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佚正在不遠處眺望雪景,衛子淩走過去。


    “公子。”


    喬佚回身,抱拳回禮,“魏先生。”


    “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說些什麽?”


    “魏先生是指的,平大夫實乃先太子愛侶之事?”


    衛子淩雙眸一眯。


    喬佚捕捉到其中一閃而過的吃驚、訝異、甚至是驚恐、慌亂。


    直言問:“魏先生為何不敢叫雪兒知道平大夫與先太子之事?”


    “並、並無此事。”


    此時衛子淩滿心裏想的,是既然此事喬佚已經知道了,那成雪融是不是也已經知道?


    他正又慌又忙地回憶著方才成雪融的言行舉止微動作,企圖從中分辨出成雪融的反應,因此這一句對喬佚的回答,粗糙又生硬。


    喬佚嗬嗬,故意道:“既無此事,那我便可安心將平大夫過往告訴雪兒了。”


    衛子淩雙眸一亮。


    喬佚並沒有說,成雪融還不知道!


    “公子且慢,此事……此事畢竟關乎清平清譽,宣之於世恐有礙清平日後婚配。”


    “並無宣之於世,不過叫雪兒知道而已。魏先生當知,雪兒並非不知輕重之人。”


    “是,但……”


    “魏先生。”


    喬佚無禮開口,打斷衛子淩。


    默了默,才道:“當歸,我以為這不過就是我委托、你收錢的一場交易,不想,竟叫你深陷其中。”


    衛子淩無語垂眸。


    急切、慌亂的神色因著喬佚這一語道破,反而漸漸地歸於平靜、安和。


    “單從清平與殿下過往之事,並不足使公子聯想到在下與姑娘。敢問公子,在下還有哪裏做得不好?”


    喬佚抿唇。


    衛子淩這一句完全不按理出牌的發問,叫他詫異,詫異後又感佩服。


    正常人遇上這麽一種情況,被他這麽個正主兒抓著反問,不應該道歉或解釋嗎?


    他竟是如此心平氣和地分析、詢問,真不知該說衛子淩心穩還是心冷。


    “你不是做得不好,你是做得太好。”


    他坦然,坦然到令人覺得懷疑是一種褻瀆;


    他細心周到,並非單單對成雪融一人,而是覆蓋了所有;


    最狠的是,他敗壞了自己,冷酷無情、自私自利,不管什麽貶義詞他都敢往自己身上栽。


    可一個多年蟄伏、不忘初心要為舊主伸冤之人、一個寧肯瞞著舊主死訊也不敢叫舊主愛侶、昔日好友傷心之人,他又怎會和“冷酷無情、自私自利”這等詞有聯係。


    “你瞞她,定是為她好。能叫你費盡心思為她好的,我便猜,或是你對她有了旁的心思。”


    “公子可是生氣了?”


    這出人意表的驚天一問,又叫喬佚頓了頓。


    到底誰才是正主兒?


    衛子淩憑什麽那麽氣壯理直?


    “公子不必生氣,在下除了這一點心思,再沒有旁的心思。”


    “而在下這一點心思,恰好說明了姑娘喜人之處。”


    “公子能獨攬如此喜人之人,乃莫大福分,當歡喜才是。”


    喬佚:“……”


    除了點頭,還能如何?


    衛子淩這是在開解自己麽?


    呸,這算怎麽回事?


    喬佚抿了抿唇,決定問點什麽奪回主動權。


    “若是雪兒知道平大夫與先太子過往,會如何?”


    “實不相瞞,在下……不知。”


    “那為何瞞她?”


    衛子淩沉默了,背過身去。


    半晌才說:“或許,僅是為我自己而已。想我衛子淩何許人也,竟也有愛而不得的時候,恥也。”


    如此豪言,壯而不悲,令喬佚想起當日百裏堡藥房中,成雪融甩袖昂首,淡淡神色、凜凜言說。


    那睥睨萬物的氣勢,那雍容華貴的氣度,他二人何其相似!


