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講習班結束後,淳於黎麗就把寫成的東西交給了我。他人看來這會是一些相當單調的文字:描述對象永遠是藏徐鎮周邊二十多公裏的那麽一小塊地方。然而我卻認真地看了這份“作業”。它稍稍出乎我的預料:精當、簡約,有一種潛隱的激情。作者已經長大了,可她的心靈仍像孩童一樣純潔甚至稚氣。這有點像她這個人,端莊中透出純稚和清麗;她那雙多少有點肅穆的、冷冷的目光,會使大多數人感到費解——可在我眼裏,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時間或者說更長的日子裏,總想回避那條青磚鋪成的巷子。我甚至不願看到那個銅雕——從銅雕那兒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記得的那個小宿舍,光線暗淡、幽靜,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人生的溫馨。


    她說我是來自老家的兄長。我在心裏叮囑自己:聽到了嗎?你可千萬不要莽莽撞撞的、千萬不要讓她失望啊!你身上滿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麵前會本能地偽裝得那麽好——索性就這樣偽裝下去吧,盡管這有點虛榮和說不出的別扭!如果這個時候心弦鬆弛,遊離出不和諧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積月累的經驗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約束,還有一種關於兩性關係方麵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頃刻瓦解,就會長久地折磨我……呂擎和陽子像期待一個現代神話那樣注視我,究竟希望我成功還是失敗?呂擎所深惡痛絕的“冷酷”和“偽善”,我此刻又離開了多遠?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說。


    我們全都一樣!在心的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回啊……我不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若無其事地待下去……我沒法漠視那聲聲呼喚,無法抵禦。那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讓我們焦灼不安。我曾因此想把自己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全都領走,領到我記憶中的那棵大李子樹下,領到那座茅屋旁邊。


    有過呂擎和陽子關於她的那次深談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憶,回憶自己與淳於黎麗相識的整個過程,從頭至尾地想一遍。我們也有過不愉快,可我們誰都沒有抱怨對方。不管怎樣,我們之間並非一種曖昧的關係,兄長和同鄉,老師和學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偽君子和頗有心計的孩子,一對被新潮與傳統淹個半死的人……特別是後來,當我知道了她是一個孤兒,隻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產生了說不出的憐惜和慌恐。該怎樣對待一個孤兒?我在想自己肩負著多麽巨大的責任——既無法拒絕自己走近,“偽善”也就乘機登場了,無論開多麽窄的門,它還是要擠進來……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給了你,她是一個真正的孤兒。還有,她這麽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卻是個老蒼蒼的男人,被世俗的汙泥塗抹得肮髒不堪……


    如果麵對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個人都會望而卻步的,隻有我在迎頭趕上。這就是一個現代人的愚蠢,其深層原因可能十分費解……總之,究竟怎樣做才能對得起一個美麗纖弱的孤兒,這成了一塊沉重的磐石,讓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絢麗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結在一棵孤獨的枝條上。她渴望再生,已經成熟。她讓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強烈地記起了她。那時已經是深夜,我從朋友那兒歸來,走到半路,一抬頭看到了那座銅雕。我久久看著它伸出的手臂——它這會兒正像路標一樣指引了一個方向,於是我就拐到了那條巷子裏。一片夜色裏,我覺得有一些粉紅色的蘋果花瓣像雪花一樣緩緩墜落,把我埋起來、埋起來,像溫柔的手掌一樣撫遍了全身。我睜開眼睛,用力地辨認著眼前的路徑,又清清楚楚看到了腳下的青磚,磚縫裏生出的綠草……我輕輕往前,像害怕自己的腳步聲。但我沒有敲門,就那樣佇立良久,沉浸在夜色裏。我想告訴她:我是來告別的。


    淳於黎麗繼續交來“作業”。文字的河流洇濕了我。我終於決定把她介紹給身邊的朋友,這會讓人有一種陽光下的坦然。呂擎和吳敏,陽子小涓他們都先後結識了她。梅子覺得她真是漂亮,對她有一種過分的客氣。我說這是那個培訓班上最聰慧的一個學生。陽子伏在我耳朵上說:“真是一個第三者胚子啊。”我嚴厲製止:“不許你這樣說她。”


