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佚記掛著要把遺跡送到竹桐山給烏伽什看看,因此第二天就提議要離開百裏堡南下。


    要離開百裏堡,成雪融沒意見,但要南下,成雪融就不想了。


    她對遺跡不抱希望,怕去了竹桐山、見了烏伽什、又要再聽一遍壞消息、還要再害烏伽什哭一遍,於是她跟喬佚說,她想回鎏京。


    “現在我們出發,幾天時間花在路上,等見到梁姐姐也得初七八了。宮裏的情況我知道,過了初七梁姐姐就沒那麽忙了,我再去,也不算給她添麻煩。”


    所謂病來如山倒,長久的虛症一朝發作,果然來勢洶洶,喬佚看著她也是心疼,便順著她說好。


    於是,大年初二才剛拜了堂的一對新婚夫婦,大年初三便拜別尊長,踏上了遠途。


    看著車窗外皚皚山林,成雪融開起了玩笑,“這就是我的蜜月之旅啊。”


    喬佚不知道什麽是蜜月之旅,但無論如何他不覺得這旅途跟蜜搭得上什麽關係。


    蜜是甜的,代表的該是開心幸福那一係列美好;但路上幾天她頻頻發病,不是身體各處猝不及防地出血,就是發熱、昏睡。


    能與蜜搭上關係的一切美好,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這一路走得走得很慢,到達鎏京時,別說初七已過,便是初十,也已經過了。


    老侯爺喬桓死了,小侯爺喬佚也“死”了,喬氏覆滅,爵位被收、侯府被封;成、喬二人停在熙熙攘攘的鎏京街頭,忽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去董府,找董誌林吧。”


    如今的董誌林,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不過分。


    隨著原先忠親王、鎮南侯派係官員被清洗,朝中騰出來不少位子,那其中最為位高權重的一個,就落在了董誌林頭上;又因為董誌林原就輔佐先帝,如今新帝還沒三歲,董誌林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攝政。


    且為了使他能當得起“北越太子之異姓兄長”這麽一個身份,朝廷還一口氣給他封了個國公,賜號旌。


    旌,即旌節之旌。


    旌與節,皆使者所持之符,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取代表著使臣身份與榮賞之意的“旌”字為號,董誌林的功勞與尊榮,由此可見。


    想必,待有日北越太子登基為帝,董誌林這旌國公也得晉一晉,異姓王什麽的,都有可能。


    成雪融撩起車窗,仰頭看著高掛門楣的“旌國公府”四個大字,笑了笑,“挺好。”


    她吩咐金大勇去叩門,“就說,北越來的故友。”


    董誌林一直記著公主殿下說要回京的事,他回京後也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他竟沒跟失去身份的公主殿下事先約好回京會麵的暗號!


    他怕是公主殿下回京之後會找不著人,又想著公主殿下與小侯爺皆是精通易容之人,屆時會扮作什麽人來求見也不好說,便吩咐府中管家:“若有人求見,不拘是男是女,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領到我麵前,叫我親自過過眼。”


    管家得了令,雖說稀裏糊塗地,但還是給落實了。


    於是,金大勇就這麽上門一求見,成、喬兩人就很順利地被領到董誌林跟前。


    董誌林是個知情的,成雪融也不跟他玩虛的,眼瞥著領路的管家退到了門口,成雪融仰起下巴就喊人,“董誌林!”


    聲音是壓低了的,不至於傳到門口叫管家聽了去,正位上董誌林也隻聽到了些許,但就這些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已足夠叫他認出眼前的人。


    他激動地站起,“公……”話到一半咽了下去。


    公主這個身份早已死了。


    “公子、姑娘在北越時於在下有恩,此次公子、姑娘來京,必要給在下一個機會,好叫在下能以滴水報泉恩。”


    成雪融坐下了,應好。


    喬佚拱手,“多謝董公爺,有一事要教董公爺知道,我與阿……雪兒,不久前已在家師見證下拜了堂。”


