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士兵領著上城頭來的,正是黃母。


    她單手打傘,半邊衣裳都淋濕了,另一手在虛空中摸索著,雙眼渾濁,淚水滂沱。


    “娘,你怎麽哭了?莫哭,哭了眼睛更看不見了……”


    黃母隻是流著淚搖頭,抓著黃智可,枯瘦的手在他身上戰甲遊走,“兒啊,你有沒有受傷?”


    “沒受傷,這些是雨水,不是血,娘別擔心。娘,你眼睛看不清,下次別再出來找我了,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情,會回去看你的。”


    “嗯,沒事就好,兒你忙吧,娘不該來的,娘這就回去。”


    “娘你等等,雨天路滑,我交代一下手頭的事就送你回去。”


    黃智可這樣說著,一邊朝成雪融、馬林暗暗拱手,有愧欠、拜托之意。


    但口頭上卻對黃母強調,“真的,兒子這邊不礙事。”


    “不行不行,周堯狗才退兵,你這兒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你不能走,也不用叫人送我,我自己行。”黃母很堅持,神情自責。


    “娘,你就等我一會兒,你一個人回家,兒子不放心……”


    “沒事,這兒有我們呢。”鬼使神差地,成雪融這樣說。


    “娘,你聽到了,這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都說沒事了,是真沒事。”


    黃母臉上這才露出輕鬆笑容,朝著成雪融的方向說謝謝,然後拉著黃智可的手,“兒子,咱回家。”


    成雪融看著雨幕中母子二人慢慢離去的背影,心裏很沉重。


    馬林候在一邊,也沒說話。


    過一會兒,成雪融疲憊地揮手,“去忙吧,該幹嘛幹嘛。”


    .


    這邊,黃智可攙扶著黃母回家。


    一進家門,剛遞了幹毛巾給黃母,黃母就說:“兒啊,都怪娘不好,是娘不爭氣,娘拖累了你……”


    黃智可心頭一緊,立問:“娘,你怎麽說這樣的話?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是啊,娘都聽到了呀。”


    馬林控訴的那些話,黃智可剖心的那些話,黃母是都聽到了。


    但這會兒,黃母並沒有說破,而是另外說道:“隔壁家的阿呆、小平和大頭,他們天不亮就要去操練,白天不回來,三餐也不在家裏吃,就晚上回來睡個覺,可是兒啊,為什麽你做了他們的頭兒,反而一天好幾趟往家裏跑呢?”


    “哦,原來娘是聽到這個啊。”黃智可心頭一鬆。


    “原因娘你自己不說了嗎?因為我是他們的頭兒啊,做頭兒的都特殊點,隻要不打戰,我都有空的。”


    “那你怎麽又總是偷偷地藏飯團給娘吃?兒啊,你是要出力打戰的人,不能餓著,一定要吃飽,娘沒關係的。是娘沒用,娘幹不了活兒,還要吃糧食,本來糧食就緊缺,是娘拖累你了啊……”


    “誰說糧食緊缺,誰說你拖累我?潘經承說了,城裏有糧,省著吃隻是為了要吃久一點,再說,辛知府剛買了好多糧食回來,糧食夠吃!”


    黃母搖頭,明顯不信。


    若城裏真有糧,根本不用省;就算要省,也不用連士兵的都省。


    “還有,娘很重要,娘是兒子的家,兒子出生入死地征戰沙場,正是為了衛國保家。如果連娘你、連咱自己的家都保不住,那兒子苦苦守著元荈還有什麽意思?”


    黃母一聽兒子這話,愣住。


    她不懂大道理,隻是想告訴兒子,做什麽官兒就得管什麽事,不能對不起自己身上的官服。


    結果她還沒開口,兒子就說出這樣小家子氣的話來,她哪能不氣?


    她揚起手,一巴掌就呼到了黃智可臉上。


    “糊塗!混賬!娘死了,家沒了,你就不打仗了是不是?娘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但人家都說國家國家,家讓國排在前麵了,那國就肯定比家重要!你是元荈的頂梁柱,主心骨,再讓我聽到你說這樣喪氣的話,我就……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好好好,兒子說錯了,兒子知錯了,娘你別生氣,別氣壞了身體。”


    “那你快走!去練兵,去吃飯,不許你再偷跑回來,更不許你再帶飯團回來,不到二更,不許你回來睡覺!”


    “那怎麽行?娘你眼睛看不清,放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


    “啊,不對,到了二更你也不許回來,萬一周堯狗就挑了晚上來打怎麽辦?你就給我睡在衙門!”


    “娘!”


    母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爭論得很激烈,黃智可態度好,可不肯退步,氣得黃母幾乎要掄起拐杖打了。


    .


    便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道聲音:“黃參將,黃老夫人。”


    黃母安靜了,黃智可走出來。


    一看,是撐著傘的金銀花,身後跟著一個拎著提盒的三四十歲婦人,旁邊撐著傘的,是個十三四歲小少年。


    “雨大,快進來。”他將人迎進屋裏。


    金銀花介紹,“這位是蘇大娘,是我家主子從茂州帶過來的;這是她兒子長生,已經加入了民兵隊,不知黃參將可有印象?”


    黃智可看了長生兩眼,“有點眼熟,仿佛還喊辛大人做阿姐?”


    長生一聽就咧嘴笑了,一臉的幸福,同時又擺手解釋,“黃參將說的軍紀我都記得,我隻在私下喊知府大人阿姐的……”


    黃智可點頭,確實,他就是在私下聽這個年紀不大的小民兵喊成雪融阿姐的。


    他一喊,烏伽什小臉就臭,因此他有印象。


    金銀花道:“長生住在府衙,但蘇大娘孤身一人,並沒落腳的地方,我家主子就讓我問問老夫人,能不能讓蘇大娘在這兒借住幾天?”


