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進了青紗帳,就是走進了最好的季節。在記憶中,小時候的那片叢林就是這樣的一片碧綠。它養活和藏匿了無數的野物,它們頑皮的性情和歡快的生活、不停的奔波,給了我多少幻想和依戀。後來它再也沒有了——也就從那時起,我真正的不幸來臨了。它本是我生命的搖籃,離開了它,我就變成了另一種人,一切從頭開始,一切獨自迎送。後來我遭逢的所有春天和秋天,都被肢解得支離破碎。如果說我的童年寄托於一片碧綠的世界,那麽我的少年則依附於那一片重疊的大山……再後來青年滑走了,中年降臨了,我卻一直沒有找到另一片可以信托之地。生命失去了基底,沒有了賴以生存的背景,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我不知該把自己交給誰。中年啊,原來是尋找和徘徊的時刻。


    我的平原和山地是一片純樸自然的土地,我相信美好的天堂也應該如此。對於我,這裏是剩下的惟一一塊陸地。狂浪四麵拍擊,這兒該有我駐足的一片泥土。我最恐懼的,是腳底的板塊在漂移、抽走……


    這種險境可想而知。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冬天的大海、記得那個殘酷的日子:所有的打魚人都藏起來了,連那些冬天看魚鋪的老人也躺在他們的窩裏烤火。海灘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海岸上是冰雪壘成的一個個嶺子。我好奇地從潔白的嶺子上爬過,一眼看到了海邊漂著的一片片冰塊:它們就像一條船那麽大。我爬上了一個巨大的冰塊,感受著它在水中輕輕搖動的那種快樂。我被上下翻飛的海鷗給吸引了,遠處的海水中,是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的海草。多麽奇妙啊,海中沒有一隻帆,隻有海鳥,太陽把一切照得燦亮。這是一個又安靜又喧鬧的、潔白和瓦藍的世界……正看著,突然聽到了“嘎吱”一聲,天哪,腳踏的這個巨大的冰塊碎裂了!而且不知什麽時候,浪湧已經把它拖到了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我驚呼起來,心噗噗跳。很明顯,這一塊巨大的冰塊不一定什麽時候還會在浪湧裏繼續碎裂,最後我就得落到冰冷的深海裏,一切也就完了。恐懼攫住了我,我一聲不吭地蹲下。一時嚇懵了。冰塊還在吱吱嘎嘎響著,嚇得我毛發直立……後來我靈機一動,伏在冰塊的邊緣,用掌劃水。我劃,劃,就像搖動了小小的櫓槳。冰塊開始往海岸移動了,一絲一絲移動。


    最後終於抵達了海岸。我獲救了。


    啊,那一刻,那種奇特的感覺永遠留在了心裏。


    眼下這個正在漂移的、隨時都能夠斷裂的“冰塊”就是這片原野。


    隨著往西,土地變得越來越幹旱了。這兒竟有好多地塊因為上一個季節墒情不好而沒有播種。荒蕪的土地,沉默的村莊,一眼望過去讓人揪心。來年的春天怎麽辦?偶爾看到一片莊稼,是那些蔓子又黃又短的紅薯,秋末的收獲一定非常可憐。長得比較旺盛的是溝邊路旁的粟米草、假稻、雀麥之類。如今這兒連一朵小野菊都開不好,地黃花早早枯萎了。那些菊芋,往常在渠畔路邊長成了茂密的林子,美麗的金色花瓣總是在陽光下閃著灼人的光彩,可眼下它們的秸稈隻長成小拇指粗,頂多有二三尺高。幹渴折磨著每一種生命,無論是人還是植物。


    一進村子,遇到的全是一些淡漠的眼神,這表明了他們已經不再企盼。他們瞅著一個外來人,就像瞅著一株草那樣無動於衷。如果上前與他們搭訕,拉幾句家常,他們也待搭不理。街道上大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青壯年大都到外邊找事情做了——到很遠的南方,千裏之外;或者到東部,到年景好一些的平原,給人種地或下礦打工。男的到南山去開礦、閨女被招進各種公司。老婆婆們雙手拍打膝蓋喊著:“天哪,這是怎麽了?水都哪去了?俺打記事起也沒遇上這樣的大旱天……”


