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忽然,有人在喊她。


    那是一位嫻淑閨秀,著一身湖藍色裙襖,婷婷嫋嫋走到成雪融身旁來,見著喬佚,便襝衽行禮:“見過喬世子。”


    喬佚回禮。心想,這是何人,竟認識我?


    那人仿佛會讀心,笑笑便答:“融融一早便來了,卻不肯進去,非要在這守著,終於她這雙眼不再盯著大門了,可見她定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喬佚聽了,心裏更不自在了。


    “梁姐姐,”成雪融糯聲喊她,笑嘻嘻問道:“董侍郎來了嗎?”


    “呸!好小氣的公主!”那姓梁的女子嬌羞滿麵,退開一步便行大禮,“公主殿下,喬世子爺,要開席了,太子殿下特令奴家來請二位入席。”


    “好,有勞梁小姐前頭領路。”


    方才還直呼閨名、姐妹相稱的二人,頃刻間又扮起尊卑有序、主仆有別的戲碼來,喬佚已知成雪融不重身份,又愛玩鬧,看她裝模作樣的,便知她又是在玩了。


    果然,剛邁開腿,成雪融便拉了那姓梁的女子來,給他介紹:“無雙,這是梁詢梁太尉家的千金,三歲識千字,還未入學便得儒學大師讚譽,因此得名師讚。”


    “原來是梁小姐,久仰了。”


    喬佚說的這聲“久仰”,可實實在在的不含水分。


    當朝梁太尉之女梁師讚,不但出身高貴,更被譽為鎏京第一閨秀,也隻有這般聰明通透的人,才能與一國公主姐妹相稱吧。


    .


    三人一同入席。


    候在門口的宮女見三人走進,即刻通報:“公主殿下駕到。”


    宴客廳內,各官家公子千金齊刷刷跪了一地,高呼千歲。


    成雪融自己不愛跪,也不愛見人跪,但封建帝國的禮節就是多,而且還不容動搖,見了十幾年,倒也習慣了。


    她擺擺手,道聲免禮,便讓宮女領她入席。


    剛坐下,就發現不對勁兒。


    她與太子共坐於東側主位,梁師讚坐在她右側下首,喬佚坐在太子左側下首。


    喬佚不過是二等侯世子,再加一個正四品先鋒參將的實職,宴客廳中品階高過他的世家公子大有人在,太子身邊的位子,遠輪不到他去坐。


    但正如董誌林,不過區區正三品侍郎,憑著太子看重,就能每次都坐在太子下首一樣,既是太子有意安排,喬佚坐在那兒也不是問題。


    問題是,喬佚坐在那兒,沒有挨著她成雪融啊!


    “董誌林,你起來。”太子麵前的碗筷都動過了,成雪融便不想折騰太子,就挑了董誌林,走過去對他說:“你起來,本公主要和你換位子。”


    董誌林看看身側的喬佚,明白了,十分樂意地將位子讓了出來,“是,公主殿下請坐。”


    他到成雪融原先的位子上坐下。


    剛坐下,即刻臉色大變。


    “公主殿下,請恕微臣難以從命,微臣……微臣實在……”


    “董侍郎莫慌。”身側梁師讚給他送上一杯熱茶,正是他素來常喝的六安瓜片,“公主殿下既然主動提出換位子,定是不在意那主次席位之分,侍郎大人盡管放心。”


    太子舉杯,道:“是啊誌林,難得歡宴,就放鬆些吧。來,飲盡此杯。”


    “就是,董誌林你好好享受哈!”成雪融也說,笑看著他手裏那杯熱茶。


    原來如此。


    這幾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喬佚可算明白了,當下拿起酒杯,湊到嘴邊。


    “等等!”袖子被拽,是成雪融,她說:“這是鎏京有名的仙子醉,喝著清淡,後勁兒卻足。”


    後勁兒足?那她杯裏的也是這什麽仙子醉麽?


    喬佚看著她麵前那杯酒。


    她親自舀湯,送到他麵前,“酒前喝湯,暖胃護肝。”


    喬佚又看著自己麵前一碗湯。


    然後,他舉杯,飲盡手中仙子醉。


    他生於西北,長於極北,北方多苦寒,借助烈酒升溫保暖,乃是常事,從不講究什麽暖胃護肝。


    喬佚告訴自己,這一次,也不必講究。


    成雪融睜著眼,就這麽看著喬佚昂頭豪飲。


    無視她,由她自言自語,糟蹋她一片心意,類似的事,這幾日喬佚一直在做,她都有些習慣了。


    隻是,當著眾多公子、千金的麵兒,成雪融終究有些難受。


    帥哥當然不是三天五天就能追到手的,但像現在這樣的當眾給她出醜,是否也說明了,他非但沒有一絲絲喜歡她,反而對她很厭煩呢?


