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於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紮的那片田園旁邊待著,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我與凱平相似,都麵臨著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回避之地。在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裏,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嶽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裏。內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他在少年體工隊裏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刮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嶽父肯定與雜誌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這是一件多麽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將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裏沒著沒落浪跡的日子裏,我能夠躲到城裏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裏嗎?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將一躥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躥著。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心無皺褶的少年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著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著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著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隱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著來人。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家夥嚐過了孤獨的滋味。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翱翔藍天的雄鷹啊。我發現屋內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煙蒂。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他看著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裏?這麽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你怎麽還羈留在這裏?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隻忙著為我煮茶:他開始嚐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顏色發黑。我們一人一大杯。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啊,真濃!”他終於歎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著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標記。“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他吸著,使勁眯著眼,“就快有消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可這讓我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沒有見麵——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從那以後一次都沒見……我知道她的處境艱難起來,實在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她要接我的電話很難,因為她的房間沒有電話——我要往三樓打,這得算好她去那兒整資料、他又不在才行。我打了幾個,總碰不上。有一次我父親接到了,喂喂幾聲,我就把電話掛了。他會想到是我,隨他去吧。配樓裏隻有一個電話,那是在田連連房間裏——什麽都不能讓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忠實仆人,死心塌地的那種。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讓她接了一個。她在那邊怕極了,其實我父親在二樓根本聽不到……我問什麽她都答不完整,戰戰兢兢說要到這兒來……結果我差不多等白了頭發,還是沒見人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段日子真難挨,我得找點事情做才好。戰友給我聯係的一家公司也回話了,可我已經放棄了。就這樣,我除了讀書,再就是動手為父親——我是說親生父親——寫一份生平記事;當然也寫母親。他們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默默聽著。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它會在後一代身上發酵,這幾乎是一個規律。長期以來關於他親生父母的話題都是一個忌諱,而這會兒是他自己提起來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沒有想過還要從頭了解他們,說起來真是罪過。我現在的父親倒也沒有瞞過什麽,他斷斷續續講過一些,我卻沒有記住多少。我與生身父母沒有什麽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現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沒有‘養父’這個概念,隻覺得隻有這一個父親——事實上正是他給了我一切,我與他的親兒子根本就沒有一點兩樣!隻有現在,挨到了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從頭認識親生父母,可惜已經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與現在的父親細細地說和問了!我們生分成這樣,真像做夢一樣。可是沒有辦法,我不會再靠近他了……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設法找了他們的老戰友,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這樣,我一點點記下來,有時半夜裏睡不著,起來看剛寫下的這些字,淚水就在眼裏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把嶽貞黎救回來,他的命是你父親給的——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所以他那麽愛護你,他隻有你一個兒子……”


    凱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樣。他的手不自覺地搭在我的肩頭,緊握了一下,咕噥一聲:


    “這種愛護真是可怕啊!”


    他很長時間不再吭聲,走到一邊,將一遝紙和書疊到一起,小心地放起來。


    “你為什麽不能回家一趟?”我盯著他不斷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的目光並不移動,像是自語:“我們說好了,要在這裏等她!隻要她再次逃出來,就一定不會回去了——我不會再邁進那個院子一步,我說到做到。”


    這是怎樣的決絕之心。這是愛的力量還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這種力量似曾相識,但還是讓我感到了驚懼。一種深不可測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個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個陰森的院落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該想到帆帆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兒,”他說到這裏有些慌亂,瞥瞥我,“嗯,就像我現在的感覺一樣。她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看到這樣的大院和大樓,還有警衛,沒有看到這樣的首長。她的畏懼比咱們想象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膽怯,自己去克服,誰鼓勵都沒有用。當我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動。一個多麽善良的男人。不過啊,這時候除了等待,或許還需要做點別的——究竟做什麽、怎麽做,我一時也沒有主意了……


    2


    但我知道,世上的許多挫折都來自猶豫不決,來自一些莫名的耽擱——我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為什麽要延宕,要躊躇,要左右搖擺。眼前的凱平又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作為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麽多,對於他的異常執著和深不可測的愛戀,我不僅毫無懷疑,而且那麽清晰。可是一個真正勇敢果決的人,有時又會表現出特別的拘謹,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愛與憎恨竟然可以交織在同一個人身上,我這裏是指他對養父的情感。當然還有恐懼——這一代人對傷痕累累的老一輩沒有懼怕是不可能的。也許就是這一切才導致了今天的結局,最終或許還有令人措手不及的變故,它足以擊碎一副熾熱的心腸。


    就在我離開城東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凱平的電話,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啞聲在電話上呼喚我,讓我去一趟。“發生了什麽?”我馬上感到有點不妙。


    “你過來吧,我們得當麵說才行——我希望你這會兒就來。”


    我匆匆趕過去。凱平那張發紫的臉讓我害怕。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我——這是郵寄過來的,上麵有郵票和郵戳。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瞥一眼上麵寥寥幾行字,立刻覺得不對勁兒:這是帆帆寫給凱平的!有什麽事情不能當麵說、哪怕是電話上說?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急急地看下去——


    “……凱平,西部農場我去不了,因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輩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說為什麽,你自己以後會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別再等我了,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為我一輩子都不能騙你,誰騙你這樣的好人要遭雷轟的!凱平,聽我一句,快走吧,你一個人走吧,別待在這個可惡的地方了……”


    我前後看了兩遍,呆望著他。


    “怎麽回事?她讓你——走?”


