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鏢局極少接陸鏢,守著大運河這條暢通無阻的黃金水道,沒必要去陸路上披荊斬棘。但是當江蘇商人盛懷嶺說要去山西平陽時,總鏢師謝玉田當即便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了。


    眾位弟子麵麵相覷,都以為聽岔了。談妥鏢資,簽下合約,收了“頭道杵”(第一筆酬金),盛懷嶺離開鏢局後,大弟子張士德問謝玉田:“師父,真要去闖太行山?”


    錢收了,合約簽下了,再問出這樣的話顯然是多餘。謝家鏢局何時做過出爾反爾的事情。


    謝玉田道:“這趟鏢我帶廣前去就行了。”


    弟子們不懂得謝玉田。他昨晚剛做了一個夢,夢到他的老祖,撅著花白的山羊胡子說,“孩兒呀,該回老家看看了,老家的楝樹開花了呢!”


    沒想到今天就有一個回山西老家的機會擱到麵前。謝玉田覺得這是老祖交給他的使命,他怎麽會猶豫呢。


    謝家祖上是山西洪洞人,元末明初東遷至山東,但謝家並非“洪武大移民”時被迫背井離鄉的移民,而是朱元璋與元軍交戰時,為避兵禍逃離故土的。那時謝家祖上以做小買賣為業,有些積蓄,並無田土,戰事一起,一輛馬車拉了全部家當遠走他鄉。起初謝家在滕縣落腳,清兵入關後躲到蘭陵,乾隆年間始定居在台兒莊。到謝玉田八歲這年,也就是同治九年,謝家已在台兒莊紮根上百年。


    在謝玉田這一代,對故土家園的概念,隻是從祖輩傳下來的一個傳說,他的老家隻有台兒莊,但是山西是他老祖宗的故土,是他們謝家的根,他有責任去幫助先祖完成葉落歸根的夙願,哪怕這個夙願隻是在故土上栽下一棵樹。


    盛懷嶺是個鐵貨商,他要去山西平陽采購青鐵。去時輕鬆,盛懷嶺揣著銀票,隻要保證他安全抵達就行。返程要押運一批青鐵,路途遙遠,還需要翻過太行山,是要加一番小心的。謝玉田想的是先探探路再作打算。


    說話間就到了動身的吉日。謝玉田向三弟謝玉春交待好鏢局的事務,然後在祠堂裏拜了祖先,又到鏢局隔壁的關公廟上了香。盛懷嶺帶著隨從小吉早已等候在台兒莊城外,謝玉田和弟子趙廣前出城和盛懷嶺接上頭,四匹快馬一路向西飛奔,不日,便到了太行山下。


    謝玉田從沒有出山東向西去過,並不熟悉道路。盛懷嶺為采買青鐵,一年要過太行山一回,對道路極熟。翻越太行山的路僅有八條,被稱作“太行八陘”。要去往澤州府的平陽,有兩陘可走,一是走王屋山與太行山相交之處的第一陘“軹關陘”。這條路最近,過沁河峽穀,翻過山去就到了平陽。說時簡單,其實不然,沁河峽穀六六三十六道彎,每一道彎都險阻重重,天塹之險、關隘盤剝不說,更有盜匪出沒。去年夏天,盛懷嶺便是在這條道上遇劫,丟了全部貨物,元氣大傷。今年籌資重來,不敢再大意,於是慕名找到謝家鏢局護鏢,縱是如此,他也沒有膽量再向“軹關陘”去冒險了。還有一條路便是“太行陘”,這條路多半在陡峭懸崖上,路寬僅三步,通行極為不便,常有車馬墜入山穀,盛懷嶺極少走這條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怕了“軹關陘”,隻能去闖因太行關。


    於是盛懷嶺引著謝玉田去走“太行陘”。


    巍巍太行,八百裏群山,藏龍臥虎之地,站在山下看一眼頓使英雄氣短。謝玉田第一次見到這麽險峻的大山,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謝玉田一行四人進入“太行陘”,行走不遠,道路開始變得陡峭起來,隻能牽馬慢行。眼前是懸崖峭壁,耳畔山風呼嘯,一派蒼茫。謝玉田心思不在氣象萬千的風景上,他想的是如果在此遇上劫匪,絕無轉寰之地。


    盛懷嶺猜到了謝雨田的心思,說道:“謝先生,——”


    他稱呼謝雨田為先生,而不叫鏢頭。謝玉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這不是在運河上,是在深山老林裏,防的是山賊的哨子浮在草叢裏。


    盛懷嶺說道:“謝先生,這種山道一般不會有劫匪,如果遇上隻能認命。”


    趙廣前不解,“這種山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行劫最易得手,盛老板為何說不會有劫匪?”


    “一麵是萬丈深淵,一麵是陡峭崖壁,劫匪得手之後不易快速脫身,若是遇到舍命不舍財的主,必定是兩敗俱傷。”


    趙廣前笑說:“既然如此,盛老板多餘請我們護鏢啊!”


