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奶奶小我三歲,今年七十。十七年前,“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她忽到我家打


    門,問我用不用人。我說:“不請人了,家務事自己都能幹。”她歎氣說:“您自己都


    能,可我們吃什麽飯呀?”她介紹自己是“給家家兒洗衣服的”。我就請她每星期來洗


    一次衣服。據我後來知道,她的“家家兒”包括很多人家。當時大家對保姆有戒心。有


    人隻為保姆的一張大字報就給揪出來掃街的,林奶奶大咧咧的不理紅衛兵的茬兒。她不


    肯胡說東家的壞話,大嚷“那哪兒成!我不能瞎說呀!”許多人家不敢找保姆,就請林


    奶奶去做零工。


    我問林奶奶:“幹嗎幫那麽多人家?集中兩三家,活兒不輕省些嗎?”她說做零工


    “活著些”。這就是說:自由些,或主動些;幹活兒瞧她高興,不合意可以不幹。比如


    說吧,某太太特難伺候,林奶奶白賣力氣不討好,反招了一頓沒趣,氣得她當場左右開


    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這倒像舊式婦女不能打妯娌的孩子的屁股,就打自己孩子的


    屁股。不過林奶奶卻是認真責怪自己。據說那位太太曾在林奶奶幹活兒的時候,把鍾撥


    慢“十好幾分鍾”(林奶奶是論時計工資的),和這種太太打什麽交道呢!林奶奶和另


    一位太太也鬧過別扭。她在那家院子裏洗衣服。雨後滿院積水。那家的孩子故意把汙水


    往林奶奶身上濺。孩子的媽正在院子裏站著,林奶奶跑去告狀,那位太太不耐煩,一扭


    脖子說:“活該!”氣得林奶奶蹲下身掬起汙水就往那位太太身上潑。我聽了忍不住笑


    說:“活該了!”不過林奶奶既然幹了那一行,委屈是家常便飯,她一般是吃在肚裏就


    罷了,並不隨便告訴人。她有原則:不搬嘴弄舌。


    她倒是不怕沒主顧,因為她幹活兒認真,衣服洗得幹淨;如果經手買什麽東西,分


    文也不肯沾人家的便宜。也許她稱得上“清介”、“耿直”等美名,不過這種詞兒一般


    不用在渺小的人物身上。人家隻說她“人靠得住,脾氣可倔”。


    她為了自衛,有時候像好鬥的公雞。一次我偶在胡同裏碰見她端著一隻空碗去打醋,


    我們倆就說著話同走。忽有個小學生闖過,把她的碗撞落地下,砸了。林奶奶一把揪住


    那孩子破口大罵。我說:“孩子不是故意,碗砸了我賠你兩隻。”我又叫孩子向她道歉。


    她這才鬆了手,氣呼呼地跟我回家。我說:“幹嗎生這麽大氣?”她說孩子們盡跟她搗


    亂。


    那個孩子雖不是故意,林奶奶的話卻是真的。也許因為她穿得太破爛肮髒,像個叫


    化婆子,我猜想她年輕的時候相貌身材都不錯呢。老來倒眉塌眼,有一副可憐相,可是


    笑起來還是和善可愛。她天天哈著腰坐在小矮凳上洗衣,一年來,一年去,背漸漸地彎


    得不肯再直,不到六十已經駝背;身上雖瘦,肚皮卻大。其實那是虛有其表。隻要掀開


    她的大襟,就知道衣下鼓鼓囊囊一大嘟嚕是倒垂的褲腰。她係一條紅褲帶,六七寸高的


    褲腰有幾層,有的往左歪,有的往右歪,有的往下倒。一重重的衣服都有小襟,小襟上


    都釘著口袋,一個、兩個或三個:上一個,下一個,反麵再一個,大小不等,顏色各別。


    衣袋深處裝著她的家當:布票,糧票,油票,一角二角或一元二元或五元十元的錢。她


    分別放開,當然都有計較。我若給她些什麽,得在她的袋口別上一二隻大別針,或三隻


    小的,才保住東西不外掉。


    我曾問起她家的情況。林奶奶敘事全按古希臘悲劇的“從半中間起”;用的代名詞


    很省,一個“他”字,同時代替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我越聽越糊塗,事情越問越複雜,


    隻好“不求甚解”。比如她說:“我們窮人家嘛,沒錢娶媳婦兒,他哥兒倆吧,就合那


    一個嫂子。”我不知是同時還是先後合娶一個嫂子——好像是先後。我也不知“哥兒倆”


    是她的誰,反正不是她的丈夫,因為她隻嫁過一個丈夫,早死了,她是青年守寡的。她


    伺候婆婆好多年,聽她口氣,對婆婆很有情誼。她有一子一女,都已成家。她把兒子栽


    培到高中畢業。女兒呢,據說是“他嫂子的,四歲沒了媽,吃我的奶。”死了的嫂子大


    概是她的妯娌。她另外還有嫂子,不知是否“哥兒倆”合娶的,她曾托那嫂子給我做過


    一雙棉鞋。


    林奶奶得意揚揚抱了那雙棉鞋來送我,一再強調鞋是按著我腳寸特製的。我恍惚記


    起她曾哄我讓她量過腳寸。可是那雙棉鞋顯然是男鞋的尺碼。我謝了她,領下禮物,等


    她走了,就讓給默存穿。想不到非但他穿不下,連阿圓都穿不下。我自己一試,恰恰一


    腳,真是按著我腳寸特製的呢!那位嫂子了忽然聰明起來。我說:“哦,林奶奶,裏麵藏著寶吧?”


