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陣鬱像當初胡璃那樣,步行一個多鍾頭,再顛簸差不多時間的拖拉機,最後乘坐巴士去縣城,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全買了課外讀本,在一家老舊新華書店掏錢包付錢的時候,看到了那張夾在其中的照片,李陣鬱眼神堅毅,扛著一大袋書離開書店。坐在拖拉機上,他現在都抽最便宜的黃果樹香煙,紅色殼子,這種煙,遞給村子裏的老人,他們才會抽得安心。


    知道他是觀音村小學的老師,拖拉機師傅很客氣,一路上都在閑聊,一個開拖拉機,一個坐在後頭搖搖晃晃,下了拖拉機,李陣鬱要遞煙給他,他沒肯要,說觀音村的老師都是好人啊,以前那個趙老師教了一輩子的書,後來的胡老師更是大好人,竟然死在講台上,狗-娘-養的世道啊,好人沒好報是老天爺不開眼。李老師,你得抽我的煙,應該的。


    最後,李陣鬱白坐拖拉機還拿了一根煙,叼著煙扛著袋子,走在小路上,幾年時間數十次,她也是這樣走著,她是孱弱的女孩子,一定會更吃力。


    李陣鬱回到村子,把精心挑選的課外書放進教室角落的簡陋書架裏。看著書架上她挑選的書本,李陣鬱獨自站在教室,想了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以前的死結,好像正慢慢變得不再那麽難捱。


    回到2樓,燒了一壺水,茶葉是村民送來的,野茶樹上摘下來的,泡茶很香。李陣鬱坐在書桌前,窗外就是一片璀璨星空,幹淨漂亮得能讓任何一個忙碌得忘記去抬頭的城裏人感到心顫,李陣鬱喝著茶,開始備課,她留下的書本都保存完好,李陣鬱覺得累的時候就喜歡看一看她的筆跡,她的字一向不漂亮,隻能算秀氣,但李陣鬱知道在村裏的孩子心目中,不管他的字如何功底深厚,都不會有胡老師的那一手粉筆字好看,李陣鬱不覺得委屈,那是她應得的。


    村子裏那座希望小學,再過一段時間就會破土動工,以她的名義。


    就這樣,單純但樸實的日子,繼續向前鋪陳開來,李陣鬱用超乎尋常的耐心贏得了孩子們單純的心。他果真如第一天說的那樣,會跟胡老師一樣用心教書。


    他對男孩子們說長大後,不管你口袋裏有幾塊錢,都要做到能夠挺直腰杆跟有一千萬一億塊錢的男人對話,不卑不亢。


    他對女孩子們說不管你們長大後漂亮還是不漂亮,都要善良,善良的女人才是最動人的,就像你們的胡老師那樣。


    他在下課的時候也一樣會帶他們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還會給男孩做彈弓,帶著他們課外一起去打麻雀,或者教他們一些最簡單的站樁。


    有一次,村裏有個娃被外村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欺負,最後那相對富裕的大戶人家竟然還不依不饒地打上村子,是李陣鬱站出來挑翻外村那一群人,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大快人心,事後他告訴男孩子們以後還有人不講理地欺負自村人,盡管打架,老師一定站在你們這邊,那個時候,孩子們知道這個李老師跟胡老師一樣,是個很好的老師,他既會跟人講道理,也一樣是個能打趴下七八個壯漢的爺們。


    這些,都是以前的李陣鬱,絕不會做的事情。


    可在這裏,在超過三個月,不曾使用過一次越空能力的時間裏,他卸下了盔甲,即便仍偶有疼痛襲來,卻也無法擊退半分他的柔軟。


    他變了,這一點,他清楚的感覺到了。


    這是他多年以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還以為,這輩子,就隻能生在血色之中,死在血色之中了。


    李陣鬱下課的時候,偶爾會抽根煙,男孩子們現在都樂意跟他湊一堆,經常舔著臉問李老師咱考試拿兩個一百分,你能不能給我們抽口煙。李陣鬱也總是揮揮手,將這些家夥給趕走。


    李陣鬱沒有讓任何跟他有關係的人來村子,事實上,跟他有連牽的人也不多。現在,他能夠感受到對誰誰誰的掛念,也記得自己遲到了太久的承諾。


    七月的某一個晚上,李陣鬱坐在胡璃的墳前,望著漫天繁星在空中後退,他跟她說,有一個跟你一樣善良的女孩子,跟你一樣漂亮,跟你一樣善解人意。


    可你覺得,我有資格麽?