    水都到那些暴雨成災的地方去了。南邊,更遠的地方,那兒的鄉村和城市正在經受曆史上最大的水難,大水漫過了河堤江堤,漲滿了溝渠,城市和村落都被水淹沒了,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


    說到了南邊發大水,老婆婆們就歎息:“天哪,作孽呀,把南邊的水勻點給咱多好,哪怕一個缸裏勻上一瓢也好。”


    她們盛水的缸都幹了,隻有到了半夜才能到村邊的那口深井前排隊,弄來一點點水。“我家裏呀,提水的瓦罐砸破了三個……”老婆婆伸出了三根枯長的手指。原來井太深了,拴瓦罐的繩子要很長很長,還得有個好體力、打水手不抖才成。“作孽呀,作孽呀。”她們用衣袖擦著眼睛……


    從村莊裏出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老婆婆的呼叫不斷回響在耳邊。我心裏一直在問:老天到底是怎麽了?不是幹旱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雨,忽冷忽熱,寒冷的冬天飄起了溫暖的細雨,再不就是秋天裏一場連一場的霜凍。我親眼見到有一個秋天的早晨,東部平原上那些發著鹹味的汙水溝突然結成了黑色的冰塊,有一條魚凍在其中:魚長期生活在這兒,竟然適應了濃黑的汙水。有一個流浪漢不聽勸阻,在水溝捉了一條魚燒了吃,結果肚子疼得打滾。不僅溝渠裏的魚不能吃,就連大河裏的魚吃了也要出事。不知多少人因為吃了有毛病的魚給拉到醫院裏搶救,幾乎每年都有人死於受汙染的魚。“咱這裏的魚過去多麽有名啊,如今完了,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村裏的人說。


    在金礦和化工廠附近的那些村莊,一連幾年都生出一些怪模怪樣的孩子,他們一出世就把人給嚇個半死——滿村裏的人都傳開了,說“生了個妖怪……妖怪!”一個俊模俊樣的小媳婦臨盆了,結果在兩個接生婆驚懼的目光下生出了一個青蛙似的東西,而且一落地就像青蛙一樣“哇哇”大叫,還不停地躥跳。接生婆用木盆把它扣住,這才算完結——因為這個故事在平原上流傳很廣,我後來走進那個村莊還特意印證了一下:令我驚訝的是,那真的是一個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我還見到了兩個接生婆中的一個,她也頻頻點頭,言之鑿鑿。老太太張著缺少牙齒的嘴巴,一口接一口吸煙,像說一句讖語似的:


    “丟下個良心,換來個青蛙。”


    我一路上不斷地打聽:“你們聽說過一個新開的、叫‘順風’的大農場嗎?老板娘是女的……”


    “農場?這工夫還有人顧得上幹那事兒?種地是一件害人的麻煩,要水沒水要人沒人,哪有像樣的地連成了一大片兒?也許你該去別的縣份?”


    “縣份”就是以縣為單位的不同區劃。連它的位置都搞不清,這怎麽會呢。我相信嶽貞黎告訴的不會錯——它就在這個平原上,在界河邊。而且農場的名字十分響亮:“順風農場”。


    “界河?那河長了不是?它的上遊還是下遊?再說河邊也大了去了,往東下去也是河邊!”村裏人對我的解釋仍舊不以為然。他們固執地認為,如今這一帶是不可能有農場的,也不會有人幹這樣的傻事。


    我後悔當時在城裏沒有問得更細——一方麵我並沒有確定馬上要來這個農場,另一方麵也從不擔心偌大一個農場還會漏掉。


    繼續往前吧,一路找下去吧。


    2


    我麵向了東方,所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身上的背囊似乎也變得輕飄了。許多天來我沒有吃上一口像樣的食物。我一直處在焦渴之中。有一天我甚至伏在一道渠汊的死水灣裏飽飲一頓,當摸摸嘴巴站起的時候,才發覺喝的是一團汙水。謝天謝地,好在沒有中毒腹瀉:我認識一些中草藥,在不祥的時刻就采來一把咀嚼,或者煎一些湯汁喝下。我知道匆匆的腳步完全是因為那個巨大磁力的作用——是它在吸引。我將一直走下去,穿過一片又一片荒原……