    在夜晚,我想的是怎樣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北方。夜晚,這種感受再清晰沒有了。這座城市裏的一切都糾結起來,紛紜遝至,一會兒湧來一會兒消失……我在此地生活了這麽久,到這個夜晚為止,我和這座城市已經結成了奇怪的關係:依存的,敵對的,共謀的,曖昧的……我們之間有什麽正在滋生和死亡,我不知道,沒法回答。謎一樣的、幸福的過去和未來;謎一樣的誘惑和無以言表的厭惡以及恐懼……那種難以解脫甚至可以和死亡匹敵的幸福、拒絕、向往和悲傷!我不願回憶那麽多的白天和夜晚,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正遠離那些指責和挑剔,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經曆過的一切。它們像網一樣,把我整個兒罩住。


    我舒展著她的文字,卻因此而更加思念那片原野。我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對那片土地厭倦,即使有一天會變得滿頭白發、滿臉皺紋……在我的田園麵前,我永遠都是自卑的,那麽肮髒、那麽渾濁……


    這個來自藏徐鎮的姑娘,她如同那片原野的使者,又如同它的化身。


    2


    她剛剛二十多歲,可是她把淳於家族的寬容和執拗以及不可理解的深邃,都多多少少地繼承下來了。很快,她對我的離開變得敏感。因為我的遠行常常沒有目的也沒有歸期,一走就是很久,有時又會突然回到城裏,讓她大吃一驚。她那時就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像逗我,又像對我的突如其來隱含著嚴厲的指責。


    整個旅程變得更加急促,來去匆匆,有時臉也顧不得洗一把就啟程上路。我想象中自己的未來可能是這樣一個形象:大步奔跑,慌不擇路,荊棘劃破了衣衫,頭發又髒又長……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前麵隱隱地呼喚:“快跑、快跑,我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很久……”旅途上常常夢見梅子:她手扯小寧走在擁擠的街道上,熱汗涔涔,前額上粘著濕漉漉的頭發……這時候我常常驚坐起來,一顆心怦怦狂跳,剩下的時間怎麽也無法入睡了。迷蒙中,一些呼喊與夢境交替出現,似幻似真,讓我黎明時分長時間站立在十字路口。可是當我踏上遙遙歸途,又會充滿了疑惑,返身探詢,久久地盯住另一個方向……我的臉上深皺縱橫,胡楂越來越硬,頭發開始有了一縷縷銀絲。


    歸來時,我會與這座城市緊緊相擁,一聲不吭。此時此刻,我心底會泛起一個新的驚喜:原來這裏也是另一片野地。野地的心跳動不息,呼應著我心中的每一句話,像我一樣熱烈和急切。沒有任何語言,已經不需要了。我們隻緊緊地相依。這種巨大的衝動和擁有像海潮一樣,要等待它慢慢退去。


    我又見到了淳於黎麗。她仰臉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一隻手仿佛要撫摸我有了銀絲的鬢角,抬到我的耳側那兒又趕緊放下了。


    我注意打量起來,發現她有點瘦了,眼窩凹下去。可是這反而使她有了一種特異的神情,更加楚楚動人。我一句話也說不下去,因為不知說什麽才好。分手時我走了一條無燈的小巷。這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在黑色裏往前摸索,走得慢極了。我的腿真像拴了沉重的鐵錨一樣,每一步都走得那麽艱難。人為什麽需要愛、需要致命的友誼、親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呢?為什麽要在他的不幸之上再加一重或多重的不幸?人為什麽要注定忍受這種沒法忍受的折磨?為什麽自願成為一個踏進陷阱的人?每個人都可憐而又不幸,每個人都一樣……我傷害的人不該原諒我,如果我傷害最深的人恰恰都是最愛的人,那麽這種傷害究竟是多大的罪孽?我有勇氣在未來接受一種報應嗎?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如果那一天到來時,我能夠承受嗎?


    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再沒見到聽到她的一字一聲。我沉默著。一種悵然若失的滿足,一種奇怪的放鬆感。但有時也難免長長地歎氣。深夜裏我極少失眠,睡得很香。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一種深深的甚至是比先前強烈幾倍的渴望,又從心底泛起。我想看看她,哪怕是聽到她的一點聲音——梅子發覺我在喃喃自語,問:“你夜裏喊什麽?你哪裏不舒服嗎?”


