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這段日子顯得格外冷清,主仆上下就像是被什麽困住了似的全都打不起精神。這也不難怪,雖說祝府的公子眾多,但住在家裏的隻有四郎、六郎與七郎。祝家五郎因為常年疾病纏身,便在九年前就仙去了,隻留下剛過門的年輕妻子養在家中,尚未有子嗣。八郎和九妹則是對龍鳳胎,但在四歲那年掉進河中溺水而亡。大郎、二郎與三郎常年在外替父親打理設在外地的幾處鋪子,而七郎祝英澤卻是祝公遠祝員外最為頭疼的兒子,自然也是很少回家的。


    話說,這祝家七爺性情頑劣,麵如冠玉,氣宇不凡。也是因為如此,在他剛剛行完成人及冠之禮後,四方八鄰的親友們都帶著自己請的媒婆來府上攀親。那會子可把祝夫人給愁死了,單說前來相親的姑娘們就看了十幾個,不過最後在眾媛之中為他選中一個最為出眾的名媛,他卻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祝公遠為了絆住這個不安分的兒子不知想了多少個法子,把他關在家中不出兩天他準會使用各種騙術金蟬脫殼,十天半個月或是更長的時間後才會看到他。祝員外實在是束手無策,隻能任由他在外猶如閑雲野鶴一般遊蕩。一年後看他漸漸成熟起來,父親倍感欣慰,就把置在荊州的店鋪交於他打理,不想這小子真是塊經商的好材料,不到兩年他便在當地擴大的店麵,而且發展了數個合作商,為祝家產業增添了新的藍圖。


    不過,在事業正蒸蒸日上之時,他又開始毫無節製的在外麵花天酒地,夜不歸宿。時常有哪個酒店裏的小二差人在深更半夜來府上討酒錢,這讓他那幾個哥哥十分頭疼。於是,祝員外隻能打發他到更遠的地方幫自己做生意,即使自己萬般不舍也得趕他出去。


    “什麽?爹把小九送進了學堂!”這個月他回來自己的家,先去給母親請了個安,再去找父親匯報了一些賬目,聽了一通訓教後卻滿院落見不到自己最疼愛的妹子,隨後聽兩位嫂嫂說九妹去學堂功書,他大吃一驚,歎那九妹果然是個神人,能說服自己那個頑固不化的老子送她去上學,不禁欽佩。


    自小他在這個家裏與這九妹甚是投緣,不僅因為兩人年齡相差不大,更是因為兩人性格相投。在他看來這世上的女子沒有一人可比小妹,那小妹偷騙搶奪樣樣精通,可以說他這些年能在這個家裏待下去多半是那丫頭的功勞。


    他回到自己的廂房無精打采的往床榻上一癱,九妹不在這個家果然無趣許多!早知就不回來了!他坐起身來想了想,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他快步走向衣櫥打開櫥門一看,裏麵除了些零零落落的宴居服外再無其它。果然,祝小九你好歹把哥的雁雀羅衣給哥留下吧!他堵氣一般的‘啪’關上了櫥櫃門。“也不嫌大!”他不悅的嘀咕一句。


    對此他也是習以為常了,以前他住在家裏的時候她也是時常偷穿他的男裝溜出家去,十次有九次都會搞得滿是泥垢的回來歸還。他也不明白自己的這個妹子怎麽如此偏愛佯裝,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莫樣。


    這次回來本打算帶她出去遊玩的,其實他是挺心疼這個妹子的,明明性情活躍愛動愛鬧,偏偏生在這個家庭,女兒家大門不給出二門不讓入的家族,真是苦了她了。但是現在她那個機靈鬼兒不知用的是什麽騙術能把自己送進了天府學堂,真是難以置信。他笑了笑,伸了伸懶腰,走到窗前抬首仰望,半晌道:“終於飛出去了,但願飛久一點!”