    蘇大娘隨後上前,麵對著堂堂參將的娘,有些拘謹。


    “老夫人,我……我以前也打理著一個家庭,我是後來才成了乞丐的,老夫人你……您別嫌棄我手腳笨……”


    說著,便掀開提盒,“這是我做的幾道小菜,老夫人您試試合不合口味?”


    黃母一介村婦,哪裏受得起蘇大娘這麽討好、謙恭的語氣?


    受寵若驚地摸索著抓住了蘇大娘的手,很是客氣。


    “沒那種事兒!是我眼神不好,跟我住在一起,還得要蘇嬸兒你別嫌棄老婆子。”


    又轉向金銀花,“姑娘放心,我這裏還有地方、還擠得下,要是還有沒地兒去的人,都能安排過來。”


    也不知黃母到底看破了沒有,反正黃智可是看破了,知道這是成雪融體諒她,以借住的名義,特意撥了個人來照顧她娘。


    他對金銀花拱手,“知府大人好意,黃某感激不盡,請姑娘代為轉達。”


    金銀花點頭,見蘇大娘已經從提盒裏拿出飯菜來了,便告辭。


    “老夫人安心,其他人都有地方住了。我先帶蘇大娘回去收拾東西,一會兒蘇大娘再過去,您和黃參將先用飯。”


    她帶著蘇大娘和長生就要走,黃母忙喊了一聲,“等等。”


    黃母眼神不好,但耳力不錯,鼻子更靈,蘇大娘一把東西拿出來,她就聞到了。


    有蒸臘肉臘魚的香味,有豬油渣炒菜芽兒的香味,還有濃濃的米香味。


    那味兒,必得是蒸得顆粒分明的大米飯才有的,絕不是帶了水的稀粥。


    長期饑餓的黃母早讓那香氣激出了滿嘴的口水,她咽了幾下,卻還是道:“……這麽好的飯菜該留給打仗的人吃,我……我一個半瞎子,不能浪費了糧食……”


    “娘!”黃智可最受不了“半瞎子”三個字。


    金銀花忙道:“老夫人說的什麽糊塗話,這不是謝謝您願意收留蘇大娘嘛!其實,這是打了勝戰後給大夥兒的加餐,昨天是馬肉湯,老夫人吃了吧?今兒就是一葷一素兩道家常菜,大夥兒都有的。”


    昨天的馬肉湯,黃母是真吃了,自己該有的一份,再加上黃智可從自己口糧裏勻給她的半份,她吃的還真不比別人少。


    因此,她信了金銀花,雙手合十,遙謝著知府大人。


    “那蘇大娘就拜托給老夫人了。”


    金銀花等三人終於告辭。


    .


    就在金銀花給黃智可送人、送飯、送菜的同時,烏伽什也端著小砂鍋去敲了成雪融的房門。


    成雪融正準備吃飯。


    她也想留在公廚和渾身臭烘烘的將士一起同甘共苦,但她周圍沒有人同意。


    啥也不知道的如黃智可、潘寶申,說她是知府,不必屈尊;


    知其一的如馬林,堅持她是公主殿下不能受苦;


    知其一也知其二的如烏伽什、金銀花、夏枯草,則提醒她還養著火蛭呢,得保重自身。


    於是,夏枯草光榮地獲得了給她開小灶的差事,成了她的禦用私廚。


    夏枯草廚藝好,小灶也開得不錯,總是能把簡簡單單的一葷一素兩道家常菜盡量做得美味精致。


    此時,成雪融麵前就擺著一碟油炒雞蛋,一碗水煮白菜,一碗大米飯。


    烏伽什一進來,看到了,也饞得不由自主咽口水,但嘴裏還說:“我就知道阿姐你吃不好。”


    不,比起公廚裏頓頓稀粥、半桶粥裏撈不出一根肉絲的夥食,她這每頓一葷一素一碗白米飯的待遇,簡直是太好了!


    否則,他也不用隻看一眼就咽口水了,是不是?


    烏伽什把手裏的砂鍋放在桌上,掀開蓋後就期待地看著成雪融。


    “這是我做的,阿姐你試試。”


    他站在一邊,看著像是不打算和她共進晚餐。


    成雪融望了望砂鍋裏的東西,一朵一朵傘形的是香菇,一片一片紅亮的是臘肉,還有……


    “這一段一段,跟筒子似的……是什麽東西?海魚?西南沒有海魚啊!那,黃鱔?你去哪捉的黃鱔?”


    烏伽什搖頭不肯開口,直接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吃了,囫圇吞下去後對成雪融說:“瞧,沒毒的,阿姐你快趁熱吃。”


    成雪融很無奈,“你忘了嗎,有毒的我也不怕啊。十五,我是問你,這是什麽?”


    “是……是大補的東西。阿姐你放心吃吧,這日子這麽苦,靈藥丸子又沒有了,我怕你再讓火蛭給……”


    “嗯嗯嗯,我吃。”


    成雪融都不等烏伽什把話說完,先打斷他,然後抄起筷子夾起就吃。


    實在是十五的淚點太低,每次說到火蛭的事總要哭,她怕啊。


    她嘴裏含著東西,含混不清地就保證:“我都吃,吃完它。”


    然而,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


    這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口感是不錯,但腥味特別重,因此味道真算是好差。


    也就現在夥食實在太差了,但凡帶點肉味的她都咽的下去,她才不至於吐出來。


    她吃了一口,心裏就有譜了,“這是……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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