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猶豫了半天,猛地驟然加快語速,討好般問道:“啊,當歸我送你一口棺材好不好?”


    當歸:“……”


    “就是我從百裏堡帶出來的那一口,裝的全是好東西,可值錢了,千金萬金都不止啊,我全給你了好不好?”


    “謝姑娘好意。”


    當歸作揖笑道:“金錢如糞土,一諾值千金,在下要的正是千金。”


    成雪融直接翻白眼了。


    “我要進城!”


    她臭著臉大喊。


    .


    西北,軍營。


    黑夜下的駐軍地,一個個帳篷仿佛倒扣的碗,有規律地分布在丘陵上。


    縛甲持槍的巡邏隊,一隊接著一隊,來來回回不停走動,無言地傳遞著緊張凝重的備戰氣氛。


    參將杜仲親自把守主帥寢帳。


    寢帳內,一道頎長的身軀微躬著,一雙褐色的眼正盯著案桌上疊成堆的密報。


    唇線緊抿,久久不語。


    “大帥,”下首杜衡站了許久,見喬佚眉宇間憂色一日重過一日,又按捺不住了,再一次提議道:“大帥,您就準了末將詐死吧。您走不開,那就讓末將替您去尋殿下,末將就是死,末將也一定護殿下周全。”


    喬佚搖頭。


    他取出龔管家送來的信件。


    “六月初三,果然有一異族少年並兩名黑衣男子前來。按照小侯爺吩咐,老奴親去太子府尋太子妃,反被告知皇上遇刺,太子及太子妃皆已進宮。那三人匆匆離去。同日,刑部大牢被破,禦史台暗牢現世。禦史大夫張都弑君,闔族被抄。另有反賊六人從張都府中逃出,郭顯仁出城追捕。”


    那信件是用上好的宣紙寫就,本是綿韌、光潔的質地,卻因為貼身的收藏、頻繁的翻看而遍布褶痕,四角翻卷著,顯得有些陳舊。


    它暗藏了成雪融的遭遇與去向,承載了喬佚的擔憂和思念。


    “不用,我知道,她沒事。”喬佚低聲自語,一隻手慢慢地放到了心口。


    他指的,是同心蠱。


    成雪融逃亡的這些天,同心蠱蟲都沒有異動,這說明,她安好。


    杜衡看著跳躍火光下他家大帥深邃的臉,嘴巴張張合合,關於火蛭的那些事,也不知該不該說。


    喬佚正一頁一頁往下翻著密報,一如平常又陷入了沉思,因此沒有發現杜衡的煎熬。


    江離、當歸,金銀花、夏枯草,還有烏伽什,這五人,已代表了一流的武功、過人的才智,以及匪夷所思的異族秘術。


    有他們保護成雪融,他相信成雪融的安全不成問題。


    喬佚擔心的,是成雪融不得喜樂。


    他輕歎,又攤開密報,沉痛的目光著重落在某些字句上。


    “……六月初二,申初,父皇命祿光殿擺宴,特令備下兩心壺,半壺清酒、半壺鴆酒……”


    “……申正,父皇遣高公公至太子府,另召禦史大夫張都進宮,於祿光殿飲宴、議事……”


    “……酉初,公主獻鹵味到祿光殿,發現父皇被刺身亡,張都手握匕首,中鴆毒而死……”


    “……公主言語間誤導母後、太子,稱是父皇欲借宴請之名殺張都,張都中毒後奮起反抗,持刀弑君……”


    “……據高公公密報,父皇設此鴻門宴是為毒殺致遠道人、玄廣道童,有令小太監連壽秘密前去相請……”


    “……本宮深知內情,苦於孤立無援,唯做懵然,並以政局大事為由,勸母後、太子將國喪秘而不宣……”


    “……小太監連壽失蹤,高公公離奇身亡……”


    這些密報,是梁師讚陸陸續續秘密差人送來的。


    由此,鎏京裏發生的事,喬佚都已經了解,並猜到真相了。


    成淮帝要毒殺戴氏父子,戴氏父子反手刺死成淮帝,再由陶氏母女汙蔑嫁禍。


    戴充已經逼死了他娘,現在戴充還刺死了她爹!


    他恨不得將戴充千刀萬剮、食肉寢皮。


    但比恨更讓他心急的,是成雪融。


    雖說梁師讚已勸得郭皇後與太子瞞住成淮帝駕崩的消息,但以成雪融的聰慧,早晚能猜到她父皇不止是遇刺,更加是身亡。


    她父皇寵她、愛她,她對她父皇也是崇拜、敬愛,若叫她知道她父皇的死訊,隻怕她太傷心。


    喬佚繼續往下翻,翻到梁師讚寫來的又一封密報。


    “……引導母後、太子懷疑小侯爺,實乃本宮為太子大業而不得不為之,望小侯爺勿怪……”


    “……本宮將與西貝公主周旋,融融被誤認為反賊,遭郭少帥追殺,請小侯爺設法相救……”


