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柏老家出來,我躺在床上胡亂假設:如果作為一個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沒有父親也就好了。比如說,那時候他可以隨便讓一株大樹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親——那該多好啊!我學的是地質專業,我多想讓泥土和山脈做我的父親,如果這樣不是更恰當更貼切嗎?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為實際上我有父親,人人都有父親啊,父親作為一種最必要的人生現象,並非是可以隨便杜撰的啊。其實格外倒黴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親,並且不止一個。那竟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父親。他們對於我都是真實的,雖然一個見過,一個連麵也沒瞧到。我所說的“杜撰”,是指我總要煞費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繪一番那個從未見麵的父親——因為他屬於大山,幹幹淨淨,貧困而又清白。時至如今,我該感激他的存在,還是詛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兩個父親當中,究竟哪一個更為可親可敬、哪一個又該是我毅然棄絕的?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父親帶給我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恐懼,而另一個父親帶給我的卻是虛無和荒謬……


    那些夜晚裏,我的思緒常常要纏繞在兩個父親身邊,就像枯樹纏藤一樣。他們如果有知,一定會被我折磨得夜夜難眠吧。我那個死去的生身父親倒好說,我那個虛構的父親該有多冤。我現在開始同情那個人了:我對您老一無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點兒過錯都沒有。您是一個無辜的好人。


    春天,校園裏的丁香花開了。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聞過這麽濃烈的、醉人的香氣。在這樣的季節,讓我把一切忘卻了該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間漫步,隻渴望看到一個身影。她的微黑的麵龐啊——我隻想說她的臉有點兒紅,據她說自己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但我想那肯定是一個最好的母親。柏慧曾告訴我,母親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時候正是混亂年代的末期。關於母親的死,講起來很像一個被人重複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個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氣,殘酷且毫無想象力,連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過其中的一些細節她有點兒講不清楚。算了,引得她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親死的時候柏老在外地,他們倆沒有見上一麵。我想象的那個美麗而溫柔的母親,當時是多麽渴望見見自己的女兒和男人啊!她的身邊最後沒有一個親人——柏慧當時住在姨母家裏,什麽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身世和遭遇讓我想起了外祖母,還有我永遠不願提起的——父親。我的兩個父親當中,那個從未謀麵的一個極可能活著,而親生父親卻過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時候,他惟一的兒子也不在身邊。他死得非常奇特……


    有一次從柏老家出來,柏慧把印製精美的兩卷書交給了我,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聽說這是兩部大書、了不起的書。我不知該怎樣接過這份禮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麽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時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開這兩卷著作,總像看到一個慈祥的人在叼著煙鬥。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種精裝布紋封麵讓我撫摸再三,讓我顧不得過多地去看它的內容。好好領略那些密擠擠的文字總會有些時間,這種時間多得不可思議。在未來,在一種親情暖意的籠罩下一遍遍翻動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現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與這個男人的另一個親生孩子聯係起來。那個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嫵媚而端莊。不過這兩卷莊重的著作卻常常讓我與作者拉開一段遙遠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離開來。好像那該是一個更為獨特的、陌生的學者,那個人正從書的背後、從文字的柵欄間走出來,微笑著。我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導師,他就站立在我的麵前,而且這個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親……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個黃色挎包,它都洗得發白了。這讓我想起了一段剛剛逝去不久的歲月。我當年那麽喜歡這種帆布挎包,這會兒,它和她的整個裝束、整個人在一起,顯得那麽和諧。這張微黑的麵龐上永遠有著一股特殊的神氣。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雙眼窩多少有點兒深陷。她看人時的目光簡直就像火焰一樣,滾燙燙的。她經曆簡單,有一顆最單純的心靈。隻有她緊緊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絲小小的隱秘。那是關於我們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語的東西。我想用無邊的幹草把她簇擁起來,我想為她用潔淨無比的故鄉的幹草做一身蓑衣。


    2


    在丁香樹下,她一隻胳膊撐在樹幹上,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臉頰。我注視她許久了,突然心中一燙。我想和她一起去那個廢棄的飼料場,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這隻是半下午時分。而那裏的黃昏或者更晚的時候才屬於我們。天越黑越好,天上閃著星星掛著一輪圓月,四處的小蟲鳴叫起,露水不聲不響地抹在我們身上臉上。她那生了一層細小的桃絨一樣的臉龐此刻滾燙燙的,那大概是渴望親吻了。我們的渴望總是一樣的,但兩個人的表達是那樣的不同。她拒絕我的時候總是分外起勁,而我在這種拒絕中常常變得不可理喻。她那時候往往在我耳邊說點兒什麽讓我平靜下來,比如她說:


    “坐下來說說話吧,說說你小時候的事——父親和母親……”


