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誌林,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我張口本公主、閉口本公主,但你應該知道,我向來當你是朋友。”


    “是,殿下您……您性子是驕縱了些,但誠摯寬容,且心懷家國百姓,為君為臣皆可引以為楷模。”


    “還為君為臣的楷模,董誌林你太抬舉我了……”


    成雪融嗬嗬輕笑,又咳了咳,斂了神色。


    “你的為人、你的忠心,還有……因著你對梁姐姐的一片真心,我因此是絕對信得過你的。”


    提及梁師讚、且是如此直接了當、粗暴簡單說破其中關係,董誌林神色有些不自然。


    “也因此,我有一事想提醒你。”


    成雪融說著,頓在這裏。


    董誌林等了等,沒見成雪融繼續往下說,便作揖問:“殿下請說,隻要是我董誌林能做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要小心……郭家。”


    “……嗯?”


    “如今大成朝廷安穩,論功,郭家當為第一。”


    “郭國公在朝中,有資曆、有年紀,聽說近來還嫌自己不夠威風;郭世子鎮守東南沿海,擁兵……卻不知自重不自重;郭世孫剛平定了兩沅,這一班師回朝,說不定又能掙一個侯爵;”


    “今時今日,郭家之富貴顯榮、位高權重,可說是烈火烹油,可油燒得太熱,濺出來必然傷了燒火之人。父皇在時,便善用製約權衡之術,捧著郭家,又不至於叫郭家脫離了掌控。”


    “可如今父皇不在了,太子哥哥也不在了,韞玉必得靠著郭家。可郭家功高至極,又是太皇太後外家,就算梁姐姐有心學父皇製衡,但畢竟差著母後一輩,母後若是一時糊塗、有心偏袒,梁姐姐反倒受難。”


    “因此,我想提醒你,你回國後,要小心、防範著郭家。”


    成雪融一番話,病懨懨地,時不時摻著低咳聲,卻令董誌林震撼不已。


    “殿下!您之深謀遠慮,實在叫微臣佩服,叫微臣慚愧。殿下放心,微臣回國後,定會助太後娘娘製衡郭家,安穩朝政。”


    成雪融點頭,凝重神色並不因董誌林表態而有所緩和,默了默,這樣說:“我……其實並非提醒你防範郭家,我實際是想叫你保住郭家。”


    “……嗯?”


    “郭國公老矣,郭世子遠矣,郭顯仁那世孫也當不久了,肯定不是候、就是公,郭家的主事人,其實還是郭顯仁。”


    “郭顯仁是好人,其實我並不太擔心他會反,我擔心的是他那個驕矜的性子,怕他上得去、下不來,怕他出生入死掙下的功高,被他手下人逼著反去震主。”


    董誌林眼眸驟凝,喃喃重複:“功高?震主?”


    “韞玉還小,他以後會是個怎樣的人、會做個怎樣的皇帝,誰也不知道。但董誌林你想想,曆朝曆代,有哪個皇帝能受得了那種功勞大、權勢重、性子還特別驕矜的臣子?”


    “並不是非得要臣子有了造反之心,君主才會動殺機。嶽鵬舉莫須有的罪名,你聽過吧?”


    聽過,嶽鵬舉忠心為國,天下誰人不知?


    可皇帝說,他手下兵多、他萬一造反、這龍椅他坐不穩。


    因此,十二道金牌將嶽鵬舉從邊關召回,一杯鴆酒結束了這傳奇戰將的一生。


    “有時候,臣子過於有能力,對君主也是一種威脅。我不擔心郭顯仁有反心,我擔心郭顯仁有能力,所以你回國後適當地壓一壓郭顯仁的勢頭,對他也是一種保護,懂嗎?”


    “懂,微臣遵命。”


    成雪融見董誌林聽上心了,不再多說。


    “那你吃飽了?吃飽了就回避吧,我和他們說說話。”


    她移步就要回席。


    忽然身後撲通一聲。


    是董誌林跪了。


    “殿下,您……”


    董誌林再次哽咽不能成語。


    “您是世間奇才,您……足令天地同悲……”


    “撲哧——”


    董誌林看到她聳肩的背影。


    衛子淩看到她掩唇,一雙笑眼彎彎如月兒。


    她回身,麵向董誌林。


    “我並不完全屬於這世間,但我願這世間永無紛爭。”


    董誌林看到她包容的眼神。


    衛子淩看到她單薄的雙肩。


    一如那年,大成帝都、鎏京塔下,灼灼日光、融融春風,她雙手叉腰,傲視眾生。


    再如那夜,沛寧湖上、遊舫之中,溶溶月色、徐徐晚風,她仰著下巴,望著夜空。


    他總是在她身後。


    當她看著芸芸眾生、看著遙遙夜空,她不知道,在她身後有個人,為她驚豔過、為她犯過錯。


    她,比眾生更芸芸,比夜空更遙遙。


    .


    燒著地龍的廂房中,喬佚吃著熱湯麵,杜仲、杜衡同坐著,候在一邊。


    很長一段時間裏,廂房內都隻有熱氣、香氣、以及喬佚吃麵條發出的呼哧呼哧的聲音。


    直至鏘一聲,喬佚將筷子碼放在大海碗上,杜仲、杜衡才開了聲。


    “大帥,殿下她真的、真的不行了嗎?”


    “主子,您真的、真的要跟著姑娘去?”


