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皓遠這次回家還特地從錢塘請了一個有名的皮影戲班,從大年初一的晚上開始,祝家人府邸中的某個大廳裏置著長方形白色大維幕,夜晚到來時大廳內燈火通明,大幕前擺著桌椅,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圍坐在最前排的絕佳位置,大人們則靠後一點一邊聊天一邊看戲。一時間鑼鼓喧天,唱腔洪亮,掌聲不斷。白色維幕上的那些‘影人’們個個生龍活虎,惟妙惟肖,這些繪畫精良,五彩斑斕的小人兒采用牛皮所製,薄如蟬翼,通體透亮,再在上麵畫出不同輪廓的麵孔,不同顏色與款式的服裝,倒成為不同的角色與種類。小小一張皮可製成亭台樓閣,山川流水,飛禽走獸,色彩紛呈,形態萬千。通明盞盞燈光的照映,像是活了一般活靈活現。


    這皮影戲起源於西漢,話說漢武帝最寵愛的妃子李夫人病死,武帝終日思念成疾,不得恢複,更無心料理朝政。大臣李少翁這天在外麵看見孩童手中的布偶影子倒映於地栩栩如生。之後李大人用棉帛裁出李夫人的影像,塗上色彩,並在手腳處裝置木杆。入夜圍方維,掌夜燈,恭請武帝端坐帳中觀看,從此武旁對其愛不釋手。之後《漢書》上記載了這一愛情故事,也許這就是皮影戲的由來吧。


    英台孩提時對這種‘影子戲’非常感興趣,故而父親祝公遠也時常往家中請戲班為她演繹各種戲碼。不過今晚她卻無心觀戲,一晚上她都在注視著一邊的嬸娘王顯君,她很後悔白天向她提起那閭丘野的名字,嬸娘聽後直到現在沒再說一句話。她就像那維幕上的‘影人’一樣,任由別人牽製擺布,而她自己則是失掉靈魂的軀殼。英台仿佛能聽見她內心的悲鳴聲,一聲又一聲的敲擊著她的神經與知覺,她這才確定眼前的這個女人用自己的一生自由換取了一段不幸婚姻,用唯一的愛情去討來那一家子的榮華。而她自己的千瘡百孔卻無人問律,已經無法治愈。


    那台上,戲如人生。這台下,人生如戲。


    與祝家莊相同,洛陽城裏的夜晚也是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初一晚上開始城內的中心地帶舉行著盛大的彩燈會。各式各樣的彩燈組成了一條長長的天龍臥在洛陽城街中,各家店門大大開放著,春節的這幾天洛陽取消的夜禁,故而百姓們可在夜晚間自由出入。每年的這個時候鬧市才叫鬧市,人潮湧動,車水馬龍,其樂榮榮的景象處處存在。


    晚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也可以出門一遊,這也算是對她們的一種短暫的解放。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們也可以出門歡聚一堂,姑娘們喜歡花枝招展的穿著自己最好看的新衣,頭戴最稱心的飾品;也有些酷愛男裝的姑娘們也會挑出最為喜歡的長袍大褂,長發高高束起,再用各種幘巾裝飾,可以大大放放的與友人高談闊論。而那些公子們可能平時出來遊散慣了,在這種節日場麵中泰然自若,一點不以為然的樣子在街上閑逛。


    今天是初三,晚上的燈會依然熱鬧,淳於爾嵐一人走在人潮中,漫不經心的欣賞著掛得滿天的彩燈,這些彩燈有的上麵寫有燈謎,年輕男女們湊在一起比賽誰會猜對得多,這種燈謎的遊戲流傳至今。爾嵐也猜出了好幾個來,不一會兒他就失去了興趣,往前走去。經過一家小店時停下腳步,抬首一瞧原來這是家賣小吃的店鋪。他走了大半天也是餓了,索性進了去。小店就是小店,小本生意,與那些大酒樓是無法相比的,不過倒也幹淨整潔。店裏擺有三四張桌子十幾把小竹椅,這會子也坐滿了食客。