    這一刻,喬佚心頭悚了悚。


    “你到底,是從何時開始?”


    衛子淩轉身來直視喬佚,溫和目光含著淺笑。


    “公子果真想知道?”


    本來是想知道的,但對上衛子淩這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可衛子淩並不給他機會反悔,亮出首尾兩根手指,便道:“六年前。”


    “六年前,我陪著先太子與清平下國遊曆。”


    “至鎏京、於塔下,正巧碰見姑娘與郭將軍打賭,姑娘之明媚生動、聰明睿智,見者無不心生向往。”


    “她雖貴為一國公主,但其時我家世不差、我本人亦不差,求娶之事,並非全無勝算。”


    “於是我請求先太子為我一試,我也做好了以求學為名,客居鎏京、親近公主的準備。”


    饒是喬佚已做足心理準備,聞言還是控製不住地眯了下眼。


    衛子淩所說,可一點兒沒誇大。


    以當時衛家在北越朝廷的權勢、以當時衛子淩在北越國中的盛名,衛子淩與成雪融,並非不能成一對。


    衛子淩想必也知求娶成雪融最大的阻力在於成雪融本人,因此都想好了攻心謀略。


    好險、好險!


    若非六年前他來不及,六年後還能有他什麽事?


    衛子淩的魅力,喬佚是一點兒也不懷疑的。


    衛子淩了然笑看喬佚的僥幸。


    “公子放心,我與姑娘無緣無分,人群中驚鴻一瞥,她一無所知,我天翻地覆。”


    “我身為太子少保、欲與異國公主聯姻,此事在有心人眼裏,原來竟代表了先太子將如虎添翼。”


    “因此,便有了烏頭案、便有了儲君下馬、衛家覆滅之事。”


    “追根究底,卻是我動了不該動之心。”


    “她、之於我,猶如朝陽之於夜露、烈日之於寒霜,可望而不可觸。”


    “更遑論,六年後的今時今日,她一心一意隻為公子。”


    “既如此,公子還擔心些什麽呢?”


    喬佚:“……”


    又是除了點頭,不能如何的場景。


    衛子淩這是在安慰自己麽?


    呸,這又算怎麽回事?


    在喬佚的預想中,若衛子淩真有那份心思、一旦這份心思被自己說破,他起碼得低個頭、說聲對不起。


    可事實呢?


    衛子淩又是開解、又是安慰的,說得自己心裏又是為她的喜人歡喜、又是為他的錯過歎息、還為了自己最後的擁有僥幸。


    什麽都有,就是沒法對他生氣。


    他真的太牛逼了。


    不過,衛子淩的決定是對的。


    成雪融還是不要知道衛子淩的這些事、這些心思,比較好。


    免得她一激動、一感慨、不長的餘生裏都被他在心裏占據了一席地。


    喬佚對衛子淩抱拳,動作生硬,絕非出自真心。


    “有事,先走一步。”


    “公子,留步。”


    衛子淩一字不差重複著又問:“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說些什麽?”


    喬佚默然看著衛子淩。


    “姑娘說,她想懷孕,想為公子生個娃娃,給公子留點念想。”


    .


    自草峨山遇襲之後,三天時間裏又發生了兩次盜匪搶劫、掠殺事件。


    但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睡睡,沒人將這放在心上。


    之後,就太平了。


    對外,越崇武在養傷、魏先生在養病。


    但實際,越崇武動不動地,就喊了人來,聚眾吃火鍋。


    成雪融咳疾好了,兩熟釜換成了大圓鍋。


    盛著又香又辣紅通通的牛油菌菇湯底,架在紅泥火爐上咕咚咕咚地響著。


    北越天寒地凍,最適合的也就這邊燒邊吃的火鍋了。


    若是像往常一樣蒸一鍋飯、炒幾個菜,沒等你吃飽,飯菜就全冷透了。


    回京的巡邊隊伍就這樣慢吞吞、樂嗬嗬地走著,所過之處,香遺十裏。


    .