    她有氣,可也笑了,還帶幾分被人識破的不好意思。我說,“難怪你這件背心鼓鼓囊囊


    的。把你的寶貝掏出來給我,背心你穿上,不好嗎?”她大為高興,立即要了一把剪子,


    拆開背心,從皮板子上揭下一張張存款單。我把存單的帳號、款項、存期等一一登記,


    封成一包,藏在她認為最妥善的地方。林奶奶切切叮囑我別告訴人,她穿上背心,放心


    滿意而去。


    可是日常和仇人做街坊,林奶奶總是放心不下。她不知怎麽丟失了二十塊錢,懷疑


    “街坊”偷了。也許她對誰說了什麽話,或是在自己屋裏嘟嚷,給“街坊”知道了。那


    “街坊”大清早等候林奶奶出門,趕上去狠狠的打了她兩巴掌,騎車跑了。林奶奶氣得


    幾乎發瘋。我雖然安慰了她,卻埋怨她說,“準是你上廁所掉茅坑裏了,怎能平白冤人


    家偷你的錢呢?”林奶奶信我的話,點頭說:“大概是掉茅坑裏了。”她是個孤獨的人,


    多心眼兒當然難免。


    我的舊保姆回北京後,林奶奶已不在我家洗衣,不過常來我家作客。她挨了那兩下


    耳光,也許覺得孤身住在城裏不是個了局。她換了調子,說自己的“兒子好了”。連著


    幾年,她為兒子買磚、買瓦、買木材,為他蓋新屋。是她兒子因為要蓋新屋,所以“好


    了”;還是因為他“好了”,所以林奶奶要為他蓋新屋?外人很難分辨,反正是同一回


    事吧?我隻說:“林奶奶,你還要蓋房子啊?”她向我解釋:“老來總得有個窩兒呀。”


    她有心眼兒,早和兒子講明:新房子的套間——預定她住的一間,得另開一門,這樣呢,


    她單獨有個出入的門,將來病倒在炕上,村裏的親戚朋友經常能去看看她,她的錢反正


    存在妥當的地方呢,她不至於落在兒子、媳婦手裏。


    一天晚上,林奶奶忽來看我,說:“明兒一早要下鄉和兒子吵架去”。她有一二百


    元銀行存單,她兒子不讓取錢。兒子是公社會計,取錢得經他的手。我教林奶奶試到城


    裏儲蓄所去轉期,因為郊區的儲蓄所同屬北京市。我為她策劃了半天,她才支支吾吾吐


    出真情。原來新房子已經蓋好了。她講明要另開一門,她兒子卻不肯為她另開一門。她


    這回不是去撈回那一二百塊錢,卻是借這筆錢逼兒子在新牆上開個門。我問:“你兒子


    肯嗎?”她說:“他就是不肯!”我說,“那麽,你老來還和他同住?”她發狠說,


    “非要他開那個門不可。”我再三勸她別再白慪氣,她嘴裏答應,可是顯然早已打定主


    意。


    她回鄉去和兒子大吵,給兒媳婦推倒在地,騎在她身上狠狠地揍了一頓,聽說腰都


    打折了。不過這都隻是傳聞。林奶奶見了我一句沒說,因為不敢承認自己沒聽我的話。


    她隻告訴我經公社調停,撈回了那一小筆存款。我見她沒打傷,也就沒問。


    林奶奶的背越來越駝,幹活兒也沒多少力氣了。幸虧街道上照顧她的不止一家。她


    又舊調重彈“還是女兒好”。她也許怕女兒以為她的錢都花在兒子身上了,所以告訴了


    女兒自己還有多少存款。從此以後,林奶奶多年沒有動用的存款,不久就陸續花得隻剩


    了一點點。原來她又在為女兒蓋新屋。我末了一次見她,她的背已經彎成九十度。翻開


    她的大襟,小襟上一隻隻口袋差不多都是空的,上麵卻別著大大小小不少別針。不久林


    奶奶就病倒了,不知什麽病,吐黑水——血水變黑的水。街道上把她送進醫院,兒子得


    信立即趕來,女兒卻不肯來。醫院的大夫說,病人已沒有指望,還是拉到鄉下去吧。兒


    子回鄉找車,林奶奶沒等車來,當晚就死了。我相信這是林奶奶生平最幸運的事。顯然


    她一輩子的防備都是多餘了。


    林奶奶死後女兒也到了,可是不肯為死人穿衣,因為害怕。她說:“她又不是我媽,


    她不過是我的大媽。我還恨她呢。我十四歲叫我做童養媳,嫁個傻子,生了一大堆傻


    子……”(我見過兩個並不傻,不過聽說有一個是“缺心眼兒”的)。女兒和兒子領取


    了林奶奶的遺產:存款所餘無幾,但是城裏的房產聽說落實了。據那位女兒說,他們鄉


    間的生活現在好得很了,家家都有新房子,還有新家具,大立櫃之類誰家都有,林奶奶


    的破家具隻配當劈柴燒了。


    林奶奶火化以後,她娘家人堅持辦喪事得擺酒,所以熱熱鬧鬧請了二十桌。散席以


    後,她兒子回家睡覺,忽發現鍋裏蟠著兩條三尺多長、滿身紅綠斑紋的蛇。街坊聽到驚


    叫,趕來幫著打蛇。可是那位兒子忙攔住說“別打,別打”,廣開大門,把蛇放走。林


    奶奶的喪事如此結束。


    鍋裏蟠兩條蛇,也不知誰惡作劇;不過,倒真有點像林奶奶幹的。


    一九八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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