    就是“父親”兩個字,會讓我立刻蔫了下來。但我不會表現得過分恐懼和低沉——其實何止如此,我那時簡直是絕望!我真想有一種什麽辦法,讓她永遠、永遠不再提“父親”兩個字……當然,事實上我沒有任何辦法,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我真倒黴。


    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後來我聽到自己一顆有力的心髒又沉又穩地跳動起來。從哪兒說起呢?整個故事簡直太漫長了。我躊躇著,最後還是像過去一樣忍住了。我那時看著天上的星星,像癡人說夢、像告訴一個遙遠的事不關己的故事一樣告訴她:柏老的煙鬥裏裝的煙絲,是烤出的煙葉製成的;還有我們周圍的房舍,包括你們住的房子,都是磚石蓋成的。為什麽要說這些呢?因為烘烤煙葉和燒製磚塊的土窯裏,有一個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說一句話,眼睛都給煙熏得渾濁了,兩手就像花崗岩……


    她長長的眼睫眨動著:“還有這樣的老人嗎?”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親。”


    柏慧好久沒有閉上嘴巴。她低下頭——這個光亮潔淨的小額頭,裏麵正轉動著什麽呢?我看著她的額頭,她那油黑油黑的頭發,覺得喉頭一陣發燙,再也說不出什麽……


    講過了“父親”,身上一陣輕鬆;可輕鬆之後又覺得一陣深深的歉疚——不是因為我欺騙了她,不是,而是因為我隻說出了一半——我講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而隱去了另一個——我的更真實的父親。這個時刻,我覺得自己不僅欺騙了柏慧,而且深深地傷害了那位未曾謀麵的老人。


    因為一切都沒有經過那個山裏老人的允諾;我做的這一切,他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在利用他、傷害他;我盜用了他的名字。真實的情況是,我沒有給他當過一天的兒子……


    那個夜晚正是第三學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一直挨到同學們都*了,我才對柏慧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


    她手裏纏繞著一根紅色的頭繩。她從來不紮這樣的東西,這會兒大概是覺得好玩吧。她把紅色的絲繩繞在潔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張臉龐微黑,可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卻是如此柔白。我沒有看到得更多,我在這年開春的時候吻過她敞開的方領那兒,那時隻覺得從一對高丘那兒反射而來的白色光芒刺眼奪目。我喘息得像一隻巨獸,手不能動口不能張,隻伏壓在她的身上。我那樣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說:“我,我不能這樣然而……”她傻傻地問:“那你要怎樣?”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生活經驗,還一個勁兒問哪裏這麽硌人?然後就躲開了一點兒。可見城市出生的飽受嗬護的姑娘是多麽幼稚可笑。她們是很容易受到傷害的。想到最後一點,我就鼓起了保護她的俠義豪情,久久攬住她的肩膀站立著,不再設法貼得那麽緊了……這會兒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仰著看我。她仰臉的樣子是孩童一般純潔,小鹿一樣嬌弱。我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了。她說:“啊啊,真的?那你……”她馬上低頭思忖起來。


    第二天,她竟然給我買了一大包禮物,讓我捎給父親。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來,心裏卻酸酸的。真是從未有過的沉重。與所有同學不同的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當然也無處去找那個所謂的父親。


    從此我在心裏盤算的隻有一件事,這就是:這個假期到哪裏去廝混呢?像以前一樣,我隻得背著挎包,帶上我的地質錘,重新回到那些大山裏去了。如果從學業上來看,這倒是一次再好也沒有的機會,比起其他同學,我將如此不同地消磨一個假期,過得再充實也沒有。可問題是我已經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親!父親啊,人為什麽非要有個父親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裏,那麽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安慰了。我這樣想著,心裏已經在遙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將離校的時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兩眼明晃晃的,語氣急匆匆的,說:“幸虧你還沒走呢,我想好了,再約上一兩個同學,我們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異想天開,認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們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裏的實地考察;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親——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這對於她將是多麽重要的一次遠行啊!


    我的心裏卻被什麽強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為什麽非要在這個倒黴的夏天去見我的父親呢?