    設法相救……


    根本不必梁師讚提醒,早在他得知成雪融被迫逃亡時,他便已決定離營。


    可還沒未等他安排好,梁師讚的又一封密信就到了;緊接著,郭皇後的懿旨也到了;沒兩天,軍司大臣郭顯良就登營入帳了。


    內外交困,進退兩難,喬佚走不了了。


    軍營外,有北越八十萬大軍虎視眈眈,雖無猛攻,卻頻頻試探,遊擊、突襲,小衝突、小摩擦不斷。


    軍營內,有軍司大臣郭顯良處處刁難,捧著懿旨、領著精兵,打著“軍事援助”的旗號,卻又稱“不屬西北軍營管製”,還頂了一個“超一品軍司大臣”的頭銜,仗著有“便宜行事”的特權,帝王蟹一般地在西北軍營裏橫行霸道。


    對此,喬佚相當地頭痛。


    梁師讚已在密信中向他解釋了郭顯良空降喬家軍軍營的來龍去脈。


    梁師讚引導郭皇後、太子對喬佚起疑,因此,郭皇後派了娘家的外甥郭顯良來,為的就是監視喬佚,查明喬佚是否賣國通敵。


    他坐得端、行得正,本也不怕郭顯良刁難、查探。


    可壞就壞在,剛好遇上成雪融落難逃亡,他是打算再來一次擅離軍營的。


    大概梁師讚也猜到他在郭顯良眼皮子底下難有什麽大動作,便又寫了密信來:“……本宮已從太尉府調人秘密出城尋找郭少帥與融融,望小侯爺心安,暫且與郭老七周旋……”


    郭老七,即是郭顯良,與郭顯仁一母同胞,因在一眾堂兄弟中排行第七,外人便以郭老七稱之。


    郭氏一門多出男兒,且皆是良將,這郭顯良雖然沒有郭顯仁戰功高、名氣大,但也是自小在軍營裏曆練的,方方麵麵也是不差。


    可惜如今,郭皇後卻將這樣的良將,錯用在了他身上。


    他捏捏眉心,問:“有沒有紅隼回來?”


    喬佚和江離的書信聯係全賴紅隼,喬佚問紅隼,就是在問江離有沒有寫信來。


    杜衡立答:“沒有。”


    自從江離、當歸帶了烏伽什回京,闖刑部大牢、破張都府邸、風風火火地在郭顯仁的箭下逃了生、出了城,就再沒給喬佚寫過信。


    期間,杜衡多次問喬佚用不用寫信去問一問公主殿下一路逃亡的情況,喬佚都說不用。


    料想自己今天要是再問,喬佚還得答他不用,於是杜衡便不問了。


    誰知喬佚默了半晌,忽然喚他:“杜衡,備筆墨紙硯,我要寫信。”


    “……是!”


    杜衡激動地伺候上筆墨,看著喬佚在上好的宣紙上寫下“江離”二字,正要退開,便聽到守在寢帳門口的杜仲大喝了一聲:“末將見過軍司大人。軍司大人夤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喬佚手中筆一抖,一滴濃墨濺到了白紙上。


    “大帥,郭顯良又來了!”


    也不等喬佚吩咐了,杜衡自發地便開始收拾案桌,見喬佚已經折起那一摞的密報藏進懷裏,忙又拿了本兵書塞到喬佚手中。


    喬佚遲疑了一下。


    耳邊,傳來帥帳外郭顯良的怒喝:“大膽杜威!本軍司找喬大帥什麽事,還要向你報備嗎?”


    “末將不敢。”


    杜仲應道,估摸著剛才自己那一聲吼已經夠大聲了,足夠提醒自家大帥做好迎接郭顯良的準備,便躬身後退,“軍司大人稍等,容末將入內通稟。”


    通稟什麽的,都隻是客套話,畢竟,一道帳篷就那麽大、就那麽厚,也就是郭顯良有心查探,故意放慢了腳步行來,否則遠遠地,喬佚都能聽見他的腳步聲。


    若此時喬佚還拿捏著,非等著杜仲進來通稟,那就太做作了,未免更惹得郭顯良起疑。


    於是,布置好了寢帳的杜衡便想走出去迎接郭顯良。


    喬佚卻將他一拽。


    “本帥箭傷複發,去請軍醫來。”


    “……”杜衡一愣。


    見喬佚雙足一點,已從桌前跳到床上去躺好了,立刻明白了喬佚的意思,慌慌張張走向寢帳門簾。


    “杜威!”


    杜衡一邊走一邊喊:“大帥箭傷複發,痛得都起不來了,快,快去請軍醫來!”


    一句話喊完,剛好走到寢帳門簾前,正要掀開帳簾,手一伸,卻撩了個空。


    帳簾已經被郭顯良掀起來了,他大步走進來,“喬大帥,你怎麽了,箭傷複發?”


    杜仲跟在郭顯良之後進了寢帳來,臉上盡是擔憂神色,見喬佚果然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床上,立刻又退了出去。


    “大帥等著,末將這就去找軍醫來!”


    他醇厚、微顫的聲音從帳內傳到帳外,久久回蕩。


    杜衡:“……”


    算了,讓他去吧,本色演出才更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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