    店小二熱情的迎了上來,替他尋了個空座,報了幾樣店中有名的小吃,爾嵐要了一碗餛飩後靜靜的等候在那裏。等了片刻熱騰騰的餛飩被送上桌來,白玉半透明的‘小魚兒’遊在這清澈的高湯中,上麵漂散著點點碧色蔥花,像是袖珍的綠荷。爾嵐用白瓷湯勺舀了一個如潔白色小魚兒的麵食放在嘴中,裏麵的豬肉餡兒嫩滑可口,再配上這一碗由高湯熬製的熱湯,簡直是美味絕佳。


    “一碗小小的雲吞,我能賴賬嗎?”這時不遠處的座位前傳來個姑娘的聲音,爾嵐轉頭看去。那姑娘正在諜諜不休道:“我怎麽知道出來玩會遇到小偷?我說過我不是白吃的人,我這就回家拿錢再送來不就好了嗎!”


    那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是這店中的老板,他駝著背客客氣氣的道:“姑娘請消消氣兒,這小子剛來不多久,不懂事。一碗雲吞沒幾個小錢,就算是小店請姑娘的吧。”


    “老板,她這就是……”小二想辯解被老人阻止了。


    那姑娘倒不幹了,嚷道:“您怎麽就是不信我呢!我本就不是吃白食的,是錢袋被人偷了,偷了您明白嗎?”看樣子更是生氣了,不經意間往爾嵐這邊看來,突然露出了喜色。


    爾嵐也認出了她,這姑娘竟是馬鈴兒。爾嵐想躲開她的視線,但已經來不及了。馬鈴兒直接向他走了過來。“喲,這不是蠢驢……咳咳……淳於公子嘛!這麽巧呀!”她便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媚媚的看著他。


    爾嵐瞅了她一眼,埋頭去吃自己碗中的餛飩。鈴兒笑了笑,露出兩邊的小虎牙,道:“能在這偌大的洛陽城與你相遇也算是有緣,怎麽不跟我打招呼!才幾日沒見怎麽你已不記得本姑娘是誰了嗎?”她兩手托腮,睜圓了雙眼盯著他。


    “還好,這裏沒有樹,不然又會被你砸!”他邊吃邊說了一句。


    “那就看在這次沒有砸你的份上,借我點銅子兒,行不行淳於公子?”鈴兒快速接上了話語,眸間閃動著星星。


    爾嵐瞟了她一眼,將碗中最後一個小魚兒吃了下去,輕聲喚了店小二,之後拿出幾個銅子兒放在桌上,道:“這位姑娘的飯錢算我的。”說完便起身走出店去。


    馬鈴兒在他身後小臉微微扭曲著望著他的背影,而他卻頭也不回的往人群裏走去。


    此時的燈會已到了高潮階段,街上的人流也是越來越擁擠緩慢。一身素袍打扮的爾嵐隨著人群緩慢前行,邊走邊觀望兩旁的那些由彩燈組成的各式奇觀。他優雅的身姿引來不少輕年女子的側目,他卻不會在意她們有意或無意間的陣陣秋波。這場大集會中最為興奮的依然是在路上追逐的孩子們,手中握著些炮仗,身後的大人們一臉擔心與疼愛的表情時刻盯著梢。


    爾嵐就這樣一人悠閑的遊蕩在鬧市之中,不過他逛著逛著感覺身後有人跟著自己,他也沒露出什麽異常,照樣走自己的路。那馬鈴兒一直與前麵的那位公子保持著一定距離,自覺沒被對方察覺,一身桃紅色衣裙飄然而來,有時閃身躲在燈牆後麵,有時以街邊攤位為掩護,總之緊跟著前頭的淳於公子。


