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其什遙遙望著一路順著高腳樓走廊小跑下來的身影,眼眶就先濕了,等同樣眼眶濕噠噠的烏伽什來到麵前,父子倆果然抱著頭開始痛哭。


    久別重逢是該哭一哭,苦盡甘來也該哭一哭,可哭得這樣淒慘,就有點過了。


    成雪融偷偷飛給喬佚一個“皆大歡喜的團聚、他們為什麽要哭、真令我感到困惑”的眼神。


    同樣對此感到困惑的,還有其餘三對父子,六位祭司。


    是啊,這都分開多少年了,終於結束在鎏京漂泊的日子能回來守著兒子,多好的事兒啊,哭這麽慘幹嘛呢?


    喬佚輕輕地蹙眉。


    這一次會戰竹桐山頂,肯定不簡單,什氏父子必定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烏伽什才消失了這麽多天,終於回鄉的力其什也不見欣喜。


    成雪融是真不想再看他父子聯袂演哭戲了,上前打斷了父子倆痛哭。


    “這幾天你都躲哪了,怎麽不來找我玩?”


    烏伽什肩背一僵,哇哇的聲音也忽然頓住。


    “沒……沒事,我……我有事,我……我忙著學……學術法。”


    嗬嗬,沒事嗎?


    沒事才怪!


    要真沒事,怎麽會變身九十年代錄音機,都卡帶了!


    “對了阿姐,”烏伽什抬頭來快速地掃了成雪融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


    “族長大人叫大家都上去,她說她有話要說。”


    “啊,真的啊。”成雪融一聽,開心了。


    她等了這麽久,就是在等著族長大人召見啊,忙催促:“那快走吧,你帶路。”


    “嗯。”


    烏伽什應著,頭埋得更低了,轉身就往山上走。


    眾人都跟上,隻有喬佚始終看著烏伽什的背影。


    .


    仍是上一次拜見族長大人的那一間建於瀑布之上的神奇竹屋。


    屋外水聲轟鳴、水汽迷蒙,屋內爬滿綠葉、舒爽靜謐。


    如上一次所見,族長大人就坐在那一排擺滿了瓶、罐、箱、盒、匣的竹架旁邊。


    “都來了?坐吧。”


    她伸手指了一圈,指的是放在那爬滿奇異綠葉牆體邊的一排竹凳。


    成、喬隨著眾人行禮、落座,忽聽噗通一聲,是力其什慘白著臉,跌坐在地上。


    “族長大人,您、您……”


    他不知受到了什麽驚嚇,顫手指著坐於正位的族長大人。


    族長眸光一斂,眼神微寒掃向力青昂;


    力青昂立刻起身回答:“族長大人知悉,我在寨門口迎接四弟時,已經跟四弟說了。”


    力其什跪好來,熱淚盈眶,端端正正給族長大人磕了個頭。


    “是,我已經知道了,是我失態。”


    他擦了眼淚,烏伽什去扶了他起來坐好。


    成、喬看這一切,看得“兩頭霧水”。


    然後成雪融再看看周圍,詭異地發現這一排竹凳都坐滿了。


    可是,族女還沒來。


    “族女呢?族長大人您是不是忘記叫族女了?”


    “老身隻此一女,此一行凶險萬分,老身不願她涉險,因此,沒叫她。”


    成雪融靜靜地看著族長。


    族長正襟危坐,說這話,語氣是那麽自然,神態是那麽從容。


    可這話,明明就是假的。


    族女阿伊塔是華族人,她跟族長大人沒有血緣關係,而她成雪融才是族長大人的親親寶貝外孫女。


    她忽然起立,雙膝一彎,跪在族長麵前。


    “族長大人,阿儺有話想問您。”


    “不急。”族長卻不看她,對她行此大禮也是無動於衷,隻是接著說:“等我說完再說。”


    “世人皆道,我仡濮族建寨於此,是為守護聖山竹桐山,此話不假。”


    “但我族先祖又立下族規,令族人不得登山,這也是事實。”


    “聖山變禁地,你們可有覺得奇怪?”


    除力其什和烏伽什外,其餘八位祭司皆是麵麵相覷。


    都不知道為什麽,都覺得奇怪。


    “山上是怎麽樣的,有什麽東西,你們想知道嗎?”