    深夜醒來,我會走到院子裏,坐在冰涼的石頭上吸煙。最初的那種輕鬆感隻偶爾出現,後來則完全喪失,代之而來的是真實的擔心。我接不到她的一字、一聲、一句,聽不到她的一絲呼喚。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一個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在家裏翻弄一本老先生的書——這正是那本關於東夷族的著作。關於東部沿海那個古老小城的故事看得我頭腦昏沉。我在這些謎一樣的古舊詞語堆成的丘陵間來複奔走,鑽著幾千年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古城街巷,尋覓、探究,兩眼迷茫……我注意到自己對考古學日益增長的興趣,還有對人種學、對那些拗口的古文字的嗜好;這悄悄發生的一場變化一度使我沉下心來,並驅逐了煩膩。它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我好像從未像現在這樣專心致誌。我在尋找一個家族。我感到奇怪的是一次精神的知遇竟給我帶來了這麽大的改變,讓我一時丟掉了浪漫的塗抹,隻著迷於拚接和收拾陳舊的紙頁。我發現這個家族有奇怪的特征、謎一樣的秉性;他們多麽執拗!他們突然之間就可以作出一種殘酷的、義無反顧的決定……這一天我從深夜看到黎明,最後看得頭痛,兩眼昏花,正試著站起來,一陣眩暈使我差一點跌倒——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我扶著牆壁,鎮靜了片刻,蹣跚著去開門。


    淳於黎麗!


    我一下倚在了門框上。她握住了我扶門的手,“你的臉這麽黃,怎麽了?你病了嗎?”


    我微笑著。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蠟黃的。


    我又聞到了熟悉的喘息聲和丁香花的氣味。


    “我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差不多把全身的力氣都使盡了……我甚至想去找一個平庸的、牢靠的人過日子了……可是我失敗了。我失敗了,就什麽都完了。我天天夜裏睡不著,想你和你的話。這次我承認你說得對:我們淳於這一族都拗極了。所以我們常常不會有更好的命運。我甚至想……”


    我定定地望著她,害怕她說出什麽話。


    “我真想永遠離開這兒。人在這座城市太苦了,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要一次次離開……”


    我沒有說話。我不想問她遇到了什麽坎坷:工作上的?生活上的?這似乎多餘。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種不能承擔的沉重——這並非一個人的力量和強度所能迎接的沉重。不過它這會兒真的壓在了我的肩頭。我本能地縮了一下肩膀,像害冷一樣,打了個顫抖。


    做一個兄長可真難,我既沒有拒絕也沒有首肯。可我心裏明白要掙脫什麽,我已經忍到了一個極限。


    幾天之後,陽子急匆匆地找到我說:“你看,事情要糟了。”


    “怎麽了?你慢慢講。”


    “你看,我說她是天生的第三者胚子,你還不信。有一天我親眼見她和一個大男人在一起散步……”


    “散步!這不說明什麽……”


    “不,他們坐在石凳上,坐得很近。我對這點可有絕對把握——我要為你負責。一般關係是不會這樣的。他們……後來我就離開了。”


    我搖著頭,心裏卻想到了那個緊緊關閉的小門。心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發冷。陽子看著我。他又說了一句什麽,我沒有聽到。他走開了。


    一種沉重從肩頭一點點卸去,覆蓋全身的卻是更大的悲涼和絕望。這一次,我想她會獲得“成功”。這好像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


    最後一點希望安慰著我。我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我想到菜市場買買菜,做些瑣碎的事情;後來我又去找呂擎。我學他那樣在沙袋上狠勁兒擊拳,直打得滿身汗水,脫了上衣……


    我在掛念著一個弱小的、淳於家族遺留下來的生命,她美麗而孤單,那麽憂鬱,也許是這個家族最後一個嬌弱而執拗的生命了,她就在這座城市裏,與我相距咫尺……但我還是忍住:一定不去,一定不要去敲那個窄窄的小門。


    秋葉飄落下來。可怕的冰涼的秋天恰恰在這個時刻來到了。一天黃昏,陽子突然找到我,遞上一封糊得嚴嚴實實的信。


    我急急地撕開,像是預感到了什麽。


    陽子在一邊問:“怎麽樣?她的?”


    我隻瞥了一眼,就抬腿往外跑去。陽子也跟在了身後。


    我們一直跑向了醫院——她信上說在醫院裏等我……天哪,她竟然在那個地方等我!


