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間我和外祖母睡在一個床上,聽她給我講沒完沒了的故事,我就在這故事裏安然睡去。我把阿雅抱到了床上,開始它不習慣,老要往床下鑽。再到後來,它就像一隻小貓一樣睡在我的枕邊了。外祖母嚇唬我,說它在半夜裏會把我的耳朵咬去,我說不會的。果真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晚上我聽到它細細的呼吸聲,心裏高興得要命。這是一個多麽好的夥伴,我忍不住,在入睡前給它講了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大半是我即興編出來的。


    我編造了一個小姑娘和一隻阿雅一塊兒建造小房子的故事,編造了一個強壯英俊的小夥子領著阿雅走遍天涯的故事。這些故事外祖母全聽見了,她說:“講得好!”


    幾天之後,外祖母勸我把阿雅還給盧叔:“你不能總留著它,因為它不是你的。”


    “讓阿雅自己決定好了,它願跟上誰,就讓它和誰在一起。”


    外祖母看看窗外,不再吱聲。大概她是害怕盧叔吧。我重新去林子裏了,是和阿雅一起去的。我把阿雅揣在懷裏,看上去就像一個大肚子女人一樣。我晃晃蕩蕩地走到原野上,鑽進林子裏,這才把它放到沙土上。我和它一起比賽奔跑。


    當然我遠不是它的對手。它像閃電一樣迅疾,一下就逮到了草叢裏的一個小蜥蜴。我還見它咬住了一條蛇、一隻田鼠。原來它也有自己的殺戮生涯。不過盡管這樣,我還是喜歡它。


    我們大約盡情地玩了一個多月,我才不得不把它塞到了盧叔的院內——因為他後來就像嗅到了什麽秘密似的,背著一杆槍,越來越多地在我們家四周轉悠,還罵罵咧咧的。外祖母也就嚴厲起來,催促我趕快把偷來的阿雅還回去。


    那一天盧叔重新見到了他的阿雅,高興得喝了一場酒。他帶著滿臉酒氣對我說:“怎麽樣?我告訴你馴熟了吧!你看,它跑開了這麽久,還不是又回來了。”


    我故意問:“它跑到了哪裏?”


    “它跑進了林子裏。告訴你吧,它是去找伴兒哩!”


    “什麽伴兒?”


    “哼哼,”盧叔笑了笑,朝我使了個眼色,“這是一隻母的,它要去找公的,那時它就要懷上孩子了,等它抱了幾個小崽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大群這東西了。”


    我可沒想這麽多,沒想到這些事情,看來眼前這個三角眼真有心計啊。


    “隻要它不忘我盧叔,我還盼它天天往外跑哩。讓它自己去搞來吃食,你以為我能老喂它東西嗎?”


    盧叔真的鼓勵它到外麵去,一次次把它抱到院子外邊,還引著它往林子裏跑。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叫聲給驚醒了,抬頭一看,見窗戶上有個黑影。我馬上想到那是阿雅,趕緊給它打開了窗子。它一下就撲到了我的身上。說起來真是好玩,它髒乎乎的小嘴巴貼在我的臉上,竟然吻起了我。我嗅到的是一股青草的氣味。我想它大概剛剛吃下一個野果吧。我一點兒不嫌髒,撫摸著拍打著,把它抱到了床上。外祖母被半夜的響動驚醒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它的身上,說:“啊喲喲,是這東西啊,它又來了。”


    我高興得差不多下半夜都沒有睡覺。它不停地用一對小前爪來撫摸我的腋窩、我的肚子,我被它弄得癢癢的,咯咯笑。


    從那次造訪之後,大約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阿雅。後來才知道,原來盧叔也在焦急,他到處都找不見它,就急匆匆地趕到我們家了。我告訴他:我真的沒有看到過。盧叔拍打著身子說:“壞了,壞了,這個叛逆!”


    “怎麽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處去了!這一回恐怕真的不會回來了……”


    他告訴我,如果沒有馴好,那麽它在林子裏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2


    我天天到林子裏去。我呼喚著阿雅,嗓子都啞了,可它還是沒有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覺得衣襟被什麽扯住了。回頭一看,就發現了一對機靈無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聲,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懷裏不好意思地蹭著臉頰,不時地抬頭往遠處遙望。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我發現在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楊樹下站著另一隻阿雅,它的個子幾乎比我身邊的阿雅要大一倍,毛色也深,差不多是棕色的;它那隻粗尾巴有著白色斑點,還有著一道道漂亮的環紋。我知道那是一隻雄阿雅。


    “喂,你過來呀。”


    我懷裏的阿雅也吱吱叫了兩聲。


    可遠處的那隻雄阿雅搖搖頭,反而往後退開了一步。


    我就抱著阿雅往前走。剛開始那隻雄阿雅一動不動,後來就刷一下跑開了。


    它在遠處急促地叫著,我知道它呼喚什麽。


    “阿雅,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我這樣勸說著,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緊緊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為我害怕永遠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著,一會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低頭一看懷中的阿雅,見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臉望向我,眼睛裏充滿了乞求;它開始吱吱叫喚,它在抗議。這時它如果猛地一掙,我無論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沒有那樣,隻是向我發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麽辦呢?我矛盾到了極點——我的這種兩難,這種猶豫,在以後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難住了。我幾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這會成為最後的分別——它將永遠地逃向叢林。怎麽辦呢?這樣想著,我還是咬了咬牙,撫摸著它的頭顱說:“好阿雅,回家吧,哪怕隻待幾天就回來。”我這樣說著,安慰著它。與此同時,我聽到了那個雄阿雅在遠處哀嚎。