    想知道啊,年輕的昂、相、格三位眼睛都亮了,年長的昂、相、格三位也都看著族長大人。


    “今天,我就把聖山之上的秘密告訴你們。”


    “仰望聖山,能看見的隻有一座瀑布,但在瀑布之上有一片湖,湖中心有一座島,那座島那就是我們的祭台。”


    “祭台之上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我族神物,一樣是我族聖物。”


    力青昂奇怪地問:“聖物?是圖騰聖物的那個聖物嗎?”


    仡濮族圖騰聖物,紅蔓蛇。


    “對,那聖物正是指的紅蔓蛇。”


    竹桐山上有紅蔓蛇,這事成、喬二人早就知道,是聽烏伽什說的。


    但看在場的,除了烏伽什、力其什外,其他六位祭司都那麽驚訝,可見這事僅有什氏父子知道。


    “聖物的本體也是蛇,你們都會吹五物哨,若有遇上,不必驚慌。”


    “吹一個五物哨不夠,就吹兩個,兩個不夠,就吹三個、四個,甚至是你們所有人,八個。”


    “至於神物,則是一棵……樹,名叫丹木。”


    這時候,一直低著頭的力其什終於加入了眾人的行列,抬頭用一雙如饑似渴的眼神望著族長。


    “丹木有根有莖,但無枝無葉,不會開花,但能結果。”


    也就是一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咯?


    成雪融對此並不覺得多麽奇怪,直到聽到族長說……


    “要令丹木結果,需以熱血滋養。丹木果一果四核,一核一色,分別為紅、黃、紫、金,其中紅核可解百毒、黃核可除百蠱、紫核可忘舊情、金核可補殘缺。”


    “解百毒?除百蠱?”


    紅蔓蛇毒算不算百毒之一?


    噬心蠱又算不算百蠱之一?


    成雪融激動地“啊——”一聲,看著族長,喬佚眼裏也閃過光亮。


    族長終於望了過去,“但這丹木,也不是誰的血都能滋養的。”


    喬佚搶著問:“誰的血才能?”


    “阿儺。她需要丹木果救命,丹木就要用她的血滋養。”


    “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成雪融連忙打斷喬佚。


    出點血就能救回一條小命,這買賣她賺定了,哪怕她再虛,她也要滋養那顆無花果樹。


    喬佚點頭,明白她的意思。


    族長:“也不必很多。隻是,單有阿儺的血,還不夠。”


    “還要什麽?”


    “還要我族叛徒後人的血,她乃是我塔氏血脈。”


    所以,這就是族長大人當初一再交代必須留百裏雲帆一命的原因?


    眾位祭司也開口紛紛問:


    “這就是族長大人您決意約見叛徒後人的原因?”


    “塔氏血脈而已,族長大人您就是,還有族女大人也是,為何不叫族女大人上山,又何必非那叛徒後人不可?”


    ——因為族女她根本不是!


    至於族長大人,明明是,為什麽卻不,那就不明白了。


    隻聽族長回答:“因為我老了,而族女她,天生不足,無法催生丹木果。”


    六位祭司粉族長粉得相當腦殘,哦一聲,就算接受這個說法了。


    “此次我約見叛徒後人回山,主旨並不在催生丹木果,而是要取回叛徒後人手中所有的半部遺跡,並清理門戶。”


    “但叛徒後人之所以敢回山來,無雙與阿儺功不可沒。”


    “實際上,用丹木果救阿儺性命,這也是當日我和阿儺交換的條件。”


    “所以,取得丹木果交給阿儺,是我闔族該做之事。”


    “丹木就在山頂祭台之上,並不難找。”


    “催生丹木果,首要一點是快,快快催生了丹木果,可免去許多麻煩;”


    “其次是同時,需同時將阿儺和那公主的血塗在樹幹之上,丹木果會在樹幹頂部結出;”


    “其三是耐心,務必耐心等丹木果自行掉落,切不可強行摘果。”


    眾人默默記在心裏,也都默默地在心裏想:那什麽公主,她回來是為了奪位,為了《赤溪誌異》上半部的,要叫她幫著阿儺姑娘催生丹木果活命,豈有那麽容易?