    她幹巴巴地笑,澄亮雙眸微有些黯淡,自我安慰般說道:“酒前不喝湯,也沒什麽的。”


    舉起酒杯,她也一口悶了。


    .


    “酒後喝湯,其實也對身體大有好處。”成雪融剛放下酒杯,就有人往她手裏塞了一碗熱湯。


    是坐在她左側的餘萬杭。


    因著這主宴桌上有太子、公主兩位殿下,因此並不分男女,而是以南北劃分,二位殿下居東側主位,太子左側以下的南麵為官家公子,成雪融右側以下的北麵為官家小姐。


    但因成雪融和董誌林換了位子,此刻她左右兩側便都是官家公子了。


    這位送熱湯給她的餘萬杭,便是大成朝另一位掌有軍權的二等侯鎮南侯的世子。


    雖然同為掌軍二等侯,但鎮北侯更受成淮帝信重,麾下兵馬也更多,因此,鎮北侯的名頭,時時事事都壓了鎮南侯一截。


    也因此,鎮南侯家的,上到侯爺世子,下到家丁仆人,個個都跟鎮北侯家的過不去。


    倒不想,明知如此,董誌林還敢安排兩位侯門世子同坐一桌,野心可真不小啊。


    成雪融笑,不語,學著喬佚的高深莫測,等著餘萬杭開口。


    “仙子醉後勁兒足,殿下玉體矜貴,快快喝了這碗湯,好暖暖胃。”餘萬杭說。


    成雪融從他眼裏看到了想當駙馬的野心。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眼角餘光偷窺著喬佚。


    有沒有青筋凸起?


    ——沒有。


    有沒有目眥欲裂?


    ——沒有。


    有沒有偷偷繃緊肌肉?


    ——沒有。


    有沒有悄悄握緊拳頭?


    ——沒有。


    所有吃醋該有的表象特征他都沒有。


    真沒勁兒!


    成雪融臉一臭,將手裏熱湯重重擱到了桌上。


    前生今世她統共活了三四十年,如今這副年方及笄的jiāo軀裏,住著的可是一個成熟穩重的靈魂,像這種一氣之下接受第三者的好意,或者利用第三者去氣對方的幼稚可笑行為,她做不出來。


    喜歡對方,那就感動天、感動地、鍥而不舍感動自己,不要怪對方無情無義。


    再牽扯第三人進來,就真的太沒意義了。


    可她對餘萬杭的這個意義重大的拒絕動作,不知怎麽地,落在餘萬杭眼裏,卻成了她委婉的接受。


    餘萬杭有些得意,冷哼著陰陽怪氣道:“殿下息怒,民間長大的就是欠缺教養,白白辜負了殿下您一片好意,真不知好歹!”


    “兄長此言差矣。”宴席對麵,一個濃妝女子jiāo笑言道:“民間也不乏富貴人家,教出來的子弟大多純良,欠缺教養的,都是些無父無母的流浪孤兒。”


    這濃妝女子,成雪融認得,正是鎮南候的嫡女,餘萬杭的親妹,餘萬棠。


    因她爹媽隻給了她中人之姿,因此她每次露麵都是濃妝厚抹,小小年紀就十分老成。


    一唱一和的戲碼正式上演,成雪融托腮,看著這兄妹二人唱大戲。


    “哦,看來妹妹知道民間不少事啊。”


    “也沒有,都是戲台上看來的,像那高中的張生,奪魁的韓公,不都是來自民間的才子麽?”


    “這麽說,倒還真是。那依妹妹說來,民間裏什麽人最欠缺教養?”


    “小妹方才不是說了麽,最欠缺教養的,是那無父無母的流浪孤兒啊。”


    “孤兒?那不就是些有娘生、沒娘養的野.種嗎?”餘萬杭說著,眼神還若有似無地往成雪融那一側掃了一眼。


    成雪融臉色一正。


    一瞥間,似乎也見到喬佚捏著酒杯的手暗暗繃緊,骨節凸起,青筋暗跳。


    餘萬棠又說:“何止孤兒,還有些異族人氏,聽說他們長相妖豔,卻不通禮數,不知廉恥,隨性放縱,更勝風塵女子。”


    .


