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熾亮的碘鎢燈下,有一種金屬聲在腦海裏鳴響,然後就是無數針尖觸向皮膚的感覺。時間一分一分熬下來,難忍的痛楚中,我隻得咬住牙關尋求自己的黑夜,閉上眼睛、抱住頭顱。可無論怎樣都無濟於事。後來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兩眼迷茫……我從中看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漸漸閃過眼鏡小白的麵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視黑夜。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卻掮著背囊走過了那麽遠的路。一杯濁酒,一個長夜,一對摯友——我在這樣的時刻才明白他對我有多麽重要。是的,他也許說得對,一個真正的失戀者是無所畏懼的。我現在閉上眼睛,腦海裏還能清晰地出現那個女演員,她的音容笑貌。無法忘記,不僅是小白,還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對小白提出一個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見見她。對方搖頭。我一直以為他們之間還能經常或偶爾見麵。也許我太天真了,也許這根本就是無須去想的一個問題。反正我迷茫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連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憤怒都在那些夜晚達到了一個頂點,為了這位不幸的朋友,也為了說不清的許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為不能放棄卻也無可奈何的愛而痛苦焦灼,在心靈深處四麵奔突。


    “你也是一個失戀者。”這就是他對我的一個奇怪的印象和結論。


    我搖頭,但並沒有矢口否認。我隻是搖頭。麵對一個無所不談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飾什麽,而是不知怎樣回答。我在那個夜晚沒有睡好,回憶的潮水一次次將我淹沒。大約是淩晨兩點左右,小白坐了起來,他發覺我沒有睡。他問:“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經徹底放棄了這裏嗎?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準備回來了,這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絕望了,灰心了,最後不得不放棄,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來了,這倒出乎我們的預料……”


    “你聽拐子四哥他們說了什麽?”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斷。你在這兒折騰得太久了,可以說流盡了最後的一滴汗,各種嚐試都做過了,結局不過是這樣。可是你又回來了,我一直想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麽?”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來就是想和我們——和老健這些村裏人好好幹一場?”


    當然不是。但我聽著,沒有回答。他問得太具體了,而我回來的目的卻遠沒有那麽直接——甚至沒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沒有一個清晰的選擇。但我又不能否認,因為我無法否認。這多少也是事實。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


    “你的絕望和憤怒淤積得太多了,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任何一個失戀者都需要。這一點我和你完全一樣。”


    我想從頭,從離開、從回城的那一刻談起,因為隻有如此才能說得明白。像任何一個中年人一樣,我已經不願觸及自己的隱私,哪怕是麵對一個盡可以敞開心扉的人;不是擔心和懼怕什麽,而是其他,是一種特別的忠誠和愛戀——需要如此吧。小白對我談起的算是隱私嗎?也許不算。因為他與那個女演員分手的故事、掠奪與傷害的故事,並非秘密。我聲音沉沉地說道:


    “不,我最初也許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個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個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終也沒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樣,開始了四處遊蕩。”


    小白等我說下去。因為我長時間沒有說什麽,他就自語起來:“我們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樣,他找不到她,也就一個人走下去了——現在誰也不知他在哪裏。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無聲。是的,武早已經癡迷了,他因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進了精神病院,再後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逝了。這是一個讓人無比痛憐的男人,一個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而絕望發瘋的人。因此,在這個囚禁的夜晚,我真想問一句小白:


    “你說老健和老冬子,還有葦子,這些村裏人是不是失戀者呢?”


    可惜這個夜晚隻有我一個人,我們無法討論,也無法聽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讓我替你回答吧,也許你的答案與我完全相同。這個夜晚我要說的是:他們也是一樣,都是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了!他們的心愛不是別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輩輩廝守的這片土地。這種愛到底有多深,我們完全可以說感同身受,因為我們也這樣愛過、這樣愛著——她不過是化為了一個具體的人——是這樣而已。


    是的,老健一夥,村子裏的人,都絕望發瘋了。


    這個世界要依據它的法律審判他們,可是卻沒有對一次徹底的毀滅做出賠償。由於賠償的數額太大太大了,這個世界賠不起,於是隻有采用一種最卑劣同時也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審判貧苦的大眾。


    當這個世界本身接受審判的那一天,也隻能是毀滅——與所有生命一起毀滅。


    “你是怎樣決定回到這片平原上的呢?”那個夜晚,小白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執著的、具體的問題上了。


    我回憶著:“因為我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最後簡直連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須回來。就這樣,我回來了。”


    “起因呢?總會有一個起因吧?你跟我說過,因為找一個女人……”


    “是的,找一個女人。這個人失蹤了,她許久都不見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裏……”


    小白的頭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蹤與你有關,或者說,你對她的失蹤負有責任——可不可以這樣說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如實說——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回答模棱兩可。行啊,那就這樣說吧;我是說,你在外地不是因為掛念這片平原,不是因為你在這裏的事業,而是放心不下她,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來,是這樣吧?”