    盛懷嶺不語,他的隨從小吉訕笑著說:“這條道長著呢,有兩位先生一路陪著說說話,不寂寞。”


    一隻禿鷲從頭頂飛過,謝雨田嗅到了一股陰森的氣味,心裏不安起來,他從盛懷嶺的表情上可以感覺到,這趟鏢絕不簡單,轉念又一想,他是受了祖先的點化入山西尋根,老祖宗豈能將他的子孫向絕地裏引,一定會保佑他遇難呈祥,逢凶化吉的。


    翻過一道山梁,已然攀至山腰,麵前的道路平坦起來。四人重新上馬飛奔,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又是一座山峰橫在麵前,道路猛然收窄,高高仰起,像鞭梢一樣細細地甩進了山林裏。


    盛懷嶺跳下馬道:“我們在此稍稍一歇,吃些東西。”


    謝玉田問:“還要多久才過得山去?”


    小吉笑了:“才剛進山呢。”


    謝玉田抬頭看了看太陽:“日落前過得去麽?”


    “走得緊了過得去。”


    “那就緊著點兒走,最好不要耽擱在夜裏的山路上。”


    趙廣前捋了一把道旁的樹葉喂馬,盛懷嶺有一句沒有一句地和謝玉田搭著話:“初次勞動謝先生的大駕,還不知道您貴庚呢?”


    “在下是同治開元生人,三十有八,盛先生貴庚幾何?”


    “盛某虛長幾歲,趕年四十六歲了。”盛懷嶺拱拱手又問:“據盛某所知,謝先生一直在水上舒舒服服地漂著,從不上岸,為何突然有興致要陪盛某遭這一回罪呢?”


    趙廣前冷笑道:“嘁,早知道走山路如此辛苦……”


    謝玉田攔住他的話頭道:“水裏有水裏的風光,山上有山上的景色,人這一輩子,沒經曆過的事情,總要去經曆一回的。”


    “謝先生說得沒錯,多出來走走才知道天下有多大?”


    “嘁,盛老板是說我們沒見過世麵嘍?”趙廣前不滿地說。


    “豈敢豈敢,盛某並非此意……”


    話音未落,一棵斷樹堵住了去路。這棵樹足有成人的半抱之粗,高過七八丈的樣子,繁茂的枝葉將狹窄的山路塞得滿滿。


    盛懷嶺臉色一變,扯著謝玉田後退幾步,顫聲道:“此處為何會有斷木擋道?”


    謝玉田抬頭向峭壁上看去,十多丈高的峭壁上,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不用說,這棵斷樹是從山頂滾落下來的。春天剛過,才剛剛初夏,不會有狂風暴雨,怎麽會有斷樹滾落下來呢?


    謝玉田走近斷樹前,查看樹幹的斷裂處,見是新鮮的刀口。究竟是山頂有人伐木不慎滑落下來的,還是故意丟到山道上的呢?


    盛懷嶺懂得這片山林,山穀裏成材的樹木極多,絕不會有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山頂伐木的,一定是前麵有山賊劫道,在此設置障礙,防止有人衝了好事。


    “此路不通,我們返回吧。”盛懷嶺神情緊張地說道。


    “笑話,我們四個壯漢怎能叫一根斷木攔回去,將它掀到懸崖下麵便是。”趙廣前說著就要動手。


    謝玉田擺擺手,“不要輕舉妄動。廣前小心著四周的動靜,我去前麵探探路。”


    說罷,謝玉田跳上斷樹,穿過障礙,向前走了足足有四五百步,轉過一道彎去,麵前忽然現出一片打麥場般的開闊地。闊地右側扔是看不到頂的峭壁,左側的山崖卻緩平了許多,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羊腸小道通往闊地下麵的山穀。地上倒放著三輛架子車,五六個人躺在地上,幾個蒙麵人在順著羊腸小道向山穀底下傳運麻包,還有三人揮舞著鋼刀打鬥在一起。無疑,這是過路的商隊遇到了山賊。


    謝玉田急忙收住腳步,撤身躲在轉彎處的一塊巨石後麵。


    兩個蒙麵山賊好像並不急於製服反抗者。這很奇怪,劫道的都是速戰速決,他們卻有閑心在此周旋。謝玉田再仔細觀察反抗者,發現竟是一個身著男裝的年輕女子。


    女子的身手很是矯健,閃躲騰挪,絲毫不拖泥帶水;刀起刀落,砍剁劈刺,又快又狠。隻是因為同伴都倒在地上,心裏大約是懷著悲憤和焦急,出招完全亂了章法,總是顧此失彼。兩個山賊的功夫並不高明,如果女子不是心下大亂,那二人顯然不是對手。


    此時所有的麻包都已經丟到山穀下,一個山賊上來叫道:“二當家的,扯呼也。”


    其中一個正在交手的山賊說道:“你他娘的甭站在邊上看熱鬧呀,快過來搭把手,收了這小娘們,回去給大當家的做壓寨夫人。”


    看熱鬧的山賊一招手又叫上來一個同夥,四人團團圍住女子一通亂砍。那女子頓時招架不住,轉身一慢,被山賊用刀背重重地擊中了肩頭,接著後腦勺上又挨了一下,一個踉蹌向前撲倒,昏死過去。


    二當家的拄著刀喘息半天,說道:“什麽世道,一個小腳娘們也跑出來做鏢客,若不是老子憐香惜玉,豈不可惜了這麽好的一團肉!”


