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寓楊村的時候,房東家的貓兒給我來了個惡作劇。我們屋裏晚上點一隻油盞,掛在門口牆上。我的床離門最遠,幾乎全在黑影裏。有一晚,我和同屋夥伴兒在井邊洗漱完畢,回房睡覺,忽發現床上有兩堆東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開手電一照,隻見血淋淋一隻開膛破肚的死鼠,旁邊是一堆粉紅色的內髒。我們誰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戰戰兢兢移開枕被,和同伴提著床單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後院漚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來洗單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曬幹後又洗,那血跡好像永遠洗不掉。


    我遇見默存,就把這樁倒黴事告訴他,說貓兒“以腐鼠‘餉’我”。默存安慰我說:“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髒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我聽了大笑,憑他運用多麽巧妙的圓夢術或拆字法,也不能叫我相信他為我編造的好話。我大可仿效大字報上的語調,向他大喝一聲:“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離開此地嗎?休想!”說真話,他雖然如此安慰我,”我們都懂得“自由是規律的認識”;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這年年底,默存到菜園來相會時,告訴我一件意外的傳聞。


    默存在郵電所,幫助那裏的工作同誌辨認難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經常得到茶水款待。當地人稱煮開的水為“茶”,款待他的卻真是茶葉沏的茶。那位同誌透露了一個消息給他。據說北京打電報給學部幹校,叫幹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老弱病殘”的名單上有他。


    我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京,和阿圓相依為命,我一人在幹校就放心釋慮;而且每年一度還可以回京探親。當時雙職工在息縣幹校的,盡管夫妻不在一處,也享不到這個權利。


    過了幾天,他從郵電所領了郵件回來,破例過河來看我,特來報告他傳聞的話:回北京的“老弱病殘”,批準的名單下來了,其中有他。


    我已在打算怎樣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隻等告知動身的日期。過了幾天,他來看我時臉上還是靜靜的。我問:


    “還沒有公布嗎?”


    公布了。沒有他。


    他告訴我回京的有誰、有誰。我的心直往下沉。沒有誤傳,不會妄生希冀,就沒有失望,也沒有苦惱。


    我陪他走到河邊,回到窩棚,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心上反複思忖。


    默存比別人‘少壯”嗎?我背誦著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赦書一日行千裏……州家申名使家抑”,感觸萬端。


    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檔案袋裏的黑材料。這份材料若沒有“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幾人聯名貼出大字報,聲討默存輕蔑領導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這語氣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去看了大字報不禁大怒。我說捕風捉影也該有個風、有個影,不能這樣無因無由地栽人。我們倆各從牛棚回家後,我立即把這事告知默存。我們同擬了一份小字報,提供一切線索請實地調查;兩人忙忙吃完晚飯,就帶了一瓶漿糊和手電到學部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麵。第二天,我為此著實挨了一頓鬥。可是事後知道,大字報所控確有根據:有人告發錢某說了如此這般的話。這項“告發”顯然未經證實就入了檔案。實地調查時,那“告發”的人否認有此告發。紅衛兵的調查想必徹底,可是查無實據。默存下幹校之前,軍宣隊認為“告發”的這件事情節嚴重,雖然查無實據,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寫一份自我檢討。默存隻好婉轉其辭、不著邊際地檢討了一番。我想起這事還心上不服。過一天默存到菜園來,我就說:“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默存說我無聊,事情已成定局,還管它什麽作祟。我承認自己無聊:妄想已屬可笑,還念念在心,灑脫不了。


    回京的人動身那天,我們清早都跑到廣場沿大道的那裏去歡送。客裏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我悵然望著一輛輛大卡車載著人和行李開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扯說:“走!咱們回去!”我就跟她同回宿舍;她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我們各自回房。


    回京的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已經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在幹校吧。我獨往菜園去,忽然轉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還能領會“咱們”的心情嗎?隻怕我身雖在幹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們”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麽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隻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隻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它。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隻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默存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擁,咱們就住下,行嗎?”


    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真的,什麽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裏隻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等。


    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後從不遊移反複。我不免思前想後,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幹校遷往明港,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間,隻隔著一排房子,來往隻需五六分鍾。我們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夥食比我們學部食堂的好。廁所不複是葦牆淺坑,上廁也不需排隊了。居


    處寬敞,箱子裏帶的工具書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阿圓在京,不僅源源郵寄食物,還寄來各種外文報刊。同夥暗中流通的書,都值得再讀。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資流連的地方也不少。我們倆每天黃昏一同散步,更勝於菜園相會。我們既不勞體力,也不動腦筋,深慚無功食祿;看著大批有為的青年成天隻是開會發言,心裏也暗暗著急。


    幹校實在不幹什麽,卻是不準離開。火車站隻需一小時多的步行就能到達,但沒有軍宣隊的證明,買不到火車票。一次默存牙痛,我病目。我們約定日子,各自請了假同到信陽看病。醫院新發明一種“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嚐試,都逃跑了。默存和我溜出去遊了一個勝地——忘了名稱。山是一個土墩,湖是一個半幹的水塘,有一座破敗的長橋,山坳裏有幾畦藥苗。雖然沒什麽好玩的,我們逃了一天學,非常快活。後來我獨到信陽看眼睛,淚道給楦裂了。我要回北京醫治,軍宣隊怎麽也不答應。我請事假回京,還須領到學部的證明,醫院才準掛號。這大約都是為了防止幹校人員借看病回京,不再返回幹校。


    在幹校生了大病,隻好碰運氣。我回京治了眼睛,就帶阿圓來幹校探親。我們母女到了明港,料想默存準會來接;下了火車在車站滿處找他不見,又到站外找,一路到幹校,隻怕默存還在車站找我們。誰知我回京後他就大病,犯了氣喘,還發高燒。我和阿圓到他宿舍附近才有人告知。他們連裏的醫務員還算不上赤腳醫生;據她自己告訴我,她生平第一次打靜脈針,緊張得渾身冒汗,打針時結紮在默存臂上的皮帶,打完針都忘了解鬆。可是打了兩針居然見效,我和阿圓到幹校時,他已退燒。那位醫務員常指著自己的鼻子、晃著腦袋


    說:“錢先生,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真是難為她。假如她不敢或不肯打那兩針,送往遠地就醫隻怕更糟呢。


    阿圓來探過親,彼此稍稍放鬆了記掛。隻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人人都在焦急。報載林彪“嗝兒屁著涼”後,幹校對“五一六”的鬥爭都泄了氣。可是回北京的老弱病殘呢,仍然也隻是開會學習。


    據說,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味的。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殘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這一批的名單上。我還沒有不希望回北京,隻是希望同夥都回去。不過既有第二批的遣送,就該還有第三批第四批……看來幹校人員都將分批遣歸。我們能早些回去,還是私心竊喜。同夥為我們高興,還為我們倆餞行。當時宿舍裏爐火未撤,可以利用。我們吃了好幾頓餞行的場團,還吃了一頓薺菜肉餛飩——薺菜是野地裏揀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麽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回京已八年。瑣事曆曆,猶如在目前。這一段生活是難得的經驗,因作此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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