    某一日,熱火朝天的火鍋桌邊,衛子淩忽然叫越崇武。


    “殿下,三天後便是臘祭之日,明日起該趕路了,陛下龍體欠安,您身為儲君,當代天子行獵、祭天。”


    越崇武正跟成雪融搶著撈鍋裏以瘦肉做皮、包了魚糜和蝦仁的燕皮餃子;


    聽了這話動作一慢,幾個燕皮餃子全到了成雪融碗裏。


    就這樣,他惱了。


    扔了筷子、笊籬,還扔下一句,“我不去。”


    “為什麽?”成雪融問。


    越崇武看成雪融眼前一大碗的燕皮餃子,很驚悚地又扔了一句。


    “因為我沒餃子吃。”


    “嗬嗬。”


    成雪融冷嗤,將餃子撥了一半給喬佚,叫清平。


    “姐姐,這兒還有些沒下鍋的,能不能勞煩你給殿下煮一煮?”


    清平對越崇武是一如既往地惶恐,聽了立刻站起。


    點頭哈腰說:“下官願意,下官這就煮。”


    但越崇武對清平也是一如既往地尊敬,聽了也是立刻站起。


    接了東西說:“你坐你坐,我自己來。”


    “得了,有餃子吃了,吃完就乖乖回去吧。衛子淩,你負責安排趕路的事。”


    “是。”


    “唉不是,母老虎你憑什麽使喚我的人?”


    越崇武又扔了筷子、笊籬,打算故技重施、再說一次“我不去。”


    成雪融兩眼隻盯著在鍋裏翻滾著的燕皮餃子,說話時慢條斯理。


    “可你的人厚著臉皮從我這裏要了造火藥的材料配比、還威脅著我叫我寫信去給郭世孫要了一批改進過的火藥,現在那火藥都快運到萊安了,我不使喚他回去接收,難道由著那些東西在城外落雪受潮?”


    越崇武瞪大眼又驚又喜。


    衛子淩?


    他已經拿到造火藥的材料配比?


    還從郭顯仁那要到了一批改進過的火藥?


    他猛拍衛子淩肩膀。


    “厲害啊你!這麽大的事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我記你一大功啊!”


    衛子淩嗬嗬嗬地笑。


    “謹慎為好,我原是想等那批火藥到了再跟殿下明說的。”


    “嗯,火藥這東西是必須小心。那就……不管了,趕路回京吧。”


    “是。”


    正好鍋裏的燕皮餃子也熟了,越崇武說完,便拿起筷子、笊籬,繼續一心撲在美食上。


    趁著越崇武不知,衛子淩舉杯,隔桌遙敬成雪融。


    有關這一批火藥的交涉事宜,一直是衛子淩在跟進,火藥走到哪裏,衛子淩最清楚。


    他也曾想用接收火藥為由,誆了越崇武回京主持臘祭;


    又恐事發,激怒越崇武,令越崇武更加與自己生分。


    但由成雪融去做這等陰險事,則全無顧忌。


    本來,她就不在越崇武手下討生活;


    再說,陰險一直是她的屬性。


    屆時,她隻要說一句“哎呀我記錯了”或者是“慘了路上出狀況了”,就能把這事掩過去。


    衛子淩遙敬致謝。


    成雪融挑眉,用口型說了兩字。


    “還你。”


    欠衛子淩的太多太多了,可她時日無多,因此隻好用這種法子,能還一點是一點。


    喬佚將這一場遙敬、唇語盡收眼底,心裏漫起點點苦意。


    若她知道,六年前衛子淩為她一眼驚豔;


    隨後帶起北越皇室動蕩、衛氏大族覆滅;


    她還說得出如此輕巧的“還你”二字嗎?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以她的性子,她焉能不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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