    我真的無法回答是或不是。因為實際上——“實際上二者都有。準確點說是二者都有。”


    “當然,你最終還是要回四哥他們的小茅屋來的,這是肯定的。我是說你離開的最初起因——你說過是因為要找一個女人才這樣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證明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失戀者,那麽好吧,我說‘是’,這總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實隻能如此,不是我逼你這樣回答的。今夜你就從頭說了吧。”


    那個夜晚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故事太長,還因為其他。隻是小白的問題使我無法入眠,使我想著城裏的日子,從頭回憶。我首先想起了那一聲奇怪的歎息——在寂寞的日子裏,有一天電話突然響了,拿起來卻沒有聲音,問了兩聲,還是沒有回應。


    我隻聽到了一聲歎息,電話放下了……


    2


    這聲令人不安的歎息後來又有過兩次。那天我很懊喪,搓了搓手。站起來。這種沮喪的感覺越發強烈了。記憶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經曆過這種事情。可是今天的這個電話仍然還是有點奇怪,像是誰在搞惡作劇。但我又立刻把這個想法否定了——這個電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來。


    後來我盡力去想一些別的。我想忘掉這個電話。


    下午的陽光從窗欞上射進來,把我的小窩照得溫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臉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種暖煦煦的感覺。我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陽的氣息。空氣中充溢著一股藥香味,這麽熟悉。它是我童年時候多次攀援過的那棵大李子樹的氣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銀色的花朵鋪天蓋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樹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椏中間,往下望著她雪白的頭發。“外祖母!”我在心裏呼喚著。無數的蜂蝶圍繞著大李子樹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離李子樹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磚砌的水井。水井旁邊,就是我們家的小茅屋。當春天深入時,常常是一場南風,潔白的花瓣就飄落下來。“下雪了,下雪了!”我歡呼著,在樹下伸出手掌迎接這飄飄下落的花瓣。濃烈的藥香味越來越濃,然後,消逝。它像往事一樣一閃而過,小茅屋沒有了,外祖母也沒有了。隻有大李子樹永遠屹立在原野上、記憶中。


    奇怪的時光隱藏了多少奧妙,一個人,應該是圍繞大李子樹那些蜂蝶當中的一隻。他盡管饑渴地環繞,可總有一天還是要飛去……我一點點地長大了,背向著大李子樹越走越遠,可奇怪的是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如深夜,突然醒來;或白天靜息中的某個瞬間,我的麵前會一下飄過它那濃濃的藥香味兒……


    極力回憶著。但願這聲歎息沒有我想的那麽可怕……想啊想啊,又記起了幾年前的另一種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兒,是一個例外!是的,有一天電話鈴響起來,拿起話筒一點聲音也沒有。“你是誰?”我問了兩遍,對方隻是歎氣,接著是壓抑著的哈哈的笑聲——原來是他,是一個小子在搞惡作劇。


    那家夥也是許久沒有出現的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從電話裏冒出來,然後就像影子一樣纏住了我。他突然之間出現在這座城市裏,不知怎麽把我的電話號碼搞到了,接著就給我打來那個弄神弄鬼的電話。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一個初中同學如今也成了一個“人物”,成了最時髦的一種人,即所謂的“詩人”。天哪,當時我極力從腦海裏搜尋,好不容易才記起一個名字——可我做夢也想不到使用這個筆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識,而且是初中同學!費力地想了許久,才想起這個叫小煥的人長了一雙鬥雞眼,當年一直被大家叫成“鬥眼小煥”。


    就這樣,我們在這座城市裏見麵了。見麵時我才知道,他原來是一個“會員迷”,熱衷於各種各樣的協會,已經理所當然地加入了二三十個協會。這家夥目空一切,臭味撲鼻,膽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後悔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講了。我一時被他迷惑住了。到後來才知道,這家夥的長居之地也在那個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離他可太近了,於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騰我。從那以後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誰了。我發現這個家夥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類的一切卑劣。我曾經發誓:在我的後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遠離“鬥眼小煥”這一類人。我覺得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時我也發現,隻要有了“鬥眼小煥”,我就不可能斬斷這個禍根。我希望永遠也不要見他才好。


    結果卻是一次連一次地失算。鬥眼小煥不斷地到小茅屋裏去纏我,我推托沒時間,他就恨恨地大聲說:


    “你這是在拒絕一個天才!你會後悔的!”