    我緊緊地抱住了它——令我後怕的是,那個瞪著三角眼的家夥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幾乎不容分說就搶到了手裏。


    在盧叔把它按到懷裏並快速拴上繩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阿雅眼裏閃動著一片淚花。我今生隻看到一次動物的眼淚,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麽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永遠的自責和愧疚。


    從此盧叔就一直拴著它。


    由於一個月的叢林生活,它懷孕了。盧叔喂它好東西,讓我去看它,說:“你也沒有白白出力,你來看看好光景吧。”


    就這樣,在阿雅懷孕的整個過程中,我經常待在它的身邊。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幫它。盧叔十分警覺,他不再離開。


    初秋的時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隻小阿雅,它們可愛極了。慢慢它們的皮毛就像錦緞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了,幾乎每一隻都有一對漂亮的眼睛。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它們也都長了一對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個手指。它們也許比自己的母親更要頑皮,而且一隻比一隻頑皮。它們互相爬到背上,讓對方馱著自己在院子裏蹣跚,發出歡快的叫聲。它們不時地打鬥,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親的阿雅就給它們用舌頭舔去。


    不知什麽時候盧叔發現了一個秘密,阿雅的“男伴兒”——那隻雄阿雅幾乎每晚都要來這裏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個孩子吧!


    盧叔不動聲色,隻動手編結一個什麽東西。我看出那是一個皮扣兒。很明白,他要把那隻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幹!”


    盧叔冷笑著,還是編著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視著,它似乎什麽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盡管被繩索拴著,還是盡量跳到高處,向著曠野大聲呼叫。它喊了些什麽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會錯的。它在警告那個雄阿雅,讓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麽希望那隻雄阿雅能聽懂它的話。


    可是,也許那隻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麽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許是因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幾天之後,那隻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獲了。


    3


    它像阿雅一開始那樣,被裝在那個鐵籠子裏。不過看來這一次雄阿雅是決心一死了。它什麽也不吃,無論怎麽餓都不吃。我可憐它,也隱隱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隻有一遍遍哀求盧叔,讓他把它放掉:“它什麽都不會吃,它很快就會餓死的。”


    盧叔一聲不吭,咬著牙。這是一個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親眼見阿雅伏在鐵籠跟前,兩個前爪蜷起來,淚眼盈盈地望著它的雄阿雅。


    它們默默相視,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後的時刻裏,我聽見阿雅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慘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幾個月的時間沒有歡跳。它每天注視著一群孩子,看著它們戲耍,偶爾吮吮這個,舔舔那個……


    盧叔有了這群小阿雅什麽都不怕了。他給阿雅解了繩索。阿雅有時候跑到林子裏,可最終還是戀著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長時間就要跑回來。“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盧叔陰陰的聲音讓我一直記住了。


    就這樣,第二年暮春,它又產了三個小崽。盧叔的院子裏有了一群可愛的小生靈。不知有多少人前來觀望。後來,我發現盧叔做起了一個買賣:他把一隻小阿雅賣給了一個戴黑皮帽子的人。那個人臉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個凶狠殘暴的人。可是沒人能夠阻止盧叔,他是個見錢眼開的家夥。


    我擔心再有不久,這些阿雅就會一隻一隻全被賣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氣問他:是否真的打算這樣做?他哼了一聲,說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有一天,我把盧叔的話告訴了外祖母。外祖母說:“傷天害理的東西!”我問外祖母:盧叔還要幹什麽?外祖母隻那樣罵,不再應聲。


    我獨自和阿雅在一起時,就一遍遍鼓勵它說:“快離開這裏吧,領著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塊兒,我們一口氣跑到林子深處——然後再也不回。盧叔是個壞人,他騙了你和我——你知道嗎?”


    阿雅看著我,它有這麽聰慧的眼睛,不會聽不懂我的話。可是我見它低下頭,再也沒有理我。


    回到家裏,我失望極了,沮喪極了。一連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讓它和我一起逃出這個地獄般的小院。我做著奔跑的姿勢,想引它這樣做;後來它真的跟我蹦了起來,一邊蹦一邊吱吱叫喚。後麵的小阿雅也跟著它走出來——我們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著各種動作。阿雅也像我一樣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後是刷刷的蹄子聲。可是隻跑了一會兒,我覺得後麵沉寂了,回頭一望:阿雅已經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兒,向我遙望。那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許記起了該領著孩子們回到自己的小窩——回到那個小院。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喚著,它不應聲。就這樣,我白白等了幾十分鍾,眼瞅著它掉轉頭顱,領著孩子重新回到那個小院裏去了。


    在我眼裏,那個小院是一個罪惡的陷阱,它正醞釀著可怕的陰謀。


    我沒有想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盧叔後院去,突然發現那兒一塊發黴的木板上釘了一張毛皮……我隻看了一眼就嚇得兩手哆嗦,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是什麽?那是死去的那隻雄阿雅的毛皮!我認得它,認得它尾巴上的環形花紋。原來他把它剝製了……我的牙齒打戰,輕輕地放了木板,一口氣跑出了這個小院……


    不久,父親從那座大山裏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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