    這時,一個府邸小廝腳步輕聲來到他的廂房門前,用一種不大不小訓練有素的音調說:“七爺,老夫人請您去荷花小榭。”


    他‘嗯’了一聲後向小廝擺擺手,示意明白,那廝正要退下便又被他叫住,問:“隻有夫人嗎?老爺在不在?”確認父親不在後,他便安心下來,起身去了荷花小榭。


    祝英澤悠閑的散步在蜿蜒的遊廊間,府中的這條遊廊長得嚇人,彎彎曲曲一眼見不到盡頭,遊廊兩旁的院落裏也是有很多花草植物的,家丁們平時細心打理著,所以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他一路上和下人們打著招呼,對不喜歡的他隻要‘嗯’一聲便了事,對於有好感的則是駐足向對方攀談幾句。他往日裏向來自由散漫,不拘小節,待人和善,更是不近女色。所以府中的小廝和侍女們不會懼他,總是與他親近一些的。


    一座位於祝府南院深處的荷花小榭麵積不太大,也有普通小花園的兩個大小,進了拱形月亮門後放眼望去就是一方偌大的水塘,塘裏層層疊疊滿是碧綠的荷葉,像是一個個超級玉盤,上麵還盛著少許露珠。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朵蓮花,因為這是剛入初夏,那蓮兒還沒完全放開,隻有那零零碎碎心急如焚的花兒完全展開了懷抱,向世人告知自己乃是單瓣粉蓮。


    此蓮雖不像重瓣灑綿那麽雍容華貴,也不像紅台蓮那麽千姿嬌媚,更沒有重瓣粉蓮那麽豐韻飽滿。但是它們簡單大放,優雅閑靜,就好似穿著一身粉衣的江南女子單足獨立在湖水之中隨著微風翩翩起舞。池中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那池中的紅鯽魚來來往往在蓮兒們足下穿梭不停,小尾追大尾,大尾躲著小尾,那紅得有些晃眼的魚兒將蓮花瓣當成了一柄柄遮陽花傘,時不時的躲在下麵與岸上的人們捉迷藏。


    穿過這七拐八折的遊廊,他來到了荷花小榭外,隔著廊壁上的景窗向裏張望一眼,才放下心來,鬆鬆肋骨,舒舒鼻息,撣撣衣衫,便一身輕鬆的走了進去。穿過月亮門就是一條蜿蜒曲橋,這曲橋是檀木所製,這種質地的橋恐怕隻有在祝府才能看到。放眼望去,曲橋的另一端就是一座外觀酷似一朵盛開著的蓮花矗立在水中的水榭,這水榭內有六根圓柱,著實牢固,擺放著躺椅、矮幾軟榻,四麵掛有湘妃竹簾,水榭頂棚雕有各色圖案,甚是華麗。


    那祝夫人正攜一名侍女前後站在水榭周邊,那侍女頭著雙丫髻,身穿婢女裙,手付一團扇,眼觀池中魚。她身前的祝夫人正在拾起魚食輕輕的向池麵撒去,她看起來不到六旬,一張粉白的臉上現出幾道皺紋,身著一件淺紫色小衣,外麵配一件黑色薄沙氅子,內著一條石榴花盤枝紋齊胸襦裙,還算是端莊的婦人。


    “你妹妹去書院已滿一月了,我甚是擔憂,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應付,也不往家裏捎個信,唉,她和你一個德性,一放出去就沒影兒了!”老夫人邊喂池中的小魚兒邊歎氣道。


    坐在一邊的兒子卻一副悠閑的表情,拾了一塊幾上的點心先聞了聞再塞進嘴中,咀嚼道:“她比我還能瘋……”他還沒說完隻見母親向自己瞪了過來,便住了口。


    祝夫人正色道:“她終歸是個姑娘家,不像你們這些個小崽子……”她突然停頓了一下,意示到自己出言不雅,便改口道:“不像你們這些男孩子,為娘的能不擔心嗎?這也是你的一份責任,自小你就把她帶出去瘋,心玩野了就收不回啦。現在可好,都瘋到書院去了!”她放下魚食走進水榭中央,把手中的帕子丟在一邊的矮幾上,瞅著麵前的小兒子。


    英澤被自己的娘親打量的有些不自在,咧咧嘴道:“怪我,怪我就是,我又沒攛掇她女扮男裝出去招搖過市,她自己的主意自小就大得很,她聽我的?我聽她的還差不多!”他裝出一臉委屈眼巴巴的望著母親。


    “少和我裝這副可憐樣兒,你也不是省油的好燈!你六哥在我這裏告你五大罪狀我還沒敢讓你爹知道呢,你六哥那是顧及著你才到我這裏來說的。你說說這半年來你讓他替你瞞過多少爛事,那也是你親哥,要換作旁人,你早就被攆了出去。”她伸手去打兒子,他卻麻利的閃身躲開。