    偶爾的一刻,我會茫然四顧,大聲詢問自己:你站在了哪裏?當我為此而恍惚的時候,就會有什麽從頭發梢涼到腳後跟。可是啊,我現在要說的是,我仍然踏在一片實實在在的泥土上,我仍然要回來,要赴約,要使自己有一個落定。思前想後,全是沒有盡頭的回憶。我的思緒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從過去到未來。我隻能再一次認定:徘徊的最後還是歸來,跋涉的極處仍是起點——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片泥土比得上這裏。我因此要再一次說出:我的出生地真的處在了大地的中央。


    這是我埋在心底的愛戀。愛有時真是神秘無解,當然不在乎任何挑剔。人人都可以尋找自己的鈴蘭和玫瑰,而在我這兒,隻願長久守護一朵小小的地黃花。


    路邊上那一叢紫色的馬蘭花正殷殷迎候。大約就為了這個期待,燒荒的火蔓延過來,卻在你的腳下熄滅。當地人指點著灰燼,歎為神奇。誰也不知道遠方有一個身負背囊的人,懷揣著你的隱秘。在這無邊的遊蕩之中,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去想那些早行者,那些熟悉的麵孔。一個又一個朋友不辭而別。而你,還有他,是必會赴約的,你們正是我的榜樣。你們匆匆趕路時,引得鄉村老大娘駐足觀望,她們兩手抄在袖口裏發出由衷讚許:“謔咦,真是好樣的!”


    我也聽過這樣的讚許。也許就為了贏得這樣的一聲,我才上路。


    一隻沙錐鳥在旁邊的灌木棵上跳動了一下,然後貼著地皮一陣機警小跑。它跑一會兒立住,回頭看我一眼,然後又是一陣小跑。我心裏不由得問:你是我的向導嗎?你是故地派來的一個使者嗎?我將順著你可愛的足跡走下去。無論徘徊多久,繞上多遠,最終我還是要去你的地方。


    半下午時分,我抵達了這個村子。荷荷她們幾個女孩就是從這兒離開的。在一個人的指點下,我終於親眼看到了慶連給我描述的那個堂皇簇新的院落:青磚大瓦房一溜五間,還有兩幢廂房,都很高大,被青石做基的白灰院牆圍住。這個院落在整個村裏都是極出眼的。有人話裏有話地說著那個院落:“人家生了個有本事的閨女嘛!”我問:“和荷荷一樣去公司裏做的還有多少?”對方吸口煙,扳著手指:“三個,不,五個;還有幾個是去了別的公司。”“她們都經常回來嗎?”“她們?發了大財了,胖了!回是回的,不過都比不上荷荷賺錢多……”


    在村邊魚塘那兒,我找到了慶連的同學賓子。慶連以前每次來這兒都要找他,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這個魚塘是借助一片下陷地築起的,水麵闊若十畝,水邊有幾間簡單的小屋,既是他的住處又是放工具和飼料的地方。談到慶連,賓子馬上沮喪起來:“得了,他別學養魚了……”


    “為什麽?”


    “唉,咱淡水魚的名聲完了,”他指指這片水塘,“以前從來不愁銷售,現在……****飼料都沒人要。我收過這一茬魚也要吹燈拔蠟,走人了。”


    “你準備幹什麽?去煤場還是進公司?”


    想不到“公司”兩個字立刻讓其雙目圓睜。他憤憤地罵道:“別說它不要我這樣的,就是要,我也不去!我,我……他媽的!”他抖著手,鼻孔因為氣憤而翕動,絕望地看著我。


    我好像記起了慶連以前告訴的事情:他的未婚妻叫小華,就是與荷荷她們前後腳走開的。我剛要問什麽,他已經開口:


    “這個村的代代、細細和北北,都是和荷荷她們一塊兒走的。多好的閨女啊!你沒見她們在村裏的時候,一個個水靈靈的,本本分分,都是老叔老嬸看著長起來的。如今可好,臉上的粉有二指厚,穿金戴銀的,進了村子沒人敢看……”


    我注意到他閉口不提小華,就說:“小華現在好嗎?我想向她打聽一下荷荷……”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吭一聲。一隻甲魚從一旁走了過來,他提起它的後腿扔進了水裏。“她們都差不多,”他盯著水濺,氣衝衝的,“小華也快了,她也快了。”