    喬佚看著這兩個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小弟……哦,是兄弟。


    杜仲豪爽,杜衡細膩,從兩人問話的措辭裏就能看出一二。


    以前,他們行走江湖、接單子、賺銀子的時候,他二人一粗一細、合作就是最好。


    後來,到了軍營,從小兵到先鋒,從副將到參將,他二人一個聽從、一個跟從,依然最有默契。


    如此刻,一人一句,問的問題仿佛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喬佚並無正麵回答,而是反問:“往後你們是什麽打算?是繼續保家衛國,還是回歸江湖、自由自在?”


    杜衡答:“這話,主子您以前也問過。那時候小的是什麽答案,今天小的就還是什麽答案。”


    杜仲問:“什麽答案?”


    一臉懵逼地問完了,想一想,猛拍大腿,想起來了。


    那是好多年前了,主子忽然厭惡了江湖生活,決意投軍報效家國,要走時他問自己和杜衡。


    “做殺手是殺人,當兵也是殺人。做殺手殺人,殺的是自己人,當兵的殺人,卻是在保護國人。你們,選什麽?”


    其實他和杜衡自小就是過的江湖漂泊、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殺人就要被人殺,哪裏管過殺的是什麽人。


    那時候之所以選擇跟著主子投軍,不過是為了報恩、為了主子曾救過他們的命、還毫不藏私將許多武功、秘法都傳給了自己。


    剛入軍營那會兒,真真是吃、喝、拉、撒、睡、說話、走路,沒一個習慣的。


    可身體不自由,心裏卻很自在。


    幾年下來,在軍營裏,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小弟,還成了家,有了割舍不斷的牽絆。


    這時候要叫他們離開,回到以前江湖中的黑暗,他們才真是不舍得、不習慣。


    杜仲是搶一樣地說出自己的決定,“大帥,我覺得當兵挺好的,沒想過再回去。”


    喬佚伸手去拍拍二人肩膀,“真男兒。”


    “那……老白,你往後的打算呢?”


    為了這個終於正確了的稱呼,喬佚專程對杜衡笑了笑。


    淡是淡了些,但能讓人一眼就察覺到,也是難得了。


    “何必明知故問?”


    明知他要與成雪融生死相隨,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苦苦追問。


    “老白,你這才是……何必呢?”


    “是啊大……老白,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喬佚抬眼來看著杜仲。


    “啊不是,是……死者長已矣,存者長、長……”


    喬佚轉眼去看著杜衡。


    杜衡清咳,“杜仲最近跟著太子殿下念書,太子殿下念書不看書,想起一句念一句,把杜仲帶歪了。”


    喬佚抿唇。


    與江離相識多年,江離的文學如何,他是知道的。


    不敢說三步成詩,但成語、詩詞、歌賦,背一背還是不至於出錯的。


    這般示弱,到底是為何?


    這時,杜仲終於想好了自己該說的話。


    “螻蟻尚且偷生,為人何不惜命?老白,姑娘她從最開始那次為你落水,到後來雪山上為你解蠱,要的都是你好、你活下去,你不要辜負了姑娘的期望,讓姑娘在天上看著也開心些吧。”


    喬佚專程對杜仲也笑了笑。


    仍是極淡極淡的一下抿唇,但那其中的笑意,真的是一眼能看出來的。


    “說這些都太早了,雪兒她現在……還挺好。”


    挺好?


    杜仲、杜衡可一點不認為成雪融好。


    數月不見,瞧成雪融都瘦成啥樣了?


    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又動不動地就咳,好像風刮大一點,都能把她吹跑,或者是吹趴下。


    “況且,杜仲你剛才說的也對。”


    “死者長已矣,存者長……戚戚。”


    她死了一了百了,獨留自己在這世間淒然、戚然,有什麽意思?


    “吃飽了,回去吧。”


    喬佚站起來,長籲一口氣。


    剛才他離席,是離得太衝動了,江離脾氣變衝了不少,可別又氣著了成雪融,害成雪融咳嗽。


    杜衡急步攔著喬佚,退一步,狠狠給他跪了,重重給他磕頭。


    “大帥!主子!您——”


    “我,意已決。”


    喬佚冷冷說完這四個字,繞過杜衡,走向大門。


    杜衡愣在當地。


    跟了主子這麽多年,主子的性子,他哪裏不了解?


    主子性子冷、性格拗,他做下的決定,沒人勸得了。


    .


    成雪融回席、落座。


    她麵前,冷了的藥粥已經撤了,碗裏的涮菜涮肉是剛添上的,酒杯裏裝的還是紅棗茶,熱氣氤氳。


    跟董誌林說了好一會兒話,嗓子幹癢又想咳,她拿起紅棗茶喝了。


    剛放下,身側衛子淩又幫她滿上。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終歸沒再拿,轉去拿了喬佚的酒杯,拎起酒壺就要滿上。


    衛子淩輕輕壓住她手腕。


    “姑娘,您咳得厲害,不宜飲酒。”


    “我知道,咳起來我自己也難受,叫自己受苦的事,我不會做。”


    衛子淩緩緩地撤回自己的手。


    成雪融慢慢地,斟了滿滿一杯酒。


    “但我有事相求,為表誠意,這酒再不該喝我也得喝!”


    她說完這句話,一仰頭悶了杯中酒。


    語速快、手速更快,衛子淩伸手來抓,卻隻抓到她皓白手腕閃過留下的一抹殘影。


    隨之,她咳聲響起。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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