    我認定他有一些不可饒恕的毛病,可無論怎麽下決心,後來還是沒法徹底避開。他就像一隻水蛭一樣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時時讓人感到鑽心的疼痛。我回城後覺得輕鬆和值得慶幸的,就是離開了那個平原,總算可以甩掉那個家夥了——可這會兒一個電話,又勾起了我極大的不安:天哪,可千萬不要是鬥眼小煥打來的……眼下這個家夥早已不寫詩了,因為他幾年前就說:“如今最最愚蠢的家夥才搗弄那玩藝兒呢。”他已經開始穿高級服裝,抽名牌香煙,來來往往都乘飛機。他說:


    “我都是坐飛機,那家夥多快多來勁兒,噌的一下飛到你身旁,讓你防不勝防。”


    我真的防不勝防了。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麽名堂,後來才知道他正跟一個建築商攪在一塊兒,近來又參與倒賣什麽珠寶。總之他現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隻有這個時代才會產生的極其獨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沒,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做壞事好事都無法預測,讓人難料。有一天深夜一點,我剛剛進入夢鄉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門,我不快而驚懼地披衣開門,一看卻是鬥眼小煥!他嘻嘻笑著站在那兒,還披了一件髒膩的藍大衣。


    就是這麽一個家夥,但願他永遠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著心事,享受著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後來傳達室的人來了,進門就交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信件,上麵沒有地址。


    “哪來的?”


    “是你原單位守門人交給我的,上麵寫了要麵交給你。”


    我打開信一看,內文隻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回呀。


    好大的一張信紙。多麽怪異、荒誕、奇特。


    一連多少天過去,沒有一個客人。而在以往,隻要我一踏進這座城市,很快就忙於應酬。這一次歸來卻是悄沒聲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蹤……沉寂中,電話又一次響起。又是無人應答、又是一聲微微的歎息。這越發讓我不安。他(她)會是誰?我開始懷疑起來,至此,再不相信這會是鬥眼小煥的惡作劇,因為我知道這個人沒有那樣的恒念——幹壞事也仍然需要一點恒心、一點堅持之力。


    到底是誰呢?


    3


    隻有愛才能證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動。生命就是愛。回避它就是選擇了沉睡和死亡——我們在這樣的時刻難道非要談論幽暗的故事不可嗎?是的,那個渾茫黑暗的世界裏同樣溫馨,同樣平靜,也同樣具有永恒的意義。生命中的黑顏色像一條小河一樣緩緩流淌,它一刻也沒有終止。但是我們仍然心有不甘,於是用雙手捧起一束束光……“睜著一雙大眼,讓我愛不釋手。”記得那個冬天,你戴著一副小小的淺黃色手套,迎著我舉起來,橫在你我之間——這個姿勢讓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揮動不停的兩隻前爪……你那會兒在我麵前搖頭晃腦像個男孩一樣。屋子裏有點熱,你把頭巾解下來,解下來……你搖著頭,注視著我。一幕幕劃過腦際。像你這樣的一對大眼睛也不允許回憶嗎?


    我看過一份材料,那上麵講,真正有價值的知識階層是不屑於談論女人的。誰要保護自己的社稷,那麽就牢牢抓住知識分子隊伍中最優秀的那個階層吧,據說這個階層的人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他們不談論女人,隻忙著推動國民生活;而隻有那些低級知識分子、一些小人物,才個個好色,搞婚外戀等等,總之也就是那麽一套吧。不過我發現人們還是很容易滑入“低級的知識分子”、“小人物”一類。那大概是一個深淵。可是我也懷疑這樣巧言令色地劃分“階層”的人本身就是一個不貞的家夥,而且一生下來就會顛倒黑白,瞞天過海。實際上愛隻不過像泥土一樣淳樸,像泥土一樣孕育和滋生,茂長出綠色的植物,結出甜蜜的漿果和有毒的罌粟。就是罌粟也常常開出迷人的花朵,打扮這個世界。美麗的罌粟花有多少傳說。


    當我的目光一轉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裏就要泛起什麽,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遙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樹:它的銀亮亮的花朵,噴雲吐霧般的巨大樹冠。它籠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個人生都鍍上了一層銀色。大李子樹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個怎樣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親和我。“父親呢?”我剛剛懂事就問媽媽、問外祖母。我不知道父親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外祖母有時和母親在一塊抹著眼淚,小聲地說著什麽,我懷疑她們就是在談論父親。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看見他。不過由此而帶來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遝子。我與父親的遭遇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再後來我就離開了,逃進了大山裏。


