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我北越的酒?”


    “烈。”


    “和你西北軍營的酒比呢?”


    “一樣。”


    越崇武披著白狐大氅,和同樣一身白的喬佚一起,坐在鄢邊府主殿屋頂上。


    上弦月、月色稀薄,漫天雪、雪色昏暗。


    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屋頂上兩個白色身影幾乎看不見。


    越崇武仰脖子哈哈大笑,絲毫不怕人聽見。


    經過幾次暗殺事件,如今鄢邊府的巡邏監察工作,已經由董誌林帶來的使團護衛接手,也就是原先喬佚帶著的喬家軍精兵。


    都是自己人,自然什麽都不怕。


    “老白你太諂媚了,既然和你西北軍營的酒一樣,那我北越的酒最多得你一句還行,烈這個字受不起。”


    “西北軍營的酒也烈。”


    喬佚這話極具王婆口吻,越崇武聽了又是哈哈大笑。


    “但是……”


    緊接著一個轉折,讓越崇武靜了下來。


    “但是,‘西北軍營’四字之前,你不該提到我。‘我’,已經死了。”


    “哦對對對,我也聽說了,鎮北侯已經死了。”


    越崇武拿酒囊和喬佚碰了一下。


    “鎮北侯‘死’的時候,我還寫了一封亂七八糟的親筆信送到你們朝廷去。”


    “大概意思就跟普通百姓死了親戚一樣,送一份喪禮、說一句‘節哀順變’,過了下場麵。”


    “反正我明麵上跟鎮北侯也不熟,隨隨便便才正常,不過你手底下這些兵……”


    越崇武用酒囊指著院子裏負堅執銳、來回巡邏的使團護衛隊。


    “聽說你‘死’了的時候,情緒有點不對,杜仲、杜衡差點就壓不住。”


    喬佚嗯了一聲,雙肘撐膝,埋首撥弄著酒囊。


    “老白你說好不好笑,董誌林竟然相信了你、還有你家那丫頭的死訊!”


    “嘿,那丫頭還說到董誌林聰明呢,聰明個屁!我都不信的事他信了,算什麽聰明?”


    “那幾天董誌林鬧得凶啊,我看頭疼,就跟他說你是詐死,他恍恍惚惚的,總算消停了。”


    “不過你放心,這話我沒跟那個郭顯良說。”


    “杜仲、杜衡說那個郭顯良在軍營裏老盯著你來著,哼,我就不告訴他、我幫你急死他!”


    喬佚話不多,這麽多年下來,越崇武也習慣了這種類似於自說自話的模式。


    反正他本身就是個話癆的性子,多說一些也痛快,知道喬佚有在聽就好了。


    喬佚聽到這兒,偏頭來看他。


    “郭顯良看我不順眼,知道我‘死’了,肯定三呼痛快。”


    “……嗯?”


    “不過不讓他知道是對的,怕他壞事。”


    “……嗯。”


    越崇武悶悶地喝酒,不是為喬佚對自己的揶揄,而是為喬佚最後那句“壞事”。


    喬佚的意思是,將計就計、將死就死,他不久就要把詐死變作真死。


    “其實,老白……咱一起走過江湖,你自己也上過戰場,見慣了血雨腥風的人,理應最看得開生死,為什麽偏偏就成雪融的死,你這麽地執著呢?”


    “江離,你不該將‘見慣血雨腥風’與“雪兒之死”相提並論。須知,令我放不下的並非她的死,而是她……這個人。”


    “沒有人,會因為失去任何人,而活不下去!”


    “可有人,會因為失去某個人,而再無歡喜快樂。”


    喬佚這話,讓從未親身體驗過兒女情、男女愛的越崇武陷入沉默。


    越崇武的沉默,讓喬佚有一瞬的詫異。


    從前的江離,對男女之間這些愛來愛去的事情是十分看不起的。


    可這一刻越崇武的沉默,卻叫喬佚品出了一絲沉重的味道。


    “江離,你……是不是遇到了某個人?”


    “某個人?誰呀,這個人?”


    越崇武一臉渾然天成的迷惘。


    喬佚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沒有誰。”


    “哼哼,沒意思!”


    越崇武喝著酒冷嗤,“說話說一半,老白你不夠兄弟啊。”


    喬佚拿著酒囊去碰他,“沒有說一半,說了某個人,是你沒聽懂。”


    “某個人?”


    越崇武將這不知名、不知姓的“某個人”在唇齒間輾轉念了兩遍,忽然大喊一聲“少來!”


    “這不是人,這是毒!對此毒我江離天生不懼,她就是來一個部隊,我也看不見!”


    喬佚挑眉,眉尖染著笑意。


    “部隊裏沒有女子……哦,我倒不知,原來你心目中的‘某個人’,竟是男子。”


    “我……”


    “難怪太子殿下後宅空虛……既是如何,何不尋些俊美少年郎來紓解紓解?”


    “你……”


    越崇武被揶揄得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內心裏,比氣憤這種情緒更加高漲的,是驚訝。


    他不知道,這是喬佚有意為之。


    喬佚將這一趟北越之行當作告別,他希望自己留給江離的,能多幾句、哪怕隻是寥寥幾句也好的,歡聲笑語。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跟你家那小丫頭混久了,也學了她那一套不正經。”


    越崇武仰頭喝光囊裏的酒,酒囊扔了,哈哈大笑著去拿喬佚的肩膀。


    “來,打一架!”