    凱平咬住的嘴唇有點發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氣裏一樣。“我請你來,就是商量你——你幫我一次吧,她不見我肯定是害怕什麽——你當麵問問她,就會弄清發生了什麽……我在這兒等你!老寧,這裏麵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見了她就會知道的,老寧!”


    他的眼神絕望而焦躁,讓人無法拒絕。我把信裝進衣兜,他又取回。


    我說:“好吧,我不管怎麽都要見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麽找她,因為這不能引起嶽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個人當然是他。他像一個老熊那樣雄踞在堡壘裏,我們得設法繞開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個借口把她約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咖啡店之類,我事先等在那兒?


    這種謹慎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即便是梅子約她,即便有一個堂皇的借口,帆帆都很難出門。她總要和炊事員田連連一塊兒——梅子再三約她,她終於同意出來一次……就這樣,我從咖啡店的窗上看著她和梅子慢慢走來時,不知道將接近一個怎樣的謎底。


    她見到我的時候吃了一驚。還好,她和梅子一塊兒坐下來了。待了一小會兒,梅子說看看有沒有別的飲料,就走開了。她張望著,不願說話。梅子半個小時之內是不會轉來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當問:“凱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為什麽躲著?他現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著對麵。這樣大約過去了五六分鍾,她的眼睛湧出了淚水——她飛快地起身去了衛生間。再次轉來時,她的臉顯然洗過了,鼻子有些紅。“你什麽時候見過凱平?剛剛?”“前兩天。然後就不停地聯係你……他急壞了。”


    “我對不起凱平,這輩子都對不起他了。我不能騙他,誰騙他都該遭雷轟的……我害怕才告訴他,讓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說著站起身轉動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麽了?我什麽也看不出。


    “你仔細些,能看出我有什麽變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麽。我搖搖頭。


    “我自己在鏡子前邊就能看出來……已經三個月了!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活著……”


    她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聳動得厲害。可是我一時還難以醒過神來。我似乎明白了一點,可我無法將內容整合銜接到完全能夠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剛才說了什麽?你是說——有了孩子?凱平的孩子?凱平自己難道不知道?可是,可是這並不可怕啊!你應該告訴他,他未必會害怕,他甚至會高興的……”


    帆帆抬起頭,擦幹了眼淚:“不是凱平的孩子。”


    “啊,那是誰的?”


    “是……我和田連連的。”


    我覺得就像有誰輕輕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關。這一次我完全聽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凱平那雙眼睛,同時一次次閃過那個在大院裏進進出出的田連連——光頭,矮壯,一雙沉默的圓眼,走路無聲無息……我發出了一聲長歎,站起又坐下。“怎麽辦呢?”我實際上是問自己。我無法回答。在命運麵前,人有許多時候是無話可說的。我兩手絞擰著,仿佛為自己未能阻止這個事件的發生而深深痛疚。其實它也許是——不,它顯然是早就在發生著、發生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帆帆已經欺騙了一個摯愛她的人。此刻我無法抑製自己心裏泛起的厭惡感,還有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個多麽美麗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視、卑微、惡劣,簡直自作自受。


    這個事件的發生,當嶽貞黎知道的時候,他又做何反應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於是想問一句——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淡淡地宣布:


    “我和田連連很快就要結婚了。已經不能、不能再拖延了……”


    我再次站起來:“嶽貞黎呢?他知道嗎?”


    “知道。他當然想不到,不過他隻好支持我們。”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強忍淚水。可是我心裏的憤慨已經讓我不願再想其他了,我說:“是的,也許就是這樣!也許這樣反而更讓他稱心如意!這個不計後果的、自私自利的父親啊……”


    帆帆驚訝地望著我。她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隻有這樣,才算是徹底斷了凱平的念頭。可是他就不想想看這有多麽殘酷!這一來也就毀了凱平一輩子。我這樣說一點都不誇大!帆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做了什麽,你就等著看吧,你!”


    “凱平會怎樣?我怎麽辦啊?”帆帆喊了一聲。


    “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都等著看吧!”


