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步昂用那十三兩銀子置辦了板車、備下了幹糧,剩餘的全買了臘肉臘魚菜幹,又在那幫乞丐裏挑了二十多個年輕力壯的,一說押糧的事,果然都願意。


    反倒剩下那些沒被挑中的,就一個個都苦了臉。


    正如烏步昂所料,他們在茂州沒有田、沒有家、沒有牽掛,隻要能吃飽,就算是去打戰的地方,他們都願意。


    他們的其中之一,長生,就去找了成雪融。


    他是這樣毛遂自薦的,“謝謝大老爺派人給我娘看病,我願意給大老爺做牛做馬,大老爺別看我年紀小,但大人能幹的活,我一樣樣都能幹!我不求多,隻求您管我娘一天三頓吃飽,有個地方歇腳,我沒關係,我每頓隻吃半碗,稀的也行……”


    這樣一個小小少年,擱在現代那世的話,差不多也就是個初中生,站起來還沒成雪融肩膀高呢;


    可他卻跪在成雪融麵前,字字句句訴說著亂世求生的苦楚,為母親甘受一切委屈。


    這叫人如何不動容?


    成雪融親自去扶了他,問他:“長生,你念了幾年書?”


    “我家以前是富農,我六歲我爹就送我去書院念書。”


    “後來我爹得了肺癆,一病三年,家底慢慢地就都賠進去了,田也賣了、書也念不起了……”


    “本來日子還過得下去的,可就三個月前,一夥流民搶了我們的糧食和銀子,我們隻能上街討飯了。”


    成雪融憐惜地摸過長生的頭。


    戰爭,必然給社會帶來不安與混亂,最終為戰爭買單的,還是淒苦的老百姓。


    “你要跟我,也可以。不過我先說好了,我就是因為沒糧食才來的茂州,這段時間困難,要叫我管你娘一天三頓吃飽那是不可能的,我隻能叫你跟你娘隨大夥兒頓頓吃稀飯,你看行不行?”


    長生猛然抬頭,雙眼亮晶晶地,又驚又喜看著成雪融。


    他沒有聽錯吧?


    大老爺要他?


    並不因為他娘生病、他還小就欺負他?


    叫他、叫他娘都隨大夥兒一起吃稀飯?


    還說隻是這段時間苦難?


    那也就是說,等把周堯軍趕出西南,等好日子來了,老爺會管他、管他娘一天三頓吃飽飯?


    長生忽然咧嘴笑了,眼淚卻猝不及防掉下來。


    他撲通一下,又給成雪融跪了,嘴裏喊著:“謝謝老爺,謝謝大老爺……”


    “哎喲,起來起來。”成雪融再次攙起他,看他黑糊糊的小臉被眼淚刷出兩道白痕,噗嗤笑了。


    “以後別叫我老爺了。還記得那個給你娘看病的哥哥嗎,你跟他叫一樣的就行。”


    “嗯。”長生應,應下後想起還沒聽過那個哥哥叫人,便問:“叫什麽?”


    “叫阿姐。”


    “……啊?”


    “啊。”


    .


    知道了成雪融秘密的長生開心極了,迅速代入了成雪融阿弟的角色,跟著烏步昂忙前忙後的,十分盡力。


    啟程時,烏步昂在成雪融麵前表揚了長生,“很好,很機靈……也不知打哪兒聽說夜裏或許有雨,還帶著人去找了許多稻草蓋在糧食上……”


    長生撓著頭,很是不好意思。


    成雪融心裏卻不安了起來。


    下雨……


    雨中趕路不易,更難的是,萬一雨天持續,火藥的製造、保存和使用都會受影響。


    她雙手合十,默默向天祈求,求賜給西南連日晴朗好天氣。


    可天不遂人願,當天下午就下起了蒙蒙細雨。


    成雪融下令全速前進,到得夜裏,細雨又變成了大雨,押糧隊伍不得不停下避雨。


    成雪融躲在馬車裏,聽到豆大的雨滴落在車棚頂發出的劈裏聲,徹夜無眠。


    幸得到天亮時,雨勢變小了,一行人匆匆忙忙重新上路,路上雨一陣、陰一陣、不停變換,但太陽始終缺席。


    就這樣,一路緊趕忙趕,成雪融帶著三十車糧食,終於在八月十八深夜,回到了元荈府。


    .