    我聽不明白,又怕問得孟浪冒犯他。我隻是看著遠處的水。正在偏斜的太陽映出一片銀亮,有些刺眼。偶爾有魚跳一下。斑駁的光點躍動不已,像一串巨型珍珠,看去真是美極了。我突然覺得慶連長時間向往這片魚塘有著足夠的理由——一個人從事這樣的工作該是多麽好啊,在岸上,或泛舟水上——我看到水畔那兒有一隻小巧的船。我不由得想,眼前的賓子曾經多麽著迷於這種生活啊,現在卻麵臨著棄水而去的結局。那等於毀掉了自己的希望和安逸,從此需要重新安頓和尋找了。


    “荷荷癡了——村裏人都知道。小華也差不多了,村裏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和她打小在一塊兒嘛,她變一點點我都知道。她是我老婆,盡管還沒辦喜事兒,那也是我老婆!告訴你吧老兄,我現在後悔都晚了,當初真不該讓她隨上荷荷走啊,隻想掙錢了,沒想搭上了老婆——我和慶連一樣,算了反賬,這個買賣賠大發了!我倆都成了窮光蛋,比叫花子還不如……”


    “小華?她也病了?”


    “她沒像荷荷那麽大吵大叫,可也差不多了——老出神兒,老發怔。她拿回家裏一大把錢,村裏人說,‘這樣的錢也能花嗎?’你聽聽這是什麽話!這樣的老婆誰還敢要?慶連是個憨子,人家荷荷家裏把女兒掙的那筆錢留下了,把個癡閨女送給他了!你想想這是什麽年頭啊!不過換了我是慶連又能怎麽?把她扔到街上?看著她癡跑野拉?前村裏有個閨女也癡了,光著身子滿坡跑,誰都抓不住,家裏人幹著急……”


    賓子突然噎住了,把頭轉到一邊。我發現他咬緊了牙關,眼裏閃著一層淚花。


    我心裏痛惜起來。我能體味他此刻的心情。


    這聲音裏有一種絕望的嘶啞,越來越低,就像一隻疲倦的鳥從空中劃過,留下一縷淡弱的尾音:“……再說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沒人敢要了,隻要是咱這兒出來的魚,人家就說有毒……”


    “真的有毒?這水裏的魚?”


    “一時還毒不死。他們的魚就好?好魚身上就有記號嗎?”


    這真是複雜棘手的問題。


    賓子站起來,鎖上門:“找小華去吧,你親眼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一條好魚!”


    3


    賓子將我領到小華那兒就離開了。他傍黑時分再來領我,我要在魚塘那兒過夜。


    小華家的房子也是新蓋的,雖然院落沒有荷荷家的大,但房子一點都不比那兒差。眼前的小華完全不像個農村姑娘,打扮和舉止都似曾相識——在一些賓館裏有許多這樣的姑娘。我甚至覺得她的長相也是如此,是這個時代裏成批生產出來的,眉眼臉龐以及化妝——連指甲上塗的油都一樣。她身上散發出的劣質香水味兒一下就能讓人想起那些場所。與賓子說得不同,我一點都沒覺得她有什麽病,一切正常。賓子為什麽會得出那樣的結論?因為她的這種打扮,包括音容笑貌,在他看來已經完全變得陌生甚至離奇。以前她可能是願說願笑的,而現在含蓄多了;以前是緊繃的麵龐,現在因為沒完沒了的熬夜,已經變得鬆弛,而且不像過去那麽紅潤;脂粉的確多了,因為濃妝豔抹已成習慣。像過去那樣沒完沒了的田野歡鬧——扯著嗓門說話、哈哈大笑、皮打皮鬧的模樣,已經是一去不再複返。對賓子來說,這真的是換了一個人。村裏人對她敬而遠之,議論紛紛。“那麽大的房子,莊稼人蓋不起。”“可荷荷小華家就蓋得起。”“人家掙錢就容易了,看,就這麽著,錢就嘩的一聲來了。”他們說著做一個動作:雙手放在腰際那兒,迅速往下滑動一下……所有人都笑。


    小華是回來度假的,她對擁有這樣一個假期頗為自豪,說老板好,“他對我們夠體諒的,人家很文明。”“老板,就是那個叫‘禿頭老鷹’的家夥?”她驚得瞪大了眼睛:“啊?不是的,不是的!”我解釋:“那是外號——聽說這個人年紀很大了,住在一座什麽老古堡裏。”小華想了又想,還是搖頭:“那可能是最大的老板。我們是下邊的公司,有自己的老板。最大的老板誰也見不著……”我說:“這就對了,我說的那個人就住在古堡裏,外號叫‘禿頭老鷹’,可能是光頭吧。”小華笑了:“我們老板頭上也沒有多少毛,他們有錢的人一般都這樣——聽說這叫‘錢多發不旺’。”我也笑了。