    族長大人則似乎猜透了眾人心中所想,了然道:“你們也不必煩惱該如何叫那公主和阿儺一起催生丹木果,放心吧,她會願意的。因為,她們回山來的目的,是不是我的位子、我手中半部遺跡還要兩說,但確定的是,她們也想要丹木果。”


    “什麽?”


    除了烏伽什依舊保持著那個石化了的姿勢沒有動之外,排排坐著的九個人都很驚訝。


    塔氏內部很多事,成、喬不知道,祭司們也不知道。


    但看樣子,烏伽什似乎知道。


    而不知道的烏伽什他爹,已經失聲喊了出來。


    力其什,他對成雪融的感情,很特殊。


    一來,成雪融是他的老妻阮嬤嬤喂養長大的;


    二來,他對成雪融有惶恐敬畏之心。


    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加關心成雪融、更加著緊丹木果。


    他追問:“這、這豈不是得和她們搶?”


    又多了一個難度關卡!


    “為什麽?族長大人,她們要丹木果做什麽?”


    “因為,她們身中蠱毒,世世代代、掙紮痛苦。”


    “什麽蠱?”


    “是種在她們骨血之中的蠆蠱。”


    “當年,她們的不肖先祖毒害長姐時,毒計被識破,姐妹二人交手,我先祖拚著重傷,在那叛徒的骨血之中種下了蠆蠱。”


    “因此,當年那叛徒帶著遺跡逃走,先祖也沒有下令全力追捕,便是以為當骨血中的蠆蠱發作,那叛徒必定忍受不住,會帶著遺跡回山尋求解脫和原諒。”


    “誰知……一去近百年,杳無音訊。”


    “蠆蠱?”


    老老少少七位祭司都在念著這個名字,很明顯,他們都沒聽過。


    “是種在骨血之中的蠆蠱,會隨著血脈延續而禍及後人,發作時萬分痛苦。”


    “按理說,應該是在她們三十歲生辰當日發作。”


    “發作時,首先是身上肌膚出現化膿、潰爛,仿佛被蛇蟲啃噬;”


    “隨後創口慢慢擴大、蔓延,直至覆蓋全身;”


    “最終周身皮膚化為黃膿,一身肌肉盡數腐爛,髒腑、白骨外露,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但是,人確確實實還活著。”


    這種活著,還真不如去死呢。


    真惡心,成雪融都聽得反胃了,第一次覺得這蠱術真不是什麽好的,或許失傳了也不錯。


    倒是喬佚問:“族長大人確定?那蠆蠱一定會遺傳給後人,一定會在三十歲時發作?”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是我找錯人了?我未離堡時,陶新月便已年過三十,可她日日現身人前,並不見她有什麽病痛啊。”


    “她都已親口承認,豈會有錯?”


    “還有,那蠆蠱既是種在她們骨血之中的,種得奇特,要解也不容易,她們的先祖不會解,她們就更不會解了,這個我敢肯定。”


    “我想,或是她們的先祖留下了什麽壓製之法也有可能,但其中的痛苦必定不比蠆蠱發作時的少,這個我也可以肯定。”


    喬佚:“而要解她們骨血之中的蠆蠱,就隻有祭台上的丹木果?偏偏阿儺身上的蠱和毒,也隻有丹木果可以解?”


    “正是。”


    最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她們不但也想要丹木果,要的還是跟成雪融一樣的,是要解蠱。


    喬佚沉沉一歎,身體後仰靠到了竹凳椅背上,不經意間,眉宇處透出一抹疲憊。


    成雪融看著他,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無雙,你的傷……”


    “……好多了。”


    喬佚反應過來,迅速地對她一笑,微而難得。


    成雪融心裏卻因此更加不安了。


    “族長大人,您能不能幫無雙……”


    “等等!”


    族長再一次打斷她,這次看她了,目光炯炯。


    問她:“丹木果一果四核,每一核皆有不同功效,阿儺,你可知能救你命的是什麽?叛徒她們要的又是什麽?”


    “我要解毒解蠱,要的是……是紅核和黃核。”


    族長大人卻搖頭,“紅核、黃核確實分別有解毒、解蠱的奇效,可那顆除百蠱的黃核我另有他用,不能給你。”


    “不是,那我……”


    “你所中噬心蠱並非隻有丹木果黃核可除,用紅核和金核,一樣可以解除你身上的蠱和毒。”


    “金核,是……補殘缺?”


