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慢吞吞走了一個多月,進入北越邊境城池鄢邊時,空中已飄著鵝毛大雪。


    成雪融抱著湯婆子、穿得圓鼓鼓、整天躲在被窩裏,輕易不下馬車。


    寒蠶蠱到了下雪天果然活躍,她感覺真的是太冷了。


    好在金大勇出手闊綽,上好的貂皮、鹿皮、狐狸皮,眼都不眨、見到就買,一件件把她從頭裹到了腳。


    她在被窩裏哈氣。


    “傳聞北越八月即飄雪,全年一半冬天、一半夏天。果然,這才十一月呢,就下這麽大雪,凍死了……”


    紅泥火爐上咕咚咕咚燉著羊湯,喬佚舀了淋在掰碎了的麵餅上,遞給她。


    她不接,“加點胡椒粉。”


    “胡椒辛辣,不利咳疾。”


    “……哦。”


    成雪融怏怏接了,慢慢吹著氣、慢慢地吃。


    車簾外金大勇的聲音傳了進來,“公子、姑娘,我家主子知道二位要來,已經在鄢邊等了三天了。”


    喬佚再舀了滿滿一大碗的羊湯泡饃、淋了一勺胡椒粉,並著溫好了的一壺烈酒,掀起車簾送給金大勇。


    “太子殿下可是巡察了邊境,正在回程途中?”


    “正是。”


    車廂內成雪融喊了一句:“大勇你早該說了,我們趕趕路,也不用叫你家主子等那麽久。”


    “是魏先生在信中交代了,這事不必先說,一切以姑娘身體為要,巡邊隊伍等等無妨。”


    “都是在鄢邊了,那我們什麽時候能和你家主子會合?”


    “快了。”


    金大勇吃完羊湯泡饃,用過的湯碗放進一邊布囊裏,再喝兩口烈酒,尚有餘溫的酒囊揣進懷中。


    “小人正是要跟姑娘說,為了能在天黑前趕到鄢邊府和主子會合,小人一會兒得走快些,因此還請姑娘午飯少用點,免得路上顛簸了不舒服。”


    成雪融哈哈笑了,“大勇你可太小看本姑娘了,本姑娘無法無天幹大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


    “是,姑娘光輝事跡,如雷貫耳。”


    “人精,可真會說話。”


    成雪融再次躺下,喬佚也收拾了鍋碗筷勺、紅泥火爐,金大勇駕車再次啟程。


    .


    金大勇駕車的技術特別好,雖說跑起來了,但成雪融隻覺晃晃悠悠地很是催眠;


    於是枕著喬佚、蓋著鵝絨被,呼呼呼一直睡。


    到喬佚輕輕晃她,跟她說到了的時候,她起來,看到天色果真昏暗了。


    金大勇挑著車簾,喬佚扶她下車廂,落地後她抬頭。


    一襲天青色長袍,半邊銀白色麵具,麵具下一抹笑溫潤淺淡,立於這漫天大雪中,略顯單薄。


    成雪融眯眼一笑。


    “挽著大氅也不披,當……魏先生你不冷嗎?”


    衛子淩上前,將挽著的大氅披到她肩上。


    “自小習慣了,並不冷。怕姑娘冷著,這是專為姑娘準備的。”


    成雪融輕撫著大氅領口上蓬鬆的紫貂毛,臉上的笑慢慢凝固。


    這大氅溫暖幹燥,很明顯是剛從誰身上脫下的。


    再看這配色,她肩上的青灰色大氅、他身上的天青色長袍,應是一套。


    可他掩飾得實在是好。


    那一下為她披上大氅的動作,端正得幾乎讓她想起她父皇身邊的高公公。


    ——啊呸!這裏必須忽略高公公的第三性別!


    而後,他抱拳、後退,依次向她和喬佚作揖,眼中笑意剛剛好,真真是多一分過了、少一分不足。


    “公子、姑娘,數月不見,在下甚是想念。”


    喬佚抱拳回禮,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謝謝了!”


    衛子淩側身相請,“殿下在此設宴,在下來晚了,好巧倒趕上兩位。快,屋裏暖和,兩熟釜早燒開了,兩位快請進。”


    所謂兩熟釜,也就是現代所說的鴛鴦鍋,乃青銅所鑄。


    喬佚、江離、當歸、還有她,都是嗜辣之人,這北風呼呼呼、大雪飛呀飛的天,躲屋裏涮火鍋還涮的清湯,這實在不是他四人的作風。


    唯一答案是,衛子淩從金大勇那兒知道她咳疾忌辣的事,因此特意備下的兩熟釜。


    衛子淩這人啊,一如既往地細心體貼。


    她感慨著進屋,忽然,嘩啦啦跑過來三個大男人、齊刷刷膝蓋一彎就跪了。


    成雪融嚇一跳,喬佚也嚇一跳。


    “咳咳、咳咳……這是、董誌林?”