    接下去再也沒有一點聲音。我和她對視著,目光裏好像在表達著相互的憎恨和厭惡。不,我相信她更多的是膽怯,是因為不夠磊落的偷情而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我就不信她會忽略自己巨大的愛情——這簡直是一場大愛情!像凱平這樣孤注一擲不計得失去愛的人,像凱平這樣優秀的男子,我料定她一生都不會遇到。


    凱平是不幸的——因為遇到了她。可是更不幸的是麵前這個空殼美女。她太美了,因而也就更加可恨。我回頭要告訴凱平:你幹脆就恨她吧,隻有這樣才能抵消——除了恨,你還有什麽辦法?有什麽辦法解脫?


    男人哪,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過的愛,在你這裏遭到了最大的一次失敗。真可怕。


    堂堂一個凱平,一個如此英俊的、在天上飛翔的人,卻敗給了一個光頭廚子。可這是一個事實。


    3


    凱平在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似乎一下子平息下來,安安靜靜地接受了這一切——起碼看上去是這樣。我想在這兒陪他幾天,就在另一間裏打了個地鋪。他笑笑,讓我到那張惟一的床上去,“你就待在這兒吧,陪我說說話,等你放心了,再忙你的去”。這種幽默感讓我滿意。我堅持睡在地鋪上。


    一連幾天我們就是喝茶聊天。大概因為時間充裕的關係,他比過去更為詳盡地問起了我這些年的個人經曆,特別問到了我的兩次離職。他好像對我在地質所的那段日子頗感興趣,就像其他朋友一樣,對那種在大地上來來去去、夜宿帳篷的生活心向往之。這對於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來說足夠浪漫的了,有著城市知識人神往的另一種氣息。這多少有點像我們站在地上,一邊駐足觀望天上的飛行器一邊想象裏邊的人一樣。其實任何腳踏實地的工作都足夠辛苦,當事人並不覺得有多少浪漫在裏邊。至於我後來幹過一陣的那個雜誌社,他並沒有問多少,我卻主動談起了我們那位可愛的領導:一個女的,就是那個全城有名的美麗少婦婁萌。“說實話,離開那個雜誌社倒也沒什麽,離開她才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他問:“你是開玩笑吧?”我說:“不,是真的。一個人能夠遇到這樣的領導真的是一種幸運。女的,寬容大度,和藹可親,體貼下級,讓你工作中充滿愉快——你還要求什麽?”“也許你們之間產生了一點感情。”“那倒未必,隻是喜歡在一起;就像我的同事,那個多毛小子馬光說的,就因為她我總是很早就去上班。”凱平笑了,高興得拍起腿來。


    就這樣談著,東扯西扯每天都到半夜。我們都在小心地繞開一個人的名字,即閉口不提帆帆。最怕的是冷場,在這段沉寂的時間裏,我的腦海會飛快閃過一個場麵:一個少女被紅蓋頭遮去了羞花閉月之貌,端坐在那裏,等著一個剃了光頭的小子去掀掉它……當然這是鄉間舊俗,不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場麵。“媽的,”我罵了一句,“這天說冷就冷了。”一邊的軍用鋁鍋嚕嚕響,茶被煎過了。一陣風從窗外掠過,窗子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個小屋裏沒有暖氣,這使我想到他如果不能趕在這個秋天離去,就要飽受嚴寒之苦了。這個城市的冬天又幹又冷,夜裏能凍掉人的下巴。特別對於一個失戀的人而言,這個冬天毫不客氣,它甚至頗具殺氣。


    我可忘不了剛來這座城市的那個冬天。那時我倒黴極了,恰好在凜冽的北風裏失戀了。使我遭此大劫的是地質所裏的一位姑娘,漂亮,不貞,但是迷人。她差一點把我迷死。不過我最後還是逃開了這一劫,沒在那個冬天裏給活活凍死。可我終生都會記住那個冬天的殘酷。沒有辦法,寒冬專找那些可憐的失戀者下手,讓他們在情感上或直接就是肢體上殘廢。我曾遇到一個年輕人在絕望中奮力一縱,跳下了十一層的高樓,幸好被半空裏的什麽攔了一下,算是保住了一條命,最後換了個胯關節才活下來。他一輩子都要一拐一拐走路了。想到這裏我多少有些慶幸:眼前的這位朋友住在了一個平房小院裏,這起碼不用我擔心他半夜從高處跳下來了。不過說實在的,愛情這東西真是要命啊,人群裏真的活動著一些奪命的鴛鴦——男人或女人的一半,那真是殺人不眨眼的另一半。她或他往往趕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紀裏下手,動作飛快,絕不手軟。人到了老邁時,到了兩眼僵癡癡的那把年紀,一般來說就沒有這種危險了。