    阿儺這個名字在大成、尤其在鎏京,可說是家喻戶曉。


    畢竟是此次平亂抗敵穩江山的三大功臣之一,且是女子,自然名頭更大、更加廣為流傳。


    但此時的阿儺辛另有其人,成雪融也根本不想做功臣,因此喬佚便及時改口了。


    成雪融挑眉對喬佚笑笑。


    董誌林看看兩人。


    說是拜了堂、成了夫妻了,可為何公主殿下梳的還是未出閣的少女發式?再想想公主殿下自小的特立獨行,董誌林便想大概這也是公主殿下的獨特處之一。


    眼瞅著管家走遠了,奉茶的下人也下去了,他走到下首就要行禮,被喬佚攔住,“董公爺,你說前日我夫妻於你有恩,那便作報恩之舉即可,其他的無謂再說。”


    董誌林領悟到喬佚話裏的深意,應了是,再看看成雪融,神色甚憂,“姑娘,您近來可好?我瞧著您氣色……不大對。”


    這番回京,成、喬兩人都是易過容的,原本的麵目被遮去了大半,自然,成雪融那原本十分的憔悴,如今也隻剩了三分。


    但這三分,還是叫董誌林給看到了。


    董誌林問:“可要請宮裏的太醫來瞧瞧?”


    “不用,我這裏就有一位醫術頂尖的大夫,就是宮裏的孫太醫來了也要喊一聲先生。”


    “哦,那是誰?”


    董誌林看了下隨行在側的兩人,一位是他曾在北越見過的金大勇,另一位乃是女子,他不認識。


    “能比孫太醫還厲害的,除了北越的華國醫和華國醫高徒平大夫,還有誰?”


    成雪融一聽樂了,拉了清平過來,“董誌林你的認知很正確,瞧,這位可不就是華國醫高徒平大夫?”


    “平大夫?”


    平大夫不是已經死了嗎?


    啊,不!


    重點錯了!


    平大夫不是個矮小又粗糙、駝背兼瘸腿的男子麽?怎麽成美嬌娘了?


    成雪融笑眯眯地,“你愛信不信,反正她就是平大夫,哦,現在你要叫她清平大夫。”


    董誌林是覺得難以置信,但公主殿下嘛,什麽事跟她扯上關係後都愛朝難以置信的方向發展,因此即便覺得難以置信,董誌林還是選擇信了。


    “那我就不進宮去請孫太醫了。這幾日皇太後也正抱恙著,要請也不容易……”


    “梁姐姐?梁姐姐病了?什麽病?”


    “聽景醫官說,是勞心過度,想來是累著了。”


    “哦,心病!”成雪融一針見血地給定了性,看看清平,計從心起,“董誌林,你現在就進宮去跟梁姐姐說,你尋了個醫術一等一的女大夫,問她要不要見一見?”


    “這個……”


    “嗯?你猶豫?你猶豫什麽呀猶豫?”


    “沒什麽,那我這就進宮?”


    “嗯,進宮去吧,哦,別忘了跟梁姐姐說是我哦。”


    “……是。”


    董誌林喚了管家來,千叮嚀萬囑咐地交代要用接待一等國賓的水平接待成、喬等人;大到吃穿用度、小到剔牙的竹簽、窗台的擺件,真真的事無巨細都交代了一遍;聽得成雪融由感動、到感慨、到煩悶,最後忍無可忍,叫喬佚用腳將人踹了出去。


    董誌林出去了,成雪融對喬佚那一下腳踹的力度不甚滿意,“我就是怕自己力氣不夠才叫你踹的,怎麽你也踹得那麽溫柔?”


    “董公爺似乎不想進宮。”


    “嗯,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他以前不是這麽囉嗦的一個人。”


    “如今的董公爺,風頭無兩。”


    “是啊,所以你說他為什麽不願意進宮呢?”


    宮裏有他喜歡的人,按理說,就是沒理由,他都要找借口進宮才是的。


    “為什麽呢……”


    .


    這個疑惑一直持續到成雪融以看診的名頭進宮去見了梁師讚,才得到了解答。


    “哦,梁姐姐你的意思是,今天早朝過後,你召見了董誌林。你給他看了三個美女的圖,讓他挑一個喜歡的,你要給他賜婚,然而他……拒絕了?”


    “嗯。”


    “他都這把年紀了、該不是打光棍打上癮了吧,他為什麽拒絕啊?”


    “他……”梁師讚咬著唇,欲言又止的眼神裏,一半兒是春光,一半兒是哀傷。


    成雪融心裏猜著定是董誌林放不下梁師讚,不願將就因此不肯娶妻,但董誌林無論是麵對賜婚、催婚還是逼婚,肯定都不會說出這理由。


    那麽官方的話有哪些呢。


    國孝?