    隻是她一不留神前麵熟悉的身影不見了,這倒把她急了一下,四處張望也不見他。不知不覺間被人流帶到了城中一條內城河邊,這條活水雖然在城市之中,但水清澈見底,在河邊那些紅燈籠的照射下奪目光耀,河上還設有一座別致石橋,橋身被橋下之水反射得仿佛活了起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那麽幾個歡樂的從橋上躍過。


    她站在橋上仍然四處張望一番,盈盈水光爬到她桃色衣裙上,使她變得晶瑩剔透起來。眼看實在找不到那個身影了,她泄了氣似的伏在橋邊的石欄上,兩手托腮的盯著身下涓涓流水,透白的膚色顯得她眸子黑亮亮的,一眨一眨得泛著光。今天她是獨自出門的,來洛陽已經四五天了,本來是想帶娘親四處逛逛,可是父親不肯放娘親出門,她隻好一人出來逛燈會了。哪知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錢袋子就丟了,也不知是掉在路上還是被人偷了去。


    她正在鬱悶著,忽有人從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驚得一扭頭,眼前的爾嵐正保持著一副冷淡的神情看著她。她身子轉過去正對著他,他茫然的打量著她,之後問:“在找我嗎?”


    她特意的掩飾著心中的激動,故意不去看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河水中,道:“沒有,誰會找你呀!我才沒有,沒有。”


    “好吧,算我想多了。”他扭頭向橋下走去,身後的姑娘忙跟了過去。他又停了下來,她猛得止了步子卻撞在他的身上。他蹙了蹙劍眉,又問:“跟著我幹嘛?”


    鈴兒自覺有些囧,心慮的她習慣性的揚了揚下巴,道:“我是想什麽時候還你錢,你說在哪裏能找到你,明兒得了空我差人把錢給你送去。”說著身邊的兩隻手不停的摩擦著衣裙。


    “那點銅子兒就算了,當我濟了貧就是。”


    “喂,你這是什麽話啊?看不起我,當我是要飯的啦!我告訴你,那點錢我還得起,明天……不,後天,在這裏我還你錢。”


    爾嵐無奈的瞟了她一眼,心想若是不答應她說不定就脫不了身,所以道:“就那樣決定吧,現在我可以走了吧?”沒等她回應便大步走開。


    沒想到那姑娘依然跟著他,他也是忍到了極限,狠下心來轉身盯著她。她被他這突然回身嚇了一跳,不過她卻故作安然的衝他笑了笑。他沒好氣的嚷道:“爛蘋果你到底要怎樣?”


    爛蘋果?她一聽這個稱位就來了氣,喊道:“唉,我哪裏爛了?”嗓門太大引來路人們的注目。她還一臉憤然的死盯著對方,小臉蛋漲得通紅。


    該死!爾嵐暗地裏咒罵一句,也不再跟她多說,快步向前走,走著走著慢慢又停了下來,苦笑著轉回身子,鈴兒果然在不遠處望著他。這時他死的心都有了,被迫來到她跟前問:“說吧,何事?”


    這姑娘這時倒是忸怩起來了,低垂著腦袋,磨磨蹭蹭的盯著腳尖一時說不出話來。弄得爾嵐一身大汗,氣得正在走開,姑娘卻道:“我也不想跟著你呀,可是你得告訴我太宰府怎麽走呀!”


    爾嵐這下徹底被她打敗了,臉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無奈的仰天長歎。鈴兒見他這樣,忙補充道:“我迷路了,在這裏你算是我的熟人,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你可真逗!爾嵐無話可說快步來到甬道上,鈴兒緊跟其後,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他來到路邊的一輛一騎馬車前,車夫正坐在駕駛座上打盹兒。他將其叫醒後,對鈴兒說:“上去吧。”又對車夫說:“送這位姑娘去太宰府。”車夫熱情的應了一聲,順手將駕駛座上的長凳放在地上。


    鈴兒正想抬腳上車,突然想到了什麽,吱吱唔唔的道:“那個……車錢……我……沒錢……”


    爾嵐白了她一眼,遞給車夫幾個錢子,道:“行了,可放心了?”