    一個護士,像淳於黎麗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坐在那兒。她握著床上蜷曲的病人的手,正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淳於黎麗見了我,立刻點點頭,說話有點困難了。護士站起離開。陽子也跟上她出去了。


    她示意我離近點。她看著我的胡楂,我的臉。她很平靜。這樣過了半晌,她說:“對不起……”


    她是突然暈倒的,而後被人送到了這裏……我不敢說什麽。“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忍不住,因為在這座城市裏我還有一位兄長呢。他們把我弄醒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糟了,我又失敗了。那一天,我眼前一黑就跌倒了……他們把我抱到醫院。”


    “你到底怎麽了?你該告訴我。”


    “算了。我告訴你的就是兩個字:失敗。”


    這天她不願我很快離開,一直讓我坐在床邊。她談那本秘籍,談萊子古國,尋問我東行的事情。


    3


    藏徐鎮成為我命中的一個滯留地,有關它的謎語也許足夠我花上一生才能破解。它大概會一生一世都吸引著我,讓我一次次放棄手邊的事情走向了它。


    這期間我特意與科學院一個研究古航海史的朋友同行,一直在那兒住了很長時間。我們發現鎮子上最多的姓氏就是徐和淳於。而且後來我還驚喜地發現:那個著名美學家淳於雲嘉也是由藏徐鎮遷出去的,她的家上溯三代還是這兒的一個望族。其餘的姓氏就是賈、趙等,有些大姓氏在鎮子上反而成了少數。據老人講,藏徐鎮西北那片荒涼的高地叫“殷山”,而今的殷山遺址屬於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地。殷山腳下原來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叫做“思琳城”。它就是古代各種文人學士匯聚之城,在當年被稱為“百花齊放之城”。大約在漢代,該城的王炔起兵反王莽,才招致了毀城之禍。毀城時人們四散逃亡,一批人向西,一批人向南。其中的淳於和徐姓也就逃到了現在的藏徐鎮。當時它隻是一片橡林,荒無人煙。逃離思琳城的這批人在這兒搭起了茅屋,繁衍後代。開始他們隱名埋姓,幾代之後才恢複原來的姓氏:淳於和徐。從古籍上看,最多的一撥人不在藏徐鎮,而是遠涉大洋到了東北,其中的一些人在關東紮下了根,後又穿過東北大平原,渡過黑龍江,遠達外興安嶺,流落到了今天的斯塔諾夫山脈那一帶……當然,這些已經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了。


    我不止一次長途跋涉到殷山遺址,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旺盛的花生田、高粱玉米,好一片沃土!看不見城的影子,而且也沒有文物保護的標記。離思琳城遺址東南三十多公裏遠,有一座高高的土堆,那就是東萊古國殘留的一段城牆。當年思琳城與東萊古國是一種什麽關係?整個東部沿海的東夷族又從哪兒遷來?他們如果是沿海的土著,那麽又經曆了怎樣的興衰消亡?


    我的好奇心被一次又一次撩撥起來,思緒從東部沿海、從夷族,再從齊國都城臨淄到大興安嶺、貝加爾湖、斯塔諾夫山脈……最後又落在老鐵海峽——使我大惑不解的是,思琳城被毀之初,這一族人為什麽翻過老鐵山一直向北,穿過如此遼遠的土地和高山峻嶺,曆盡艱辛,到達蒙古的喀刺沁左翼,然後又一直向西向北,直踏上了貝加爾湖的南岸?這到底是為什麽?或者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線:繞過了大半個渤海灣,經大沽、秦皇島北移……他們難道是尋找一條故道、尋找著一條舊路?從他們這次大遷徙的路線上,可否探尋一個種族的來路?


    在任何一位古航海研究者那裏都不難弄懂:很久以前並沒有“老鐵海峽”,因為那兒當時還沒有發生陸沉,整個大陸連成了一個板塊。一些古代遊牧民族從遙遠的北方南遷,就可以穿越一整片的大陸。那一片大陸斷裂並形成海峽,大約應該在夏商之際,或者更晚一點。也可以推斷,東夷各部族的形成當在夏商之前,一支遊牧民族在很早的時候就從斯塔諾夫山脈、貝加爾湖一帶向南遷徙……當年的萊子古國可能屬於萊夷族中最強大的部族。夷族的組成,應該是由若幹胞族聚組而成的整體,它當年聚居的區域相當遼闊。它的勢力在相當於夏代的時期大約已經蔓延到渤海海岸;某一個時期其勢力的擴張,似乎向南延伸到了龍山文化的中心地帶。至於在青銅文化高度發展的階段,它究竟具有怎樣的地位還難以明確,但可以斷言,它和龍山文化確有著某種血緣關係。