    遠遠地,就看到金銀花、夏枯草撐著傘等在北城門城樓上眺望。


    見到車隊拉著糧食回來,一邊吩咐了守衛去通知馬林、黃智可、潘寶申等人,一邊迎上去。


    “主子您可回來了!”


    “哎呀,衣服都潮了。”


    “先回房換身幹衣裳吧。這兩天馬參將、黃參將都忙得跳腳了,怕是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也好,這些糧食,還有帶回來的……新兵,都交給潘寶申吧。”她對四祭司招手,“我們先各自回房收拾一下,然後到衙門集合,要開會。”


    說完便走,忽然又想起什麽,頓步回頭,“對了,我又有了一個弟弟,叫潘寶申仔細點安排。”


    長生知道阿姐說的這是自己,立刻笑了,一臉被疼寵著的幸福。


    而她的另一個弟弟,烏伽什,看阿姐隻關心了長生沒關心自己,正耷拉著眼皮有氣無力。


    .


    一回到廂房,成雪融就問:“我不在的這三天裏,周堯軍有沒有來攻城?結果如何?”


    “來了,今天上午來的。來的人也不多,大概以為郭世孫走了,攻城不成問題。結果,全都栽在城門前那道壕溝陷阱裏了。”


    “之前黃參將就有在城外布防,這次他又組織了兩萬多人,鐵鍬、鋤頭、鍋鏟甚至勺子都用上了,花了一天兩夜的時間,把城門外的壕溝加深拓寬,三丈多深、五丈多寬,溝底倒插箭矢,溝麵鋪了竹竿、稻草做掩飾。”


    “周沈慎的神騎隊隻顧著衝,結果就全部衝進了壕溝裏,體驗了一把萬箭穿心的滋味,他真慫,一看出兵不利,掉頭就撤了。”


    慫?形容周沈慎?


    成雪融不以為意地笑笑,鱷池上、回廊邊,周沈慎差點掐死她、又幾乎將她扔進鱷魚嘴裏的經曆,她可沒忘記。


    “今天多虧了這道壕溝,這一戰,我們沒有出兵,沒有傷亡,但周堯軍那邊卻折損了六七十員,傷兵他們拉走了,馬死在戰壕裏,讓我們拉回來,給士兵們添了一頓肉。”


    這邊金銀花說著,那邊夏枯草果然端了兩個碗上來。


    一碗裝的是控了水的銀絲麵,一碗裝的是道熱氣騰騰的湯。


    “馬肉燉山藥,問了府衙的醫官,說這是道強身健體的藥膳呢。”


    她夾了兩筷子銀絲麵到湯裏,輕輕地把麵條撥得條條分明後才遞給成雪融。


    “主子吃了幾天幹糧,怕是沒胃口,先墊這點,要吃開了還想吃,再往湯裏加麵條也行。”


    熱氣裹著香氣,絲絲侵入口鼻,成雪融忽覺食指大動,拿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吃了起來。


    大米確實是好東西,但前世後世她都生活在以麵食為主的北方地區,猛一下到南方來,連著吃了幾個月的大米飯,真別說,還真有點想吃麵了。


    她沒空說話了,隻騰出手來給夏枯草的廚藝和細心比了個大拇指。


    或是得了她的肯定、伺候得她滿意,夏枯草笑了,金銀花也笑了。


    成雪融吃完了一碗湯麵,果真就覺得飽了,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首戰告捷,不是我們贏在有這道壕溝,而是周沈慎輸在他目中無人。”


    “他看不起我們,以為沒了郭顯仁我們啥也不是,以為攻打元荈府是多簡單的事兒,連斥候兵都省了。否則,以黃智可那兩萬多人、一天兩夜那麽轟轟烈烈地挖壕溝,怎麽瞞得住?”