    董誌林哽咽不能成語,跪著她隻有咚咚咚地磕頭。


    那邊杜仲、杜衡也是,男子漢流汗流血不流淚,這會兒就額頭抵著地,不肯起。


    喬佚都顧不上管他們了,拍著成雪融背心,往裏屋走去。


    裏屋,圓桌。


    江離……哦,應該是越崇武,北越國太子殿下,毫無形象地一手酒杯一手筷,坐正位吃得熱火朝天。


    見喬佚走進,他踢了下身邊的凳子,“你坐這兒,來,喝酒。”


    喬佚坐了,默默和越崇武對飲三杯。


    成雪融理了氣,這才在喬佚身邊坐下。


    “呀,太子殿下呀,您真是白瞎了這身蟒袍了,這坐姿、這吃相,您注意點行不?”


    越崇武抬眼掃了下成雪融。


    “哼哼,說那啥、其言也善,我看都是騙人的,你看看你,都這時候了還改不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這話一落,滿屋靜默。


    兩熟釜咕咚咕咚響著,誘人的香氣縈繞眾人鼻尖。


    董誌林才剛起了身到越崇武另一邊去坐下,聽了這話,又跑回來跪在成雪融腳邊。


    “殿下,原來您……唉,這麽大的事,您怎麽能瞞著?往後、往後可不知太後娘娘怎麽難過了……”


    “一,董誌林我告訴你,我不是什麽殿下。你說的那什麽瓊英、什麽公主,早死了。”


    “二,董誌林我問你,我快要死了這麽大的事,到底是誰告訴你的?”


    成雪融這話問的是董誌林,目光卻環視了屋內眾人一圈。


    越崇武拿著筷子照樣吃喝、衛子淩拎著麵具照樣淺笑、杜仲、杜衡跪在地上低頭不說話。


    看著,像是杜仲、杜衡泄密了,可她竹桐山求藥無果之事,明明隻有越崇武、衛子淩知道。


    一片混亂,說誰都不對。


    再說,這事追究了有意思嗎?


    “起來吧董誌林。”


    “如你所說,等我死了,梁姐姐會很難過,所以,這事你瞞著。”


    “啊,殿……”


    “我也沒那麽快死,我還要回鎏京一趟的,我父皇……我到現在都沒給我父皇上過香呢。”


    “……是。”


    成雪融見董誌林又快要哽咽不能成語了,氣得幾乎想踹他。


    “咳咳……董誌林我拜托你,你好歹也是咱大成出使北越的使臣,代表的可是咱大成煌煌國威,你跪就算了你還哭唧唧的學得跟十五一樣!咳咳……我問你,你是不是想把我大成的臉給丟幹淨?”


    董誌林這才挺直了腰杆,抹幹眼淚揚聲答了句“微臣不敢”,回到越崇武身邊去坐好。


    “杜仲、杜衡,你們也起來,鎮北侯喬佚已死,如今坐在這裏的,隻是西域人士白無雙。”


    “嘿,老白。”


    越崇武喊了一句,給喬佚滿上酒。


    “我承認,無雙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家那丫頭,嘖嘖,張口閉口地喊,喊得太膩人了,反正這名字我是叫不出口,行了,以後我就叫你老白吧。嗯,老白這名兒挺好。”


    說著看到杜仲、杜衡還在地上跪著,又喊:“喂,你們兩個起來,再不起來我要踹了。”


    衛子淩走過去拍拍兩人肩膀。


    越崇武卻忽然學起了成雪融,清咳著,問喬佚,“這個……魏先生,要不……你喊他老衛吧?老、老衛這名兒如何?”


    “不錯。”


    越崇武自見了喬佚,劈裏啪啦就一直跟他說話,可說了這麽多,喬佚就隻有“不錯”這兩字是真的跟他說的。


    成雪融看得都笑了。


    這兩人一冷一熱,到底是怎麽建立起那堅定不移的社會主義兄弟情的?


    還有,同樣是堅定不移的社會主義兄弟情的,越崇武怎麽一說到衛子淩,還結巴起來了?


    有意思。


    這時,成雪融忽覺身邊有動靜。


    偏頭,看到衛子淩在她身側落座。


    她看了一圈,八人桌。


    越崇武居正位,他的“異姓兄長”董誌林坐他左側,再往下是杜仲、杜衡。


    很對,尊卑有序。


    那麽,作為東宮第一智囊的魏先生,本來是該坐在越崇武的右側;


    可越崇武一見喬佚來,就讓喬佚坐了右側首位,然後她接著落座。


    所以,衛子淩坐她身側,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成雪融按按鬢角,暗罵自己真是癡心妄想。


    從竹桐山下來,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她回想了很多。


    關於衛子淩的,有許多她從前從未想過,但時過境遷後再想,隱約間似乎又懂得了。


    方才她下馬車,衛子淩出門來接,發現那件大氅是他從自己身上脫了給她披的,她心裏有些觸動。


    可衛子淩此人,你是看也看不透、想也想不通。


    他就那麽大大方方地給你披大氅,這會兒又這麽大大方方地坐在你身邊。


    旁人……別說旁人了,就算是成雪融本人,也不覺得他這光明正大之舉有什麽不妥。


    成雪融扶額心想,該不會真是我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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