    當年我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沒有父親的小茅屋裏,母親和外祖母永遠在忙碌著。母親在離家不遠的園藝場裏做臨時工,養活我和外祖母。現在我才知道,她們還在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緣故,我們一家才成了這個平原上最孤獨的人。這兒所有的人都離我們很遠,指指點點地談論那個一直像夢一樣縈繞、時不時地出現在心頭的人:


    “小茅屋裏的那個男人哪,聽人說拉走的時候披枷戴鎖哩。”


    我把聽來的話告訴外祖母和母親,她們一聲不吭。我發現我的話給她們帶來了多麽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談論父親了。可是這一切裝在心裏,像石頭一樣。再後來我長大了,可沒有一個學校願意接受我。媽媽不知找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口舌,才讓我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我從此可以穿過雜樹林子中的一條小路,每天背著一個花書包到學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們好像在問:他,小茅屋裏的孩子,為什麽還要來上學呢?


    大概無論是現在和將來,誰也不需要我。我永遠都是一個多餘的人。


    音樂老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隻有她向我投來一束關切的目光,這讓我感激不已。我們一家孤單單地住在林子裏,我除了認識一兩個獵人,認識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觸別人,所以一觸到陌生人的目光,難免要一陣慌亂。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敢抬頭看我的老師了。


    回到家裏,我可以長時間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師的目光。由於出神,媽媽和外祖母有時候問話都聽不見……大李子樹下的磚井旁生出了一叢漂亮的金色*,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著露珠的一束,裝到了硬紙筒裏。


    我想把它送給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做。


    我把那束*從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沒有機會,沒有交給她的機會。後來這束金黃色的*就在我的書包裏幹成了一球。它們給揉碎了。我掏課本和筆記本的時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聞到了它的芬芳。老師走過來,看著我。我覺得她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溫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臉開始發燙。我幸福極了。


    後來我重新折來一束*,鼓足勇氣,敲開了她的門。


    她一個人坐在屋裏,驚訝地站起來……我不知怎麽把*拿了出來。


    後來她就常常讓我到宿舍裏去玩了。原來她的家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座城市裏,隻有她一個人在園藝場裏工作……記得那是最混亂的日子,園藝場子弟小學也不安寧,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夜裏她讓我留下來做伴。那些夜晚,北風呼嘯時,我就緊緊地依偎著她。有一天我醒來,發覺有什麽東西灑在我的臉上,原來是她的淚水。原來她沒睡,一直在看著我。我問:


    “老師,你怎麽啦?”


    她沒說話,擦了擦眼睛。這個夜晚睡不著,我們說了很多話。她問起了父親,我把頭沉到了黑影裏。


    “他在哪裏?”


    “……在南麵的大山裏。”


    “大山裏?”


    “他們要在那兒鑿穿一座大山……”


    冬天過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過,大李子樹下的金色*又開了。我帶著第一束*趕到了學校,敲開了她的門。可開門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說:“你的老師走了!”“她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得知,我的老師原來是帶著屈辱離開這片平原的。她再也沒有回來。就這樣,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從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尋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著什麽——那正是一束若有若無的金黃色的*,站在原野上,四處張望。


    我很容易把一個溫馨的姑娘當成了當年的老師,從中感受著一對特殊的目光。是的,這目光溫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與印象永生不滅。那時看過的一切都鮮亮逼真,比如我眼裏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顏色是多麽美麗,它的小木門、門檻上的紋路,都永遠清晰地刻在了心裏;我甚至記得茅屋後麵一層結了硬殼的土,它上麵的小蟻穴、螞蟻們的忙碌……特別是那棵大李子樹,它簡直是大極了;樹下的磚井,井水清清,磚縫裏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盡……很久以後,當我從這個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園,重新看到那一切時,竟然有忍不住的驚異。小茅屋可憐巴巴,寒酸極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層,暗淡得像稀疏的毛發;還有小木門、屋子後麵結了一層硬殼的泥土,到處都平淡無奇。它們不過是貧寒的印記而已,毫無神奇可言。


