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總伴著小雨,淅淅瀝瀝撫在柳葉枝條上,輕柔又眷戀。


    沒有豔陽高照,不見熱鬧笑靨。


    石板路上,百姓身穿顏色重的衣裳緞料,低頭急急前行。


    他們手中都挎著一個竹籃,籃中有紅紙包裹著的清明粑粑、撒子麻花,還有清酒兩壺,金箔紙疊的元寶無數。


    竹籃子手柄旁,別著三兩朵白菊。


    路上行人步伐匆匆,有的人神色淡然,好似已經將那生離死別給看淡了。也有的人滿麵悲徹,一手挎著竹籃,一手悄悄抹淚。


    綿軟的雨滴被輕柔微風吹在臉上,就像是那些死去的魂魄在這日化成了一陣細雨,去尋自己熟悉的親人,伴有無限哀思,和憂憂不舍。


    清水河,燕子飛,楊柳依,杏花絨。


    又是一年。


    言懷瑾的墓修在法海寺後山,離陸子虞嫁魂而跪的九千石階並不遠。


    能葬在法海寺後山的人,並非家中有些權財就可為所欲為,而是要經過法海寺主持的眼緣才行。


    言懷瑾離世那日,法海寺來了十位得道高僧,親自將人棺槨運往法海寺後山,葬於盧舍那大佛腳下。


    寺中老主持不僅為言懷瑾誦經祈福,還說道,“命中混沌皆過,來世可修善果。”


    無人揣摩的出這話是何意思。


    素色的帷裳馬車停在了後山腳下,一道雪衣倩影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陸子虞拉攏好自己頭頂的帷帽,美眸泛著紅腫邁步朝後山上行去。


    她踩在青石階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那日,她在前。


    她也知曉,他就在自己的身後。


    默默撐著傘,為她擋去了一身風霜。


    從山腳走到山上,帷帽下的嬌容粉麵,成串兒的淚珠子如斷了線般,順著兩頰垂落在衣襟前。


    她是愧,是羞,是恥。


    陸子虞來到後山之上,一眼便是就瞧見了言懷瑾的墓處。


    墓處幹幹淨淨,好似才被人打掃過。墓碑前擺置了許多瓜果茶點,還站兩位年齡稍大些的一男一女。


    二人相互攙扶,站在墓碑前久久無聲。


    陸子虞雖然離得遠,可依稀能從空中彌漫的悲涼之意分辨出,那二人正是言懷瑾的在世雙親。


    心頭的負罪感愈發的重,好像要把她給拖入潮濕的泥土之中。


    陸子虞將身子隱匿在一處粗壯的榕樹後,她後背緊緊貼著枯裂的樹皮,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倒不是有意逃避,而是她如今對言家人確實無顏相見,尤其是言懷瑾父母二人。


    站在墓碑前的兩道身影不知何時離去,陸子虞四處張望了一番,攥著手緩緩來到言懷瑾的墓前。


    她將手中的竹籃擱下,從裏頭端出來了一小碟子芙蓉酥,和一壺清茶。


    芙蓉酥,他曾經還向她討要過。


    在大哥殿試之時,他說自己未用了早膳,湊在她這兒拿了一塊兒芙蓉酥。明明說是餓了,卻拿到芙蓉酥後用帕子給包了起來揣入懷中。


    也不知他最後到底吃了沒。


    茶是早早泡好的,沏出來的茶湯色澤明亮,泛著濃鬱的梔子花香。


    輕輕一嗅,如沐暖風。


    這不是味苦的武夷肉桂。


    這是四季春...


    上次在暮滄齋,言懷瑾說他喜好四季春茶,陸子虞記下了,隻是沒想到,這一次二人共飲此茶,會是如此情景。


    陸子虞摘下帷帽,無語凝噎。


    她深深望著那石碑,唇啟,唇又闔。


    不知該說些什麽為好。


    她滿心內疚,可即便說得再多,也挽不回他...