    “他輕敵、貿然出擊,因此才會中了黃智可的陷阱。”


    “實際上,黃智可領人匆匆忙忙去挖壕溝真是最低級的手段,又費事又費力,還隻能用一次,性價比太低啦!”


    畢竟,是那麽大的一條壕溝啊。


    一動不動就在那兒,任誰掉了一次之後都會注意著,不會再掉第二次了。


    聽著的金銀花、夏枯草二人神情變得凝重。


    又聽成雪融問:“對了,火藥的事……”


    “火藥!”金銀花一聽便跳起,“主子,我們正想跟您說這消息呢,真真是個極大的壞消息……”


    “你是指,下雨?”


    “下雨?”金銀花反而驚奇、恍然,“啊對,下雨天氣也是個壞消息。”


    也是。


    這兩個字代表了,還有一個跟下雨一樣的壞消息。


    “是什麽?”成雪融追問:“比下雨還壞嗎?”


    “嗯,比下雨還壞。”金銀花肅然低語,“火藥作坊開不起來。”


    “為什麽?”


    成雪融驚啊,真的驚啊,連火藥作坊都開不成起來,元荈府要怎麽守?


    這可真真是比下雨還要壞的消息了。


    “因為沒有硝石。”夏枯草解釋。


    “羊牯嶺南麵,緊挨著道陵觀後山的地方,有一處碎石林,挖深了,那底下就是硝石。”


    “之前在道陵觀造火藥時,硝石就是從那兒悄悄運過去的。可現在咱到了元荈府,等於到了羊牯嶺的另一邊,而碎石林正對著昭陽府北城門,如果去挖硝石,就會被城樓上放哨的周堯衛兵發現。”


    “啊,那可真是……夜雨偏逢屋頂漏啊!”


    成雪融惆悵、輕歎,這一刻她疲憊又無力。


    這雨一下,她就擔心會影響火藥的使用;


    怕扔出去的火藥被雨淋了不會爆、怕不會爆的火藥被周堯軍拿去做了研究、怕周堯軍研究了火藥然後他們也會造火藥……


    “唉,之前都白擔心了,我們根本就沒火藥啊,死定了。”


    “也不是完全沒有,我和金銀花把城裏所有藥鋪的所有硭硝都收集了起來,又每家每戶、房前屋後地去找,還是找到了一些,量不多,就做了七個火藥包出來。”


    “隻有七個?”成雪融稍活了一些。


    “聊勝於無啊,數量雖少,但要都用在刀刃上,也是能剜下周堯軍一塊肉的。”


    “哦,注意點保存,西南這天氣潮得很,別把火藥給弄潮了。”最後,她交代。


    二人應是。


    然後,三人無語。


    金銀花、夏枯草專心服侍成雪融梳妝穿戴,準備去衙門開會。


    成雪融乖乖被擺弄了一陣,忽然問:“這兩天你們除了找硝石造火藥,還做了什麽?”


    二人互瞄,眼神了然。


    金銀花答:“還收容了一些從其他地方來的流民,打聽了一下,聽說周堯軍派兵到各地去抓大夫,凡是大夫,無論醫術如何,統統抓了去。”


    “然後……就都死了?”


    “都……都死了。”


    “哦,這確實是……周沈慎的作風。”


    周沈慎廣尋大夫,肯定是要為周莫治病,可周莫中的是仡濮族的蠱,一般的大夫可沒法解,那麽以周沈慎的殘暴,抓來的大夫既然沒用處,那就殺了算了。


    作孽啊,成雪融心想。


    你屠我昭陽府全城官兵百姓,昏迷不醒的時候還有個變.態下屬抓大夫、殺大夫,就你這樣的,我詛咒你長睡不起!


    她啪一聲,扔下手裏的木梳,“走,衙門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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