    這究竟是因為我變得老舊,還是它們?顯然是我——它們隻是原樣不動地被歲月塵封在那兒。我們這片小果園,果園北邊的沙崗、雜樹林子,裏麵花花點點的漿果、奇怪的小動物都在,惟獨沒有了童年,沒有了奇異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過這種感受:小時候所看到的一切鮮豔與美好都在消失。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往獲得的強烈印象在漸次遞減。多麽可怕啊,我們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種能力,敏感的觸覺正在離我們而去,無論一個人對此多麽警覺,也還是要忍受一種頹敗的命運。這顯然是生命的蛻化,嗅覺、視覺和聽覺,更有一顆心,都在蛻變和老舊。這是最為可怕的。我們可能無法去認識和尋找生活中真正蘊含的奧妙。時間像河水一樣流淌,而過去我們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時,一刻,都能在我們的心靈劃下無數細密的刻度;再到後來,一個星期變得像“一天”一樣短暫;最後,一個月又變得像一個星期一樣短暫。一年就這麽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複……


    小時候的“一年”是那樣漫長,我們於是才有可能在心靈上把一年中的四個季節細細品咂。難忘的春夏秋冬,它們在我們心裏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並沒有用力地觀測和記錄。因為我們的眼睛沒有被灰塵蒙過,清明透徹,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鮮亮明麗的。也正因為如此,歲月才變得簇新動人。現在不行了,我們的眼睛已經陳舊了,這兩間心靈的窗戶蒙上了歲月的塵埃,所以一切才開始變得模糊、暗淡,連一圈圈的年輪都看不清晰。正像我們在自然、在光陰麵前變得遲鈍一樣,我們關於異性、關於愛、關於友誼、關於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變得麻木起來……


    我擔心未來的一天,當真的遇見自己的老師時,手裏的*將一無所用,因為我已經無從辨認,也無從喚起當年的那種感覺了。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舊。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推開了城裏的一扇門,於是看到了一位小學女教師。我那時看到了什麽?一瞬間我簡直是呆住了——多麽奇怪,這當不會是真的吧?我長久等待和尋找的那個音樂老師,這會兒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這位姑娘竟然與當年園藝場裏的那一個宛如一人!是的,盡管我在理智中糾正著自己,告訴時光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種幻覺,可當她站在我的麵前時,仍然讓我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是你?”


    當然,這是一場很容易就被矯正的誤會:僅僅從年齡上算一下,當年的老師也該五十多歲了,而眼前的姑娘剛剛二十多一點。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將其忘記。


    我們有了交往。可是誰也沒法預料未來,因為最後我還是不願用那個鏽跡斑斑的詞兒去概括一切。


    我發現隻有在那個時刻,自己才重新變得像童年一樣敏感。一種語氣、一個眼神,甚至是不經意的一個舉止,都能在心裏刻下深痕。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那時的一切都讓人難忘。它像童年一樣簇新,光燦燦的,火熱灼人。


    時光過得飛快,時光讓人變得痛苦而無望。我們默默相視,遙遙相對……這些回憶一次次將我圍攏,難以驅散,盡管它無論如何在別人的記事簿裏還是要歸入那種破破爛爛的故事。我不願辯解。一個人壓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的故事……就算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吧,其結局卻稍稍不同。


    我發現了另一個自己,那個手捧一束金黃色*的少年又複活了,他在四下張望……


    時間飛速流淌,一年年過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熾熱的心汁在漸漸冷卻,手中的*化成了屑末。我再不像過去那樣,一想到“老師”兩個字就要心顫。懷念和尋找都變得淡漠——有時我竟然發現正在把她遺忘。多麽可怕,與此同時她卻極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掙紮……我總是注意流浪者的隊伍,但又認為破衣爛衫的流浪漢之中決不可能有一個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心底幽暗的人,膽怯而卑劣。這使我付出了代價,不得不忍受自責和折磨。我因此一夜連一夜地失眠,皺紋無情地網住了麵頰。我試著原諒過自己,但很快又將其****。我發現自己今生既無法遺忘也無法開始。這不僅僅是關於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卻和軟弱卑瑣的記錄。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我的心靈像那片荒原一樣,正在走向淪落,而且無可救藥。它與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肮髒的死水,滋生出無數細菌。


    我一次次地祈禱,為著我的老師,為著所有善良的人們。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難……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親眼看到了一個滿麵灰塵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費力地尋找著有用的東西,身邊是一條殘破的口袋。她每找到一點碎玻璃、繩頭紙殼之類,就把它投到那個口袋裏。老太太頂著一頭白發,大約有七十多歲了。我隻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趕緊轉過臉去,忍著心上的一陣痛楚——因為我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幹菜擺在茅屋前邊晾曬、裝進口袋……“外祖母……”我叫著,卻不敢回頭。不知垃圾桶邊的老人有沒有親人,不知有誰會來幫她。麵對著具體的苦難,我所能做的隻不過是盡快地背過臉去……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不敢盯視殘酷。我不知有多少人都像我一樣,正在背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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