    他麵向池塘另一邊的湖石假山,那假山高而寬,從山上還有涓涓流水細細往下流著,像是一澤豎直的小溪水。一提到自己的六哥祝英恒,他就不大自在,撇嘴反駁道:“您的寶貝六郎多省心多乖巧呀,人家是商界奇才,眼睛是往頭頂上長的……”忽看見母親的臉色漸漸不悅起來,便又住了口。


    “這次你回來就別再往外亂跑了,安心在家待著,改明兒給你說門親,早早成個家也算是為娘的功德圓滿了。”母親溫和下來,拉住他的一隻手。


    “娘,九妹去哪個書院了?”他問。


    “做什麽,又想找機會跑?”母親警惕道。


    他嘿嘿地道:“您不是不放心嘛,讓我去看看,您想想那裏到處都是如狼似虎的小子,您的寶貝幺女成天在他們之中您能放心嗎?反正,我是不放心。”


    祝夫人轉念一想,是啊,那丫頭現在會不會出什麽差錯,會不會讓別人識破身份,會不會……她不敢再往下想,忙說:“她在尼山萬鬆書院,七郎,你去也成,說來也有一個多月了,不知她那兒缺什麽,我讓丫頭們準備點你給她捎去。”


    話說這祝公遠是一門心思想和那些達官貴人們攀上關係,那次馬華池的提親讓他興奮不已。家中雖說子女眾多,但前幾個成親的兒子們的親家也是與他同樣是從商的行業。財,是應有盡有,不過這年頭在外做生意越發不容易,世族之間的明爭暗鬥越來越激烈,他們鬥來鬥去不要緊,可是這些靠做他們生意的商家們插在他們中間甚是為難。


    在這個時代裏,不,在每個時代裏都要靠關係來維持自己的利益與生計。這點祝員外是清楚的,而且是求之不得的。如今祝家的生意在世族圈內尤為尷尬,他正是需要像馬家這種有地位有身份的家族來支持來保護。


    故而,祝公遠開始漸漸的敢與馬家走動起來,努力的與他們建立一種微妙的對等關係。所謂對等關係就是取以雙方所長來填補自身所短,而這種關係是不牢固的,一旦在對方那裏失去的自身價值或是失去信譽,那麽這種關係也就走到了盡頭。然而可以阻止這兩種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發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對方牢牢的與自己捆綁在一起,簡單的說就是聯姻。隻要與其扯上姻親這層關係,那麽這兩家就會變成一家,這兩好就能變成一好。


    祝家財大業大,馬家權大勢大,這兩家若能變成一家,那就是真真切切的珠聯璧合,到那時不管是世族還是商界還有誰會為難這一家有權又有財的大家族呢?想到這裏,祝公遠暗自得意,這等好事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他祝公遠倒是遇上了。以前,他對這個寶貝閨女一直疼愛有加,隻是為了她是他最小的而且是唯一的閨女。不曾想過將來她會為祝家出一份力吃一點苦,隻是謝天謝地希望她能健康成長,沒病沒災,等到大了成了人樣兒再替她許門好婆家,風風光光將她嫁出去就行了。


    可是,隨著歲月的推移,世事的無常,祝公遠不得不為祝家產業考慮,也不得不把這唯一的女兒也考慮在其中。漸漸的,這個小女兒在他心裏的定義有了變化,從一個百般嗬護的掌上明珠轉化為關乎祝家命運的籌碼。他也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他怎麽能把自己的幺女當成物件與他人做交易呢!不,他舍不得,不管怎樣他是萬萬不舍的。但是轉念又想這與為女兒找婆家有何不同呢?是的,這也是在幫她找夫婿呀,而且不是一般的夫婿,這等好事女兒豈會不理解?