    鈴兒想了想,從頭上拿下一支銀步搖遞到爾嵐麵前,道:“給,這是我最喜歡的,放在你那做個抵押,免得日後說我白拿,後天的這個時候就在先前的那座石橋上我等你,把賬還清。”


    爾嵐本來不想去接,又見她這般鄭重其事的好笑模樣兒,隻好接過來。這是一支做工精美的銀釵步搖,上麵墜著暗紅花蕊翠綠枝葉的鈴鐺,輕輕晃動就會發出悅耳鈴聲,想來也是昂貴之物。她上了馬車,挑起簾子,道:“到時我來贖它,可要保管好。”


    他目送著馬車的離去,再次看了看手中的步搖,心想怪不得她走路時會發生聲聲悅耳鈴聲,原來是這鈴釵!順手揣置懷中。


    馬車七拐八繞的來到了太宰府邸,要說這車錢本來可以從門房這裏拿的,但鈴兒想自己來這裏人前算是本家四小姐,但由於她娘地位低微,母女倆人在馬家也是寄人籬下,自己家裏的下人都沒有當他們是回事,更別說這太宰府裏的下人了。她不想給娘親惹麻煩,故而才借那淳於爾嵐的車錢。


    馬車停在離太宰府不遠處的偏道上,她下了車來到大門前,門前的那兩盞大燈籠照得四周通亮。敲了半天的門才有門子前來回應,一看是鈴兒,門房陰陽怪氣的喊了她一聲讓她進去了。這個天也不算晚,何況又是年節之時,府中也是很熱鬧的場景。她卻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後院母親住宿的地方,這裏與前院或府裏其他的地方不同,顯得格外的泠清。母親則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麽心思竟入了神。


    鈴兒進了屋,一抬眼看見桌上放著兩個大托盤,上麵整齊的放著幾件衣物。她不明來由的望著母親,母親這才看到她,笑道:“回來了呀,我在家中等你好一會兒啦。”


    “這是什麽?”鈴兒問。


    “哦,這是你爹送來給你的,來,試試看合不合身,這些衣裳都是經名師之手,你爹說你這些年照顧我也是辛苦了,趁過年給你做幾身新衣也是做父親的一番心意。”她說著從桌上拿起一件長裙往女兒身上樣了樣。


    鈴兒撇撇小嘴,嘟嚕著:“他何時關心過這些小事了!把你哄騙到這裏來又不讓你出去,這是什麽意思?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懊惱的將新衣扔在一邊。


    “鈴兒,不許這樣說你爹。”


    “娘,明兒我就帶你出去逛逛,我倒要看看有誰敢攔我。”


    “明天,你爹要帶你和你二哥去別人家祝壽,你可要乖乖的,啊。”


    鈴兒皺了皺眉頭,原來是這樣!可是她想不通的是為何要帶上她,去給人作壽,想必這人也是朝廷中人,但他隻帶二哥去就可以了,以前不都是這樣的嗎!為何這次還要帶上她這個不討他喜歡的丫頭呢?


    冷月入夜幕,寒意繞房梁。爾嵐躺在被褥裏還感到絲絲冷氣向自己襲來,已是深夜,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再無其他動靜。但他不知怎麽還是入不了睡,幹脆坐起來拿起枕邊的簫放在唇上吹出樂來。簫聲打破寒流占據了這間屋子,把他這個寂寞的人緊緊抱在懷中,這才使他感到些暖意。


    也許,在這個世上,隻有這一木簫才是他的慰藉。


    簫離唇,樂而止。他披上件外衣下了榻。點亮了蠟燭,坐在桌邊,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麽。此地是他的家,是他生長的地方。此地是洛陽城,然而對他來說這座城空空落落,讓他發寒。明天的那場壽宴他也得去,這是叔父的要求,他不得不去。可是那場於其說是壽宴,倒不如稱之為官宴的戲台使他厭惡,他恨不能現在立即逃離,策馬而去,投身進書院之中永不回來。不過,這隻是他的美好願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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