    她沒有回答,李陣鬱灌了一口老村長給的烈酒,將原本拿在手裏的手機,放回了口袋。


    暑假裏,李陣鬱專門辦了一個作文小組和書法小組,孩子們除了幫家裏下地幹活,都在教室裏寫作文和練毛筆字。李陣鬱每次從縣城買書回來,都會帶一些啤酒蓋裏的那層軟皮,做成一串沙包。村子殺雞了,他還會用雞毛做毽子,甚至還會被女孩們一起拉著踢毽子,他踢得很蹩腳,女孩們笑容純真,男孩們則瞎起哄,說李老師你咋上山爬樹那麽溜踢毽子就這麽不咋的啊。而李陣鬱跳皮筋的時候更是下場淒慘,男孩們更是一點不留情麵的笑得打滾,這些畫麵,就成了觀音村注定都很久不會褪色的風景。


    每到周末,李陣鬱都會到那座墳前,蹲著用樹葉吹哨子曲子,最多的就是那首《丁香花》。


    或者坐在山頂,那個她常坐的地方發呆,喃喃自語。


    在農村教書並不容易,不是教好課本上的東西就萬事大吉,有幾個農村孩子很強,但李陣鬱從來沒有煩躁甚至是暴躁的時候,因為每一次站在講台前,他就知道自己這塊黑板上,腳下的土地,都有她的無意留下卻很真實深刻的痕跡。


    李陣鬱安靜而充實地在山村度過了一個寒假和隨後的又一個暑假,暑假結束,繼續給孩子們上課,現在四個年段的學生們已經完全認可這個趙老師,他們喜歡這個年輕男老師在黑板下的投入,喜歡他偶爾去他們家裏蹭頓最簡單家常的飯菜,喜歡他和他們父親拚一下酒抽幾根煙。


    一年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地流淌而過,在第二個年頭的三月份的時候,陳安歌又來過了一次,在這段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一件也沒有說。


    關於詩音,也隻說了一句她很好。


    除此之外,林允兒的一切,隻字沒提。


    最後臨走的時候,他留給了李陣鬱一本書。


    書名是《人們都叫我動物》。


    ——“我的故事是一曲捧腹笑著唱出的悲歌。如果你覺得故事太殘酷,那是因為我述說的方式太過誠實。”


    作者——博帕爾毒氣事件受難者抗爭組織領袖——辛哈。


    文中的主角,是“動物”。


    而行走時必須四肢著地的“動物”的原型,就是一位在博帕爾毒氣泄漏事件中被毀掉了脊椎的孩子。在2014年3月的某個夜晚,不知道出現了多少這樣的動物,他們“曾經是個人”,現在已不再被同類當人看。


    憑借這本書,他一舉拿下了當年的捷克卡夫卡文學獎,普利策文學獎,以及都柏林文學獎。


    但他沒有出席任何一個文學獎的頒獎儀式,而是忙碌的奔波於全球各地,繼續進行著自己的維權運動。


    至於他維權的結果,在他出書一舉震驚世界後,出現了天翻複地的變化。


    轟動的效應,使得他們獲得了大量的捐款,數額甚至一度突破聯合碳化物最開始確定的賠償金額。


    借助這筆捐款,他在那座城鎮的新址,資助修建了數所醫院,迄今為止至少免費醫治了三萬餘人。


    同時,在多方的協同援助下,越來越多落下殘疾的居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環境治理方麵,也在日漸改善。


    值得一提的是,在席卷全球甚至一度蓋過了“棱鏡泄密”的輿論壓力下,中央邦法庭,公布了新的一輪審判結果,一共二十七位聯合碳化物中高層,被判有罪。


    準確來說,失去了幾位最大股東的聯合碳化物集團,早已被其他公司收購重組。沒有了政府支持,這二十七位,目前均已入刑。


    接下來的日子裏,這本名叫《人們都叫我動物》的書,被李陣鬱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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