    而我的朋友啊,你恰恰就處於最可怕的年齡段。你的危難近在咫尺。別看你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都是裝出來的,這都是男人的一張麵子在起作用。你還是一個軍人呢,軍人的風度有時實在是害人的,軍人們結果起自己來會更加不動聲色。總之我對一切都有足夠的認識,我會於悄無聲息中默默觀察你,留意你的一舉一動。你如果喊出來叫出來,大罵三天,我反倒放心了。最怕的就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這種舉重若輕的風度。怎麽辦呢?我難道在這樣的時刻重提自己那個艱難的冬天,這合乎時宜嗎?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大概是下半夜吧,我聽到對麵房間裏有走動的聲音。我一下爬了起來。是的,他還沒有睡,或者醒過來再也不想睡了吧,因為我發現他在輕輕踱步。他盡力不想驚動我。我幹脆點亮了燈。於是他走過來,坐在地上,吸煙。黎明前的一段很冷,可見這是一個無情的秋天。他的一隻眼睛被煙嗆得眯起來,像嘲弄一樣看著我,說:“田連連的飯做得蠻好的。”我沒有接茬。我想,來了,那股不可招架的悲絕之情、嫉與恨,很快就要山洪爆發一般湧出崖口……我靜靜地等著。“帆帆這輩子在一日三餐方麵,不會有什麽不滿的……”他把煙搓掉,“她做飯是很成問題的,有兩次田連連不在,隻得她來做,難吃極了。”他笑了。這笑容很難看。接下去再也沒有聲音了。這樣一直半個多小時過去,他似乎不想再說什麽了,就蜷在了我的地鋪上。我想勸他再睡一會兒,可是他活動著,顯然不想回自己的屋裏。後來他突然坐了起來,搖動一下我的肩膀:


    “哎,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她在騙我們呢?”


    “怎麽騙我們?”


    “就是懷孕!她在用這種辦法來讓我斷掉念頭——而這恰恰是我父親的心計?”


    我搖頭:“不會的,她用不著繞這麽遠的圈子。我想懷孕一定是真的,她是沒法遮掩了才決定結婚的,肯定是這樣……”


    黑影裏又沒了聲音。


    他在地鋪上翻動著身子,就這樣迎來了黎明。在第一縷霞光裏,我好像幾天來第一次注意到凱平是這樣的神色:憔悴,幹澀,連眼睛都是焦幹的;嘴唇上滿是皮屑,顴骨比過去高了;整個人好像提前幾十年預示了老邁的某種方向——那時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情和氣質……當然,他仍然是英俊的,仍然那麽幹練和有力。問題是這種力量因為一時找不到突破口、因為過分的淤積和阻塞而使其變形和顫抖。他蹲起來,然後站起,走到窗前。滿天的霞光,不無寒冷的大氣把紅雲吹成了一綹一綹。他長時間這樣站著,等轉回身來,那副眼神把我嚇了一跳。這使人無法忍受的目光隻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落在了地上。腳下仿佛受到了這副目光的擊打,發出了兩記鈍鈍的聲音。


    “我會趕在這個冬天到來之前走開。老夥計,我們後會有期——”


    “你準備去哪兒?你可別一蹶不振,別跌進那種老套路裏去。”


    他點點頭:“嗯。你提醒得真好。我得繞開老套路——找點活兒幹幹吧,我不能讓老爹看我的笑話。你知道,他們打過仗的這一茬人心挺硬的,看起年輕人的笑話來一點都不含糊!不過我嘛,可能稍有不同……”


    我看著他,用力攥了攥他的胳膊。行,上臂肌肉十分結實。我問:“你準備幹點什麽?就去那個公司?”


    “還沒想好。一開始得找點重活兒,讓它壓住心裏的委屈才行。我擔心活兒太輕壓不住它——開礦?掄大錘?幹什麽都行,反正隻要能累個半死就好。媽的,等著看吧,我們拚上了,我們……這會兒肯定和誰拚上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為一聲聲悄語、一陣輕輕的歎息。


    我聞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裏有了一股硝味兒、一股焦糊味兒……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這座小屋。後來我總是與之保持了電話聯係,他總算使我放下心來。可是這樣十幾天過去,有一天突然電話不通了——那邊說是空號!我吃了一驚。他總不至於與我也突兀地割斷關係、不辭而別吧?我一急,立刻趕往那座小屋……


    一切都是真的。人不見了。那座小屋的院門被原主人貼了一個“此屋出租”的條子。這一天我站在門前,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一陣尖利利的風打著旋兒,把一些落葉和碎屑卷到我的腳下。


    也就是當天,梅子告訴我一個消息:帆帆與那個炊事員田連連剛剛舉行了婚禮。因為她是嶽貞黎的幹女兒,婚禮比想象的要隆重,在一個大飯店裏舉行,賓客不少,她的父母也參加了。婚禮上的帆帆濃妝豔抹,美貌震驚了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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