    喬佚早在越崇武伸手過來時就放低了肩膀,越崇武這一抓、抓了個空。


    喬佚反身一腿,掃向越崇武門麵。


    越崇武借力躍起。


    喬佚仰頭幹完了囊裏的酒,緊接著也躍起。


    “來,打個痛快!”


    拳風帶起夜風、風更急,腿風掃過絮雪、雪更飄。


    一時間,鄢邊府主殿屋頂上兩道殘影分合來回,可起起落落間,竟無一片瓦碎、一角簷飛。


    院子裏巡邏的使團護衛知道那上邊有一個正是北越國的太子殿下,心裏驚歎著太子殿下武功過人、幾可與自己為國捐軀的喬大帥相比,一邊牢記著軍紀,紋絲不亂地繼續巡邏著鄢邊府。


    不知多久,屋頂上那兩道殘影停了下來,你絆著我、我擒著你。


    “老白,你是不是被女色迷得忘了練功了,就這身手還怎麽賺銀子?”


    “你的身手也退步了,莫不是想男色想得提不起勁兒,因此才這麽說我?”


    一句話對完,兩個人同時收手,秀了一個同款仰脖子哈哈大笑。


    杜仲、杜衡站在院子裏,仰頭看著屋頂上兩道白色的身影。


    “一個不做皇帝、一個不做侯爺……”


    “不做就不做吧,但別想著死啊……”


    兩人感歎著,屋頂上兩道身影又坐下。


    “老白,咱以前的日子不好嗎?接一單、吃一年,跟著目標天涯海角地跑,多自在!”


    “你後來的日子不好嗎?衝鋒陷陣、殺敵衛國,振臂一呼就有無數小兵跟隨響應,多威風!”


    “你要是喜歡威風,憑你這手易容的功夫,換個身份回大成去,什麽侯做不成?”


    “你要是喜歡自在,兄弟我也奉陪到底,就還用以前的名號,就說是重出江湖了,好不好?”


    喬佚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忽然語重心長說:“江離,人活一世,並非隻有快活二字,若你父兄安好、家國安好,你怎樣都可以。可如今隻剩下一個你,你……別忘了責任。”


    越崇武也沒說忘、也沒說不忘,也是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老白,我雖自小就是個漂泊的命,但就偶爾那幾次父……父皇對我的教導,我真真未有一日敢忘。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時今日所做的一切,並非任性,相反,正是出於責任。”


    喬佚鮮少有這麽八卦的時候,越崇武也鮮少有這麽認真的時候。


    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真要說,這可算兩人間第一次言深。


    “罷了,下去吧。”


    喬佚首先起身,“我不懂你,但以後我不會再勸你。”


    越崇武也要跟著起身,聽了喬佚的話,腳下一滑。


    他站穩,再開口,聲音裏終於侵染了一些風霜雪意。


    “明白了,以後我也不勸你就是了。”


    .


    喬佚要回席上去接成雪融,越崇武陪著他一道去。


    屋裏靜悄悄,隻有橘紅色的燭火向四方傳遞著光亮和溫暖。


    喬佚走進,看到的就是成雪融坐在紅木椅上睡著了的場景,手邊茶幾上放著半杯涼了的紅棗茶,身上蓋著青灰色大氅。


    衛子淩坐在另一邊的紅木椅上,茶幾上除了茶盞、還有油燈,他正就著燈火,看著手裏的書冊。


    見喬佚和越崇武並肩走進,他忙起身作揖,麵上溫潤笑意,與室外凜凜寒風正成對比。


    “公子您可來了。”


    衛子淩腳步輕、聲音也輕,用書冊指著成雪融說:“姑娘正和我說著美食美景,忽然就睡了過去,我料定公子要來,因此隻給她蓋了大氅,就等著了。”


    喬佚對衛子淩點頭致意,上前去,摸摸成雪融額頭、握握成雪融小手,似有發現。


    “老衛,你趁她睡著了,給她輸了內力?”


    衛子淩用力握了下書冊,很快鬆開,還用書冊指著越崇武。


    “是殿下,在姑娘醒著的時候輸的。”


    喬佚回頭看越崇武,說不出謝謝,隻有點頭。


    難怪剛才過招時感覺他武功退步了,原來如此,看來他給輸了不少。


    “倒難得……她會願意。她一直不肯我用這個法子,總說這是浪費……”


    喬佚打橫抱起成雪融,成雪融在睡夢中動了動,幹咳了幾聲。


    青灰色大氅掉落在地,衛子淩上前撿起,重新蓋在成雪融身上。


    喬佚看衛子淩動作實在太輕,輕得說是小心翼翼也不為過,便說:“沒關係的,她總是說睡就睡,睡得很沉,就算天打雷她也不會醒的。”


    衛子淩動作一頓,再繼續時,果然穩健有力。


    “這樣……挺好的。起碼,她不會太痛苦。”


    成雪融仿佛有意識、要跟喬佚作對似的,喬佚這話一說完,她就在睡夢中又開始幹咳。


    她咳著、秀眉緊蹙,似有痛楚。


    喬佚看著、劍眉緊蹙,亦有痛楚。


    越崇武脫下自己的白狐大氅丟給衛子淩。


    “外麵風大,老衛你幫這丫頭擋擋風,送老白回房吧,請平大夫明天去給這丫頭看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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