    ——國孝講究雖多,但也就講究到新帝登基,韞玉都登基大半年了,不存在國孝。


    家孝?


    ——啊呸,董誌林他老爹老媽要是及時投胎這會兒比董誌林也小不了多少。


    成雪融苦想了半晌,終於腦中靈光一閃。


    “董誌林是不是說‘大成未定,何以家為?’”


    “……不是。”


    “還是他跟無雙一樣說自己不舉?”


    “……不是。”


    “那他說了什麽?”


    梁師讚被成雪融這麽一通猜測又再三追問的,眼中春光漸衰、哀傷漸濃。


    “他、他跟我說,他心中自有佳人。他說,那佳人曾贈他半闕詩經、半邊玉佩,但被他退回了。他說他後悔了很多年……他說那佳人曾說,既不能嫁想嫁之人,便再嫁何人皆無差別。而他今日,既不能娶想娶之人,則絕無可能再娶旁人。他、他是這麽說……融融,你說董誌林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呢……”


    成雪融怎麽也想不到董誌林這才剛風頭無兩呢,就這麽大膽了,不但提了舊情,連後悔兩字都說出口。


    這薄如蟬翼卻嚴嚴實實糊住了梁師讚心中明鏡的窗戶紙,終於叫董誌林不知死活地給捅破了。


    梁師讚眼下混亂得緊,也難怪董誌林不好意思相見。


    但梁師讚久居高位,得以淬煉,就是再混亂也是有限,那一雙火眼金睛仍那麽厲害,看著成雪融這並不驚訝、隻有些許恍然、不大讚同的模樣,猜到了。


    “融融,你、你早就知道董誌林他……”


    “唉,梁姐姐,我是旁觀者清。”


    “你清?那融融!你告訴我,什麽時候?董誌林他是什麽時候……”


    “那梁姐姐你又是什麽時候?”


    “我……”


    “他大概跟你差不多時候吧。”


    “那、那後來他為什麽……”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中,男女之情或說是梁姐姐你,並沒有那麽重要。他今時今日表現得這麽癡心,其實也不過是因為他得不到。梁姐姐,他的話你不能往心裏去。”


    誰認真,誰就輸了。


    誰往心裏去,誰就永別幸福了。


    成雪融並不懷疑董誌林的真心和癡心,畢竟是一起長大的,終究了解幾分。


    但這時候,肯定他的真心、強調他的癡心,帶給梁師讚的,隻有傷害而已。


    一國太後和朝廷大臣,這是絕無可能的。


    既無可能,何必當真?


    梁師讚聽了成雪融這話,恍惚了一陣,傷心難過一分不少,但眼神看著鎮定多了。


    “對,融融你說得對,他如今苦盡甘來、尊榮無限,或是想起當初意難平了。若他心裏真有我,當初又怎會那樣勸我,罷了、罷了,是我魔怔了。”


    成雪融心裏酸酸澀澀十分難過,但還是努力笑著,做出往常的傲嬌模樣,“就是!梁姐姐你可別被男人騙了,這世界上除了我家無雙,其餘的都是臭男人好嗎?”


    “說起小侯爺……融融,這可真是你的福氣。”


    “當然!”


    ——當然是我的福氣,隻是可惜了,不能長命。


    “還有,融融你真不想回來了嗎?不用擔心我難做,你隻管等著旨意,我……”


    “梁姐姐!”成雪融佯裝惱怒打斷了,緊接著撲進梁師讚懷裏,“梁姐姐,這皇宮、這朝堂,看著是榮華富貴享不盡,但其實又憋又悶不好玩,我也不說別的,我就問你,姐姐你要是能跟心愛之人自由自在、浪跡天涯,你會不願意嗎?”


    “我……我求之不得。”


    “那不得了。”


    成雪融從梁師讚懷裏起來,笑得恨不得疊出一臉皺褶,然而語氣卻十分委屈,“呐,大不了我答應你,我每年都回來看你,好吧?那你也要答應我,每回我回來了你都要給我補盤纏,還要叫祿光殿天天給我做好吃的菜!哦,不止呢,等我走的時候,那什麽糕啊點啊餅啊酥啊什麽的,都要讓我拉一馬車走!”


    梁師讚啞然失笑,“唉,你呀,怎麽盡想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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