    終於說到了荷荷,她的表情嚴肅起來:“她可不得了,她跟我們不一樣啊,一開始就不一樣。因為上邊的人喜歡,就當了領班,四處都去。她在兩個海島上都有辦公室,常坐飛機去那兒。下邊的人都怕她——現在不行了……”


    我聽著,盡量不打斷她的話。可她有時要長長地停頓,說得吞吞吐吐。我不得不問:“兩個什麽海島?”


    “粟米島和毛锛島,都是總部買下來的,建得啊,像外國!我們第一次看見都驚呆了,沒想到海裏還有這麽好的地方。荷荷常去,她要管許多事兒。”


    “像外國——哪個國?”


    “就這樣說嘛,不知道。荷荷坐飛機來來去去,人長得天仙一樣,是公司的寶貝。島上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們才去一次,辦完了事就回……”


    “島上是旅遊勝地吧?”


    “嗯哪。接待任務蠻重的。累。海外來的人啊。我知道荷荷就是給累壞的——誰那樣也受不了的——忙起來簡直沒工夫睡覺,有工夫也睡不著啊,隻好喝酒抽煙往肚裏猛灌……可著勁兒來,時間一長人還不垮下來!我們不像她那麽累,再說也用不著那樣賣命,她啊,就不行了,她得好好幹,老老實實幹……”


    說到這兒小華又不吱聲了。我問:“為什麽?”


    “因為知恩圖報啊!老板待她太好了,重用她,她就得為人家賣命。就是這麽個理兒吧?你想想,她一個村裏孩子什麽也不懂,人家老板手把手教她,她才成了這樣,除了拚命還能怎麽?就這樣累壞了……說到底那也不是人遭的罪,沒白沒黑地幹、幹。老板也忙啊,她和他最後各忙各的,結果就成了眼下這樣兒……”


    “那個‘大鳥’——我是說飛機,是去海島才用的吧?”


    “去別的地方也用。主要是去那兩個島。毛锛島遠些,去那兒要一個鍾頭呢。如果時間來得及俺就坐船,正好要在船上服務——有一次我們進了一個豪華包間,才知道這是荷荷在船上使用的。你能明白她和我們不一樣了吧!”


    “她享有這樣高的待遇?”


    “長得好唄!你不是見了嗎?俺老板送她個外名,叫她‘華東一號’。記得小時候有一種地瓜就叫‘華東一號’……”


    小華說到這裏哈哈笑了,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回到賓子的魚塘邊已經有些晚了。他為我們的晚餐做好了準備:一桌的魚!我驚了:“你不是說這魚有毒嗎?”


    “哪裏!主要是名聲壞了。沒有他們外地人說的那麽玄乎,我就常吃,沒事兒!再說咱們這些人天生就皮實,哪有那麽多窮講究……”


    我隻好坐下來和他一起用餐。魚有幾種做法,大魚小魚,加辣的不加辣的,做湯和煎——豐盛極了也好吃極了。我們喝了酒,白酒,真是痛快!他說得對,不過是這魚的名聲壞了,吃起來好極了。


    夜晚我們有一場好聊。我們談到了將來——是否要娶小華?他因為酒的緣故,坐起來搖動著我的肩膀,淚水嘩嘩流下來:“我怎麽能不要啊!其實我什麽都知道,知道她們幾個人的錢都不是好來的,可我怎麽能不要啊!好歹都是咱的人,咱的姊妹啊!誰讓咱窮呢——就像這一塘的魚,毒倒是有一點,可吃了還不至於死人,咱怎麽就舍得扔了它?我舍不得,全村裏哪一個又舍得呢?”


    我的眼窩一陣發熱,很長時間不再吱聲。


    屋外一片蟲鳴。還有魚的跳水聲。透過窗子一看,好大的月亮啊。賓子說:“就是這樣,月亮一大魚就跳騰……”


    “撲通、撲通……”我看到一條條魚跳起很高,一個個漂亮的躍動,然後入水……


    【你在高原】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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