    “貴妃娘娘,這是我家夫人讓我交給您的東西。”一道聲音沙啞的男聲斷了陸子虞的惆悵懷惜,“夫人還讓我轉告您,人各有命,您也無需自責。”


    陸子虞抬眼看去,卻見是一個模樣相熟的小廝。


    這是虛懷,言懷瑾的貼身侍者。


    虛懷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匣子,朝著陸子虞跟前遞了過去。


    夫人讓給的東西?


    難道那位言夫人剛才是知曉自己來了,才同言大人先行離去。


    “人各有命,無需自責?”陸子虞呢喃重複著言夫人的話,不由苦笑一聲。


    明明是她該上前安慰那位夫人才對,怎麽如今自己卻成了被安慰的人?


    喪子之痛,比剜心刻骨更甚。


    她的愧疚,在言夫人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四娘悔恨,無顏見夫人。還望夫人不要責怪剛才四娘的不尊和狹隘。”陸子虞胡亂抹了把淚,小心接過虛懷遞過來的木匣子。


    木匣子很輕,裏頭好像根本不曾裝著什麽東西。


    虛懷把木盒給了陸子虞後,便敷衍施禮告退。


    若不是公子所托,夫人授命,他這會兒真是想忍不住破口大罵那陸家娘子兩句。


    他家公子本可以還有些時日活,若不是因為眼前的女子做出不計後果的傻事兒,那紕漏之處何須要用他家公子的命來彌補。


    虛懷心中憋著恨意,陸子虞自也能清晰感受到,她咬著唇打開了那精致雕花木盒。


    入眼的東西,讓陸子虞驚愕不已。


    一頁字跡淡褪的名帖,一塊兒放久幹裂的芙蓉酥,一封寫著“虞妹妹親啟”的書信...


    名帖是暮滄齋開業之時,言懷瑾不願歸還的。芙蓉酥是宮門外,言懷瑾主動討要的。


    書信,卻是言懷瑾留給陸子虞最後一件,也是惟一一件屬於他的東西。


    陸子虞將盒子擱在地上,本想去拿那封信,可旁邊放置已久的芙蓉酥卻成了兩半。


    幹巴巴的餡料之中,一個白色的小紙團兒掉落而出。


    鬼使神差,陸子虞抻手去將那紙團兒捏出來。


    打開來瞧,美眸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大哥殿試那日,她做了一籠屜芙蓉酥,各個裏頭都塞了奪魁喜氣的紙條。可僅有一塊兒,她當時趕著送大哥去宮門口,一時想不出好的詞兒,便胡亂寫了個詞兒放在裏頭。


    陸子虞還記得,當初她寫得是“知我意,感君憐。”


    再看手中的紙條——知我意,感君憐...


    像是命中注定,她此生終是要辜負了他。


    指尖顫顫,折開那封書信。


    沒有長篇大幅,也不見癡情袒露。


    有的隻是十個字,看著令人痛徹心扉。


    “情願皆有我,但求爾心安。”


    言懷瑾臨死之時,心頭掛念的、擔憂的,卻是她往後知曉了事情真相,可會不安渡過此生。


    他未曾在信中說些綿綿情話,好讓陸子虞知曉了他的心意。


    他寬慰她,將所有是非一人抗下。


    淚珠打在薄薄的信紙上,暈開了一圈兒墨。


    陸子虞雙腿一軟,癱跪在了地上。


    “言哥哥,言哥哥...”


    她哽咽喚聲,情真意切。


    她終於變了稱呼,不再生疏喚他為言公子。


    可是這一聲“言哥哥”,隻有依靠清風捎信,他是再也無法站在她跟前聽清了。


    雨水霎時猛烈,將陸子虞的衣裳淋了透徹。


    她不躲不藏,仍是跪在他墓碑之前。


    臉上的濕漉,早已經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許久,一柄油紙傘穩穩當當擱在了她頭頂。


    可惜,再也不會是那位溫溫如玉的少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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