    “是,補殘缺。”族長仔細地解釋。


    “在寒蠶蠱死亡之前服下紅核,可解紅蔓蛇毒;”


    “寒蠶蠱本身對你無害,在你體中和紅蔓蛇毒對峙了這麽久,陰寒氣息已是極弱極弱,你要是怕熱,也可以留著它,不用取出來;”


    “至於噬心蠱,服下金核,然後殺死火蛭也就是了。”


    “火蛭死,寄生在火蛭體內的噬心蠱雄蟲也就死了,你體內的雄蟲感應到後,將在死之前咬斷你心脈。”


    “而你事先服下的金核正好有生殘補缺的作用,蠱蟲咬你心脈一段,金核補你心脈一截,你自然也就不用死了。”


    成雪融聽得愣住,一瞬後又激動地從竹凳上跳起。


    “不用死了!我不用跟那個小妖怪爭,我也不用死了!”


    “不但不用死,連你的容顏也能恢複如初。”


    容顏?


    族長大人說的是,她臉上的刺字?


    成雪融石化了一樣,睜圓了眼看著族長。


    “是您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族長大人要不提起,她都忘了她臉上還有個字。


    “我可以擺脫那個字了?我可以擺脫那個字了!無雙,你聽到了嗎,我可以擺脫那個字了!”


    她瞬間變身複讀機,拉著喬佚嚷了兩遍;


    然後挨個兒過去拉著各位祭司又嚷了兩遍;


    最後來到烏伽什麵前。


    烏伽什蜷縮在竹凳上,仰著頭,帶著歉意與怯意的眼神看著她。


    她忽然就笑不出了。


    “十五,你這到底怎麽了?不為阿姐感到開心嗎?”


    “開心,阿姐,我為你感到開心……”


    “開心你怎麽不笑?”


    “我……”


    “阿儺。”


    族長大人忽然喊她。


    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的族長大人好像不給她機會說話似的。


    但她盼著要見族長大人盼了那麽久,今天終於見到了,好多話是無論如何要說的。


    “族長大人,能不能叫他們回避?我有話想跟您說。”


    “可以,但在此之前,我還有話要交代。”族長大總算是應下了她的要求。


    轉頭下令:“昂、相、格、什八祭司聽令。”


    八位祭司肅然起立,執禮應是。


    “竹桐山祭台一行危險重重,無雙和阿儺不擅蠱毒之道,怕有危險,我要你們護送他們到祭台,並且助他們得到丹木果。”


    “是。”


    “至於那叛徒後人,你們不用管她,隻管保命、催生並取得丹木果即可,本族長會在祭台上候著她們。”


    “是。”


    “最後,務必記住,丹木果黃核要交給我。”


    “是。”


    “好了,都退下吧。”


    “……族長大人!”


    力青昂作為族長轄下首席大祭司,最後時刻,他代表祭司集團問出了最基本的那個問題。


    “上竹桐山的時間,是哪天?”


    族長聽了,轉頭來看著喬佚。


    喬佚會意,答道:“我跟陶氏母女說族長大人您將在九月十五開啟祭台。”


    現下距離九月十五還有幾天呢。


    “那就等她們來了再說吧。都先回去。不必擔心,沒有我放行,她們進不了寨子。”


    這個,所有人都信。


    “哦,還有,山頂祭台是我族神聖之地,無雙、阿儺,你二人登山之時,還是換做我仡濮族服飾吧。”


    “是。”


    成、喬二人應著,看著眾位祭司魚貫而出,固執地留在原地。


    “無雙,你先出去。”族長坐在中位,掃了成雪融一眼,拿起茶杯輕啜。


    成雪融拉著喬佚,不讓他走,“無雙他身上有傷,族長大人,您能不能幫他看看?”


    “那就叫他門口候著,一會兒我幫他看看。”族長抬頭看她,“是你說的,有話想問。”


    是有話想問,但她不認為無雙不能聽啊。


    可族長向來是神一樣的存在,族長大人的話,還是乖乖聽著吧。


    成雪融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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