    可我又沒法拒絕。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就借故推遲了兩天。


    回絕她既需要時間,又需要方法。我在心裏盤算,盤算著怎樣想出一個計謀,以便趕快逃離。


    3


    直到了第三天,我還是沒有一點兒辦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來了個不辭而別。我給她留了一張紙條,上麵幹脆講我有一個朋友找我有什麽急事——他就在一個海濱小城裏,這個假期突然約我見麵,事情大概很急的,於是我隻得趕緊走了——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將從小城早日返回,那時我再帶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這是一篇蹩腳的謊話。


    就這樣,我走了。當然,我一旦離開就絕不會中途返回的。這個夏天啊,這將是我一個人度過的多麽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個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別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機會——這個機會極有可能是千載難逢和稍縱即逝的。我不得不一個人落荒而逃,踏上最無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謊言和獨特的命運給打敗的,而且毫無辦法。


    我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入學前徘徊過的那片山地。整個夏天悶熱極了,我幾乎什麽也幹不下去。在猶豫的日子裏,我最後真要去那個常常使我夢牽魂繞的海濱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親的城,是我一直要躲開和逃離之地。不僅是我,就是母親和外祖母在世時也不敢輕易提到的地方。這座小城啊,是父親尋覓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難之地。他就是從這裏啟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個早晨,我一直向著一個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這片山巒。再翻過幾道山梁就可以抵達那個極頂了——當我終於踏上高高的山頂放眼望去時,一種異樣的衝動倏然湧出,讓我汗津津的兩手緊緊揪住了背囊帶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處於山口地帶,它是三條河流的發源地。山脈一直向南,與有名的河幾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與蘆青河界河的分水嶺匯合了。從早晨的霞光裏望去,那個海濱小城真像一朵朵綻開的木槿花!它真是一個奇異的存在,從昨天到今天,就那麽鎮定自若地存在著。要知道它對於許多人、特別是對於我們一家來說,可是一座銘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淚下,因為它留下了那個人的足跡;他的命運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發生了可怕的轉折……我本來對母親有過許諾,一生都要擺脫一個人、一座城市,卻不知為什麽會在這個尷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曆史,一種可怕的命運……


    我緩緩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卻越來越沉。


    很久了,我規避著它,就像害怕閃電一樣。我簡直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踏上這兒的街巷了。如今像尋覓一個奇跡一樣,像第一次走近了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視。我知道自己的這股勇氣來自何方,它來自一個女性的目光。她讓我怦怦心跳,讓我逼近自己回歸真實的昨天,走近我的父親。因為我無權也無法對最心愛的人隱瞞任何秘密。這個夏天,我開始用目光細細地撫摸這座“父親的城”……我首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髒。可以看到,原來的港口差不多已經廢棄了,而新的海港剛剛建成沒有多久。老港深入陸地相當深,它現在離真正的海岸已經有好幾公裏遠了,邊緣是陡峭的海蝕崖。整個小城建在濱海平原上,平原的總麵積為四十多平方公裏,全部由河水的衝積物形成。這種陸地增長的過程會是多麽緩慢啊。如果沿著滿是花崗岩的河穀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灣。沿著海灣向東繞一個弧線,走上三十多公裏,轉過山嘴,就可以進入那片更為開闊的原野了。


    我在小城一帶徘徊了整整一個星期。每一條街、每一個巷子都印上了我的足跡。我沒有多少關於小城的記憶,可是我的心裏整整裝了一部母親和外祖母口述的曆史啊。這裏有一個家族的傳奇,有一代人的血汗浸染,甚至有他們依稀的回聲。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小城裏都有什麽東西會永遠存在,它不會消失。這一切,連同我這個夏天看到的一切,我都將向你——我心愛的柏慧——一一訴說。我將驅逐心裏最後的一點兒恐懼,向你和盤托出一切、一切、一切……


    走在石板街道上,腳下發出了哢啦哢啦的聲音。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父親的坐騎——那匹大馬的叩蹄聲。大馬多麽威武地在這座小城裏奔馳,然後順著曲折的巷子一閃就不見了。大馬馳向了外祖父的深宅大院,那兒的高牆下有多麽美麗的白玉蘭啊。大馬馳向了那個碼頭,這在當時屬於半島地區最大最繁榮的港口,屬於戰略要地,也是父親頻頻出入的地方。他在這裏既找到了終生不渝的愛情,又建立了不滅的功勳。他在這裏重生和死亡。


    我仿佛看到父親被自己的戰友披上了生鏽的鎖鏈,沿著腳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發出哢啦啦的聲音……這是一條怎樣披掛的鎖鏈啊!倔強一生的父親啊,叱吒風雲的父親啊,他對突然變得窮凶極惡的戰友完全沒有預料,他跳了起來……“於是,他們就重新找來一副腳銬,是剛剛讓鐵匠鍛出來的,還沒有涼透就硬套到你父親腳上。那時他腳踝上的皮立刻掉下來……滿街都聽到你父親撕心裂肺的喊叫……這幫喪盡天良的人哪,對待自己人比對待敵人還凶殘十倍!”母親生前訴說著那個場麵,淚水嘩嘩流下來……


    “柏慧,你聽到了嗎?這就是我的父親!這就是他在這座小城留下的最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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