    哐當——


    餘萬杭哎喲一聲,跳了起來。


    “哦,手滑了。”成雪融無辜地甩了甩手,仿佛那碗熱湯不是她故意掀翻的,真隻是手滑了而已。


    餘萬杭襠部濕了一片,油膩膩地還掛著肉沫、菜葉,看著很是不雅。


    成雪融掩嘴笑了笑。


    餘萬杭臉色青了青。


    董誌林立喝:“都愣著幹什麽?快扶餘世子下去換身衣裳。”


    宮女們立刻湊過去,卻被成雪融揮手攔住了,“幹什麽,餘世子出身尊貴,豈是你們這些來自民間的婢女可以碰的?”


    餘萬杭:“……”


    餘萬杭臉色又青了青。


    董誌林:“……”


    董誌林掩嘴也笑了笑。


    “那個,餘萬棠你來。”成雪融伸臂一指,指著宴席對麵的餘萬棠,“你的出身跟你哥一樣尊貴,由你來侍候你哥換衣裳,正好。”


    餘萬棠:“……”


    好什麽好?就算是兄妹,也需得避諱,她哥又是濕在了那個地方,男女有別,她怎能去伺候她哥換衣裳?


    “公主殿下,這個……這個怕是不妥……”餘萬棠為難地說。


    “不妥,什麽不妥?”成雪融眉一皺,便轉向太子,“太子哥哥,你看看餘侯爺家裏的人,父皇還沒給她封郡主呢,說起來也就是無官無職的一位官家小姐,竟然就連本公主的話都不聽了,真不知好歹。”


    “小女子惶恐,小女子不敢。”餘萬棠連忙從席上退了下來,跪到太子與成雪融下首,俯首請罪,“請二位殿下明察。”


    “融融,別鬧了。”


    太子向來寵愛成雪融,也知道成雪融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


    成雪融故意掀翻熱湯潑到餘萬杭身上,席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自然也看到了。


    既然看到了,便知道成雪融是故意要整治這兄妹二人。


    太子自然也不插手了。


    但太偏袒也未免落人口實,於是太子便不輕不重地說了這麽一句。


    於是,成雪融聳聳肩,就坡下驢,“行吧,那就這樣吧。”


    .


    她落座,看也不看便抄起桌上的杯子湊到嘴邊。


    喬佚手一緊,似是將有所動,最終還是不動如鍾。


    然後,成雪融噗的一聲,將喝到嘴裏的液體全噴了出來。


    “哪個不長眼的奴才,竟然把仙子醉倒進本公主的茶杯裏!”她怒問。


    喬佚緊握的手鬆了下來,執起酒杯牛飲一口仙子醉,以此忍住那將要溢到唇畔的笑意。


    她拿的明明就是酒杯!


    跪在地上的餘萬棠快哭了,“殿……殿下……”


    成雪融回頭一看,啊了一聲,“你怎麽還在這?還這麽準,當頭就接住本公主那一口仙子醉?唉,本公主不是說了嗎,行吧就這樣吧,那就是讓你不要跪了快點起來的意思啊,你出身都這麽尊貴了你怎麽還聽不懂人話呀?”


    餘萬棠被噴了一頭一臉的酒水,又被成雪融拐彎抹角說了一頓,眼淚終於忍不住了,嘩啦啦流下來。


    那厚厚的妝先是被酒衝了大半,這會兒又讓眼淚衝了小半,臉上青一道、紅一道的,很是猙獰可怖。


    成雪融毫不避諱地看著她嫌棄皺眉,揚聲喚道:“沉魚,落雁,快為餘世子和餘小姐引路,帶他們到客房。記得啊要讓他們自已更衣啊,要害得他們沾染了你們身上的民間氣息,你們可吃罪不起。”


    “……是。”沉魚、落雁應諾,忍著笑,引著兩人就下去了。


    .


    太子這才板起臉來,瞪了成雪融一眼,又無奈,又寵溺。


    成雪融挑眉笑笑,又對董誌林和梁師讚努了努嘴。


    二人笑笑,也是點頭。


    董誌林還湊到太子耳邊,說了句什麽悄悄話。


    太子聽了更哈哈大笑,再次舉杯,揚聲說道:“方才融融胡鬧,各位都別放在心上,來,我們繼續。”


    喬佚坐在四人中間,將他們的眉來眼去看了個清清楚楚,卻實在想不通他們在打什麽啞謎。


    執起酒杯,再要牛飲,便聽到成雪融壓低了聲音問他:“無雙,你心裏痛快些了嗎?”


    從她故意掀翻那碗熱湯,他便知道她是在為他出氣,內心震撼早已過了,此刻再聽成雪融追問,他已完全能做到無動於衷。


    成雪融便又抄起酒杯,表演了個一口悶。


    “哼,真是木頭!”


    她無聲嘀咕,他聽得清楚。


    ------題外話------


    今天這點女友力……哦,不,粉絲力,不過是餐前小菜,解解饞,後邊還有一份大的!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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