    至於那馬華池會主動上門說親也是祝員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馬家雖說在朝中威高權重,也算是皇親國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為官之道是門學問。哪怕你權位再高能高過皇上嗎?你權力再大能大過滿朝文武官員合力嗎?更何況當今朝中還有個太傅司馬越把持朝政。他們一旦看你不爽便有可能去找任何理由彈劾你,找你的錯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到那時就連天子都未可保全於你。所以不管你是萬人之上還是千百萬人之上都要使點示弱手段去籠絡人心,去與那些在你之下的同僚們建立一種友好的互助關係。怎麽建立?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錢。


    什麽叫高官厚祿?你以為隻要當上了官就會豐衣足食度日,亭台樓閣環繞,金銀珠寶纏身,妻妾成群圍繞嗎?非也,朝廷俸祿隻不過是給你吃飯穿衣的,一家老小靠這點俸祿維持平常水平的生活是足矣的。可是,要想過上亭台樓閣,妻妾之歡的快活日子還是遠遠達不到的。所以那些想入非非的大人們必須要另想門路,下麵的小官兒想往上爬就得巴結上頭的人,上頭的大官兒想享受榮華富貴就得施舍於下麵的人。大官與小官,一個缺財,一個缺權,一個用權,一個用財,互利互通,相互依存。


    馬華池隻是個五品官銜,在朝中的許多事上他都沒有什麽話語權,但是他的那位兄長可是正一品。他倚仗著自己的兄長在朝廷裏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的任務就是幫助兄長在朝外拉攏人心,為哥哥馬華汐建立人脈之網。這需要大量的資金,一個從五品上階的太守不可能弄出這筆龐大的財源,於是,這些年裏他們想出了各種方法在外圈錢。然而,這些方法大多都是見不了光的。


    做了這麽些年的事情,馬華池也是筋疲力盡力不從心,可是他到如今也是回不了頭。馬家的勢力越來越大,樹大招風此類的事情屢見不鮮。馬華汐在朝堂上的威望讓那些武官們虎視眈眈,他們向來就與文官政見相左,而這位馬太宰的限製武將兵權政策更是激起他們的不滿。馬華汐不想與這些在他看來都是些烏合之眾的草莽們發生正麵衝突,之後他與弟弟馬華池商量私下裏去收買他們中的各別將領。這一計劃還是用穩妥的方法解決更為實際,那就是錢。


    從哪裏撈錢?這個問題還是要馬華池來解決,他們這十年來除了剝削當地的富商百姓之外,一直都在做走私私鹽這樣的勾當。風險極大不說,所得的利潤也及其有限,現在遠遠不夠他們的開銷。情急之下馬太守意外結識了祝家莊莊主祝公遠,民間傳言這祝家莊的生意遍布天下,他們做著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隻要是合法的又賺錢的買賣他們都會做。所以祝家莊的底子很深,商界裏傳言:祝家莊裏的財富可比兩國之合。這話當然是有誇張的成分,但他們的富有確實是真的。


    於是,馬太守親自作誘餌,待著那條姓祝的金龍魚上他的勾子。但是,這條‘金龍魚’也不是一條沒長腦裝的呆頭鰱,祝公遠也有一個長長的魚勾已經放在水中正靜靜等著對方會不會上勾。


    “你們要和馬太守聯姻?要把小九嫁過去?”祝英澤半張著嘴巴,眉眼上挑,神情怪異。他的母親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詫異的看著他。


    “那丫頭同意了?”


    “說要找個清靜的地兒考慮考慮,所以你爹才同意讓她去書院了卻她的一樁心事。唉,九兒也是被我們寵的沒個女孩子的樣子,讓她去讀點聖賢書也好,總比在家裏看些亂七八糟的書要好些。”祝夫人不動聲色,雙手捧著一盞雪白如玉的陶瓷茶盞湊近鼻下細細的聞了聞,然後慢慢喝了下去。


    “娘,您真舍得讓九妹嫁人?”七子又問。


    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了兒子一眼,視線再放向偌大的荷花塘,輕輕呼出了一口香氣,不知在思索些什麽,半晌後才開口:“舍與不舍,到最後都是一個結果,被當成金絲雀關在這樣的籠子裏,相夫教子守著家門度完一生,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宿命。”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讓旁邊的兒子不知所解,她又緩緩轉向兒子這邊,笑了笑,道:“你去看看她吧,帶些好東西給她,讓她安心讀書,不要記掛家裏。”


    自己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裏好像發生了不少事情,九妹遠赴他鄉功書這本是件好事,但這背後怎麽又扯出來個馬家提親!怪不得一向保守的父親如此容易的妥協,原來是有條件的。平日裏見他對九妹那般疼愛,可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拿女兒做交易。祝英澤心裏越想越替小妹叫屈,回到自己的廂房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祝府,朝著尼山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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