    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萊夷族,因為我覺得思琳城隻是當年東萊古國的一個小城,而我的出生地又離這個“百花齊放之城”不遠。我和淳於黎麗同屬於萊夷後裔,這大概是沒有問題的。於是尋找先人的來曆和血脈——一種急切而奇特的欲望就一直支配了我。我想我們必須尋找過去的一個基本脈絡,必須如此。我想象著最初這支英武慓悍的民族直達貝加爾湖南岸,穿過蒙古大平原一直向南,最終到達海角的情景。這是何等的氣派。他們英勇善戰,長於騎射、養蠶、植桑,最早發明了煉鐵術。今天“老鐵海峽”之稱謂就與萊夷族當年的冶煉有關。至今,在思琳城遺址西北十幾公裏處還有一處戰國時期的煉鐵基地。當年的人就是從老鐵山尋找鐵礦石的。


    強大的東萊古國,強大的部族之謎緊緊地纏住了我。我搞來了無數的古籍,還找來了俄國人馬克的書。我對一處又一處古遺址發生了興趣,不得不留連徘徊在東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博物館裏。當我從東部城市回來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那個擅長騎射的遊牧民族的傳奇,他們的征服與被征服的曆史。秦始皇三次東巡都來到東夷族的萊子古國,並在那裏攀登萊山,祭月主祠。他為什麽要連連東巡?答案非常簡單,就是尋找“長生不老藥”。果真如此嗎?是的,這隻是部分原因。但尋找長生不老藥的主要人物,竟是當年思琳城的一位方士,這個人的名字叫徐巿(福)。統一中國的嬴政王秦始皇把了不起的希望寄托在方士徐巿身上……


    從這曆史的迷霧中,我傾聽著馬蹄和號角。我終於明白,秦王頻頻東巡的一個重要目的還在於炫耀武力。他第二次東巡不是在琅琊台下殺掉了四百多個儒生嗎?其實殺掉的又何止於儒生。強大的、永不屈服的氏族在秦王暴力之下英勇反抗,用各種辦法維護民族的尊嚴。他們因此而遭到了屠殺。這從那個“百花齊放之城”的演變史上就可以看出端倪。隨著秦國東進,各國風聲漸緊,遠在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齊國的稷下學派就已開始轉移。他們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荀況、韓非子,都相繼到達思琳城。先是講學,後來有的還長期居住。淳於一族的淳於髡則是在更早的時候接觸稷下學派的。


    秦始皇能夠統一中國,可是直到臨死的那一天,還是對永不屈服的東部沿海的夷族耿耿於懷——我相信是這樣。當我西去長安,站在發掘出的秦始皇陵墓外圍的陶俑方陣麵前,還是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時我揉了揉眼睛,發現所有的陶俑都全部麵向著東方……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東方夷族有多麽可怕。那些陶俑茫然東望。一種等待、一種恐懼,還是一種仇視呢?我站在陶俑方陣麵前久久地沉思。我那時更多地想到了淳於家族,想到了東萊古國,想到了強悍的遊牧民族,以及他們最初也是最後的落腳點:海角。


    旅途中,無法安睡的一個個長夜裏,我就靠翻閱搜尋到的各種資料打發時光。我在破譯一個接一個的謎語……我驚異地發現,即便是殘暴的秦王,即便他對那個“百花齊放之城”恨之入骨,一度也無可奈何。東巡之前他曾將鹹陽城內幾百個儒生全部殺掉,還將全國的博學之士集中到鹹陽的一條山穀裏活埋、砍殺,可是仍然有一大批學人東遷,經齊地進入了思琳城。他們,還有在思琳城早已定居的方士學者們,秦王一根毫毛也未傷及。我不知道冥冥中有什麽在震懾秦王。那是一座怎樣的城、一塊怎樣的土地?它憑借了什麽力量抵抗著亙古罕見的殘忍與暴力?我今天已無從知曉了。直到後來,秦始皇第二次東巡,在琅琊台下殺掉的幾百個儒生中,仍不包括思琳城的那些方士學人;他們更有可能是秦王一路上捕捉的敵對勢力,是亡齊的貴族。當年的那場屠殺將琅琊台下的一大片泥土都染紅了。我曾在琅琊台下久久徘徊。這裏如今稼禾茂長,灌木密不過人,有的喬木極其高大,足有三四十米高,直徑可達半米多。這是鮮血滋潤出的一片土地。我在那裏沉默良久,用腳丈量著這片深褐色的土壤……那一次我沿曲折的東海岸北上,過芝罘、繞蓬萊,直達海角最西部的屺砪山頭。