    一個山賊上前將女子翻過身來,撫摸著她的臉道:“二當家的,這小娘們兒長得真不賴。”


    “可不是怎的,若不是看她有幾分姿色,老子早就一刀砍了她啦!”


    “二當家的收了她吧?”


    “有大當家的在,帶回去怎能輪到老子享用。”二當家的心有不甘地說。


    另一個山賊說道:“這小娘們的拳腳了得,帶回去恐怕也是個禍害。二哥,大當家的不缺女人,何不把這娘們交給弟兄們享受一番,然後砍了算逑!”


    “是啊是啊,弟兄們都好些日子沒沾葷腥了。”山賊們紛紛附和。


    二當家的顯然有私心,想要籠絡人心,沉思片刻說道:“去他娘的,老子就作一回主,將這小娘們帶到山底下叫弟兄們快活快活!”


    三個山賊大喜,抬起那女子就向山穀下走。


    原來這女子竟然是一位鏢師。自有鏢局以來,還從未聽說哪個鏢局裏有女鏢師,而且這女子竟然有一身的好功夫。同為“拉掛子”行裏的人,謝玉田若是眼睜睜地看著山賊在自己麵前把女子掠走,莫說傳出去從此在掛子行裏無法立足,單是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


    謝玉田不假思索,俯身在地上撿起幾塊石頭,以石為鏢,擊向山賊。謝玉田七歲習武,以練飛鏢入道,麻雀飛過,一擊即中,何況是四顆碩大的腦袋。石塊尖利,力道十足,砸到山賊的腦袋上,鮮血瞬間便噴湧而出,兩個山賊站立不穩跌落山崖。突然遭到襲擊,二當家的有些懵,身子晃了兩晃,扶住一棵山鬆,罵道:“誰!誰他娘的暗算老子!我砍了你……”


    話音未落,又一枚石頭擊中麵頰,緊接著,隻見巴掌大的石塊兒,如一群捕食的鷹隼般疾飛過來,二當家的知道遇到了強手,再不敢停留,連滾帶爬倉皇而逃。


    謝玉田腳尖一點,飛身落到女鏢師麵前,抱起她迅速回撤到巨石後麵,觀察了一陣山賊的動靜,聽到山崖下哭喊聲漸去漸遠,方才帶上女鏢師返回。


    盛懷嶺等人正等得焦急,見謝玉田背回一個人來,不由麵麵相覷。


    “謝先生,這,這……你們鏢行裏的規矩,出門不管閑事……”


    謝玉田將女鏢師放在地下,由隨身香囊裏摸出一枚“回春丸”塞入她口中,起身說道:“愣著做什麽?快把障礙清理了,我們須盡快離開此處。”


    四人一齊動手,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斷樹掀到山崖下麵。謝玉田牽過馬來,將子擱到馬背上,此時,女鏢師悠悠地醒轉過來,掙紮著要從馬背上滑下來。謝玉田按住她道:“你別動,我帶你離開。”


    女鏢師打量一番謝玉田等人的衣著打扮,知道不是山賊,眼裏頓時流出淚來道:“多謝大俠相救,可否將我爹爹帶上。”


    盛懷嶺這才知道謝玉田救回一個女人,上前一步攔在馬前,道:“謝先生,萬萬不可,你們行裏的規矩不可壞,走鏢不可攜女人同行,況且她……”


    謝玉田沉著臉,略一沉思,將女鏢師的劉海攏至頭頂,摘下自己的帽子給她戴上,道:“鏢行裏的規矩謝某守著呢,盛老板守好你的規矩便是。”


    趙廣前撥拉開盛懷嶺,拉馬便走。一行人很快來到女鏢師遇劫之處,女鏢師指認了父親,謝玉田上前察看,見那老人肋下中刀,血流不止。搭了一下他的脈,脈經微弱,已然是無力回天。女鏢師滾落馬下,趴到父親身上正要放聲大哭,被謝玉田一把捂住了嘴。


    老人尚有一口氣在,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抓緊了謝玉田的手說:“我不中用了……小女就托付給大俠啦,當個使喚丫頭吧……”說著便斷了氣。


    謝玉田示意趙廣前將女鏢師的父親放到馬背上去。盛懷嶺有些氣急敗壞,喋喋不休地說道:“此地是孟良寨,要出太行山,還有很遠的路程,帶著這一死一傷二人……謝先生,謝師傅,謝大爺……您要三思……”


    謝玉田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吼一聲:“住口!”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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