,“寶劍鋒從磨礪出,人如其名!若事有不協,汝母吾必奉養之。”然後轉身麵對盧絳,說道:“盧先生,我身邊眾人唯有先生允文允武,足智多謀。小子謀身不密,陷先生於險地。當此危急關頭,唯有懇求先生再為我赴險,與劉什長一起前往。”


    盧絳兩眼放光,慨然應諾,“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徐景遷也不多說,直接書就一封命二人便宜行事的軍令,畫押用印後,交予盧絳。鄭重對著二人一揖到地後,恭送二人走出營帳,目送二人背影融入黑夜中。等盧絳、劉礫二人走遠後,徐景遷對著朱匡業和四名都校吩咐一番。五人挑選了軍中壯士,將中軍營帳盡數掀起,然後在營帳中及周圍點燃幾十堆篝火,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火光通明中,徐景遷拿出隨身的軍棋,與王都指揮使殺了開來。王都指揮使哪有如此閑情雅致,隻是也明白徐景遷為何如此,隻得按捺住心中焦躁,與徐景遷對弈起來。徐景遷其實也隻是強作鎮定,心思一直關注著帳外的動靜。兩人鎮靜自若的模樣,倒是讓周圍的士卒深受感染,放鬆了緊繃的心弦。隻是若是有第三方在場,就能發現兩人的棋下得都出奇爛,連初學者也都不如。隻是身在其中的二位卻渾然不覺,如同高手般每一步都長考一番,緩慢地進行著棋局。


    這是徐景遷兩世加起來最為漫長的時光,徐景遷頭一次嚐到了煎熬的滋味。不知過了多久,一盤棋依然分出勝負,可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徐景遷緊咬嘴唇,自我安慰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時間在自己這邊,隻要天亮,什麽魑魅魍魎都將煙消雲散。最起碼,到現在為止,其他三個方向仍然沒有引起騷亂。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後,徐景遷繼續埋頭殺起第二盤來。第二局下到一半,三個方向傳令的十二人陸續回報,在東麵騷亂起來後,各軍早已遣人彈壓,穩固營盤。隻是黑暗中未防止意外,沒有及時派人與都指揮使這邊聯係。


    聽到這些消息,徐景遷感覺到王指揮使、朱匡業等人明顯鬆了一口氣,隻是對於盧絳、劉礫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傳來,眾人仍然頗為憂心。就在第二盤快要終局時,有一名精瘦漢子持著火把,快速跑步接近營帳,徐景遷猛然抬頭看去,來人正是劉礫。劉礫來到帳前,雙膝跪地,大聲回報:“騷亂已平!”


    “什麽……”王都指揮使心情激蕩之下,一拍桌子,軍棋散落一地。徐景遷這才緩緩起身,凝神傾聽,卻是喧鬧聲不知何時已經平息。心中長長舒了口氣,矜持著保持平靜語氣道,“有勞劉什長了!”同時,連忙將微微顫抖的手藏在袖中。


    《後唐書·朱盧劉柴列傳》:劉礫,金陵人,初為小校,善射,矢不虛發,世祖呼為“劉一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唐再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愛金魚的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愛金魚的貓並收藏新唐再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