    遠在秦始皇統一中國、滅掉齊國之前,在齊與東夷的無數次激烈衝突中,有很多東萊人就是被逼迫到大海邊緣,再也沒有退路,就從這屺砪山頭的懸崖上跳海身亡了。血水染紅了屺砪山下大片的礁石。就是這樣一個剛勇耿直的民族,自從貝加爾湖南遷,再到思琳城,一直經曆著與炎帝和黃帝部落的殘酷激烈的爭奪。狄族從西部入侵,他們就不斷地後退,退到萊山、萊蕪、臨淄,最後又越過了膠萊河。他們隻剩下了東部沿海這一片平原,隻剩下了海角,終於再也無處可退——身後就是大海。在一場場血腥的圍剿下,他們用血肉之軀夯向了敵軍,固守著自己的最後家園。


    萊夷人當年騎著瘦馬來到海角時,這裏還是一片蠻荒之地,而狄族遠在青藏高原。這裏是他們開拓的疆土,是他們的血汗澆灌的家園。狄族瞄上的是這裏的漁鹽之利,他們揚言要把東夷人趕到大海裏去喂魚。狄族人沒有做到。後來,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再一直到秦二世、到漢代,也仍然沒能把夷族人趕到大海裏去。這期間他們盡管向北方舉行了一次回歸故土的大遷徙,但一大部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留下來的一支人就組成了今天的藏徐鎮。


    而思琳城中的另一批人,即以徐巿為首的那些方士學人卻煥發出燦爛的想象,提出為秦王尋找“長生不老藥”。他們遙指“三仙山”,騙走了輜重,乘大船遠涉重洋,最後到達了瀛洲……


    我需要搞清的是思琳城毀城之前,更早的那段史實,而不僅僅是思琳城毀滅的原因。我想知道在萊夷古國最興盛的時期,他們與狄族那一次次最嚴酷、最激烈的爭奪;我還想探知思琳城毀城後返回貝加爾湖南岸的那一支人馬——這一英勇慓悍的遊牧民族是怎樣從遙遠的北方遷徙到東部沿海、他們在遙遠的北方居住的情況、究竟有多少人、而後又散落在世界的何方?他們最初為什麽要開始這場遙遠的跋涉?


    一切似乎都是淳於黎麗引起的,一切又似乎有著更深的動因。我想這最終也還是血脈的召喚。不過淳於黎麗的確連接著整個淳於家族,連接著我們的神奇的曆史;我終於明白了如今的思琳城既通向藏徐鎮,又通向昨天的遊牧民族。長長的源流,長長的曆史。我一次次被先人的業績所感動,被淳於雲嘉和淳於黎麗的先人淳於髡、淳於越的壯舉所震撼;還有遠涉重洋的徐巿——他那杳無音信的三千童男童女……說不盡的悲慘故事,一場場爭鬥、聳人聽聞的跋涉、在曆次戰爭中所付出的鮮血。這一切都由不能更改的命運所決定,由一個家族、一個部落的血脈所決定。


    在古代,氏族內部是絕對禁止通婚的,所以每個部落都必須包括兩個胞族以上;而隨著部落的增加,每個胞族又可以割裂成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這樣,幾個胞族又會組成一個新的部落。部落的名稱多半是偶然發生的,而不可能全是有意選擇的。親屬部落間的聯盟,常常因為短時間的需要而結成;出於種種複雜的關係,各種各樣的姓氏也就產生了……


    總之對東部萊夷民族的探尋、對這一個又一個謎的破解,已經構成了我個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成為我長途跋涉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先人在近代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我知道後來也正是萊夷族的後裔開發了整個大東北。他們具有開拓和遷徙的秉性,不斷地尋找。他們堅強不屈,在強暴之下也永不屈服。


    我渴望的就是這種家族神采。但願我的不安和尋找、那種難以遏製的奔走的渴念,正是由這個遙遠的、與我有著血緣關係的部族